“她跟你说过什么,你印象那么深刻?”莫兰感兴趣地问道。
“她跟我谈……”郑冰看了看高竞,好像有点难以启齿,“便秘的问题。当时,另外有个办公室的女警在那里,她好像跟老公有点矛盾,乔纳在开导她。”
“是怎么开导的?”莫兰问,她知道表姐说话向来有象征意义。
“那个女警嫌她丈夫太粗暴想跟他分居,”郑冰再次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高竞,显然她觉得在他面前说这个有点难为情,但她还是说了,“嗯,乔纳说,男人的欲望就跟大便一样,定时定量最好。由着他乱拉,会伤身体;但是不让他拉,憋着他也不行,以后成了便秘,还得靠药物、靠工具,不仅得花时间,还得花钱,还不一定能治好。真的治好了,你也受不了,分量太多,味道也不好。”
郑冰说到这儿,已经笑开了,莫兰觉得郑冰笑起来其实挺漂亮的。
“真有她的。”高竞没有看郑冰,而是望着别处傻笑。
“乔纳真的是我哥的女朋友?”郑冰问莫兰,一脸难以置信。
“千真万确,你哥很爱她。”莫兰马上说。
郑冰这下大笑起来:“真没想到,我哥看上了乔纳,真是没想到……”
“你有意见吗?对我表姐不满?”莫兰问她。
“意外,只是觉得意外。他们两个应该会很合得来,啊,我没想到我哥的女朋友是乔纳,乔纳不错,一定是个特别的嫂子,至少不是装腔作势的人。”郑冰完全沉浸在新消息带来的兴奋中,她指着莫兰说,“怪不得你知道我寄信的事。你是叫乔纳去问的,对不对?”
“对。不过乔纳结过婚,你真的没意见?”莫兰庄严地提醒她。
“这我知道,全局都知道。哈哈,那有什么,只要我哥不介意,我才无所谓呢。怪不得我哥最近一直跟我说,他喜欢小寡妇呢,原来是说乔纳。哈哈哈。”郑冰再度大笑,看来她真的很喜欢乔纳,这让莫兰感到欣慰又高兴。
“那你联系上你哥了吗?”高竞忽然问郑冰。
郑冰这下立刻收住了笑,摇了摇头。
“我一直联系不上他。”
“你有没有联系过他的兄弟?”
“我联系过了,他们都不知道,他叫他们等他的指示,后来就没有下文了。”郑冰神色凝重。
“他不在家吗?”莫兰也担心起来。
“不在,我去过几次了,都没人。邻居也说没看见他。”郑冰说到这儿,不禁深深叹了口气,“死去的那个人跟了他很多年,他们感情很深。”
“那个人死在什么地方?”高竞问道。
“F区的群众利益酒吧。”
“群众利益酒吧?”莫兰觉得这名字好熟。
“是帮会的一个据点,这次警察抄了那里,本来准备抓人的,但是行动失败了,还中了埋伏。大家都说警局里可能有内奸,所以现在人人自危,这也是我哥不想声张的原因。”郑冰注视着面前的咖啡说。
“F区的群众利益酒吧?”莫兰蓦然想起来了,“我表姐夫计小强当年也是死在那里的!他是缉毒警,他们也是去抓人,结果人没抓到,还中了埋伏!看来真的有内奸。”
“计小强死在那里?”高竞也很吃惊。
“是啊,今天还是他的忌日呢,乔纳去悼念他了。她每年都去,我表姐夫是死在酒吧的门口,那个酒吧,就叫‘群众利益’,她还说这名字听上去很酷呢,去喝个酒就像是去开人民代表大会。”莫兰忽然想到,“松哥会不会去那里了?黑帮的人见过松哥吗?
“我不清楚,不过,被你这么一说,我现在就要去看看!群众利益酒吧现在已经封了,但那一带都是酒吧,我得去看看。”郑冰忽然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好像已经急不可待地要冲出去了。
“等等。”高竞也站了起来,“那里很危险,你留着,还是我去。”他的目光直直地射向郑冰,口吻像她的上司,成熟冷静又威严。其实,莫兰心里很不希望他去冒险,但她知道在这种时候,她是肯定拦不住他的。他是警察,有他的职责,而且,她很喜欢看到他勇敢无畏的英勇模样,他下意识摸枪的姿势也很帅。
“他是我哥,我当然要去!”郑冰固执地顶了高竞一句。
“别啰唆了,我一个人去。”高竞厌烦地说。
两个人正在那里争执不下,莫兰坐在原地忽然插嘴道:“你们还是两个一起去吧。高竞,有个帮手也没什么不好,那里你并不熟悉。”
她的话让两个人同时都转过头来。高竞的眼神好像在问她,你怎么让她跟我一起去?我不想跟她在一起。莫兰用眼神回答她,我相信你,亲爱的。郑冰似乎在问她,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大方?莫兰没有理会她。
“好了,你们快去快回。这里我来付账,我希望你们能尽快找到松哥。而且是,活着的松哥。”莫兰最后补充的一句,让两个人同时心里一惊,他们现在已经迫不及待想赶往F区了。
“别担心。我很快会回来的。”高竞说着,拉了拉她的手,便转身先走了出去。
郑冰看了莫兰一眼,匆匆说:“谢谢。”
“不用。”莫兰答道。
“我是指账单。”郑冰丢下一句,便跟着高竞跑了出去。
乔纳万万没想到会在大厦门酒吧碰到郑恒松,当时她正坐在吧台上跟酒保要一杯冰橘子汁,她打算喝完后,就去马路对面的河边烧几张纸钱,不想,一转头就看到了他。他穿了件黑色亚麻摊领T恤,戴了顶男士前进帽,虽然帽檐压得很低,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是她看见过的最爱把自己打扮成花花公子的男人,而且每次晚上看见他,都跟白天的打扮不同。有时候,她觉得他是故意打着工作的幌子,在过双重生活。他似乎很享受这种不同打扮给他带来的不同感觉。
他坐在角落里正跟三个人打牌,夹了根香烟的手指在摆弄着扑克牌。她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但只要看看他那不时翕动的嘴唇,就知道此刻他正谈笑风生。她注意到他的手边放着一瓶矿泉水,她心里稍感安慰,妈的,总算风骚不忘健康,长了点记性,没喝酒,她心想。
她转过头去,给自己点上支烟,继续喝她的橘子汁,心里琢磨着他真的是在打牌吗?难道这几天他都窝在这里吗?他是不是在等人?还是在查事情?
她对大厦门酒吧略知一二,它距离群众利益酒吧大约500米,是一家装饰简单粗犷,颇有些美国西部风情的酒吧。客人大部分是在附近饭店刚吃完晚饭的男男女女,他们大都打扮得耀眼夺目。跟大部分酒吧一样,这里的吧台上也总坐着一两个穿黑色吊带衫,眼神飘来飘去的妖艳女人,每次到那里,乔纳总是坐在吧台角落,默默喝一杯冰橘子水,然后一边看着旁边的美女如何钓鱼,一边想心事。但今天她有些心神不宁,因为她老想着郑恒松。她不得不承认,现在,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躲在花花公子躯壳里打牌的他非常有魅力。但是为什么她觉得今天的他身上有股特别强烈的暴戾之气呢?她有几次想走过去跟他打招呼都忍住了,因为她本能地感觉到他不是在玩。
她在吧台上抽完了一支烟后,终于决定把郑恒松抛在脑后。他的事终究是他的事,他既然拒绝跟我联络就表示不希望我过问他的事,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费这精神呢?她想到这里,把杯子里的橘子水一饮而尽,便起身走出了酒吧。
夜晚的风有点清冷。按照惯例,她下一步要做的是,步行去计小强遇害的群众利益酒吧瞻仰一番。五年前,计小强被冷枪射中就死在这家酒吧门口。现在每年这一天,她都会到这个酒吧门口来站一会儿,她自己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大部分时候,她都是在那里体会老公被杀时的心境。
突然挨了枪子的他一定非常震惊吧,在临死的那刻会不会想到我呢?会不会像某部电影里演的,临死时会把过去一生的情景都在脑子里过一遍呢?他会不会想念我,觉得对不起我呢?结婚的时候,答应要保住小命跟我白头到老的,可现在,却撇下我一个人走了,真是不守信用。每次想到这里,乔纳就觉得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同时又伤心得想要跳河——酒吧不远处就有条河。她每次在酒吧门口站过五分钟后,就会加深对结婚的恐惧。结婚真他妈的不是件好事,就像用钉子把两个人钉住了,一旦一个人被强行拉走,另一个人必然会流血和感到钻心的痛,她真不想再受这罪了。
马路斜对面就是条河,距离酒吧大约三四百米距离。她决定到河边去烧点纸钱给计小强。虽然她平时很少想起他,但是每到每年的今天,她还是会非常想念他。
她走到河边,点着一支香烟,随后把纸钱一张张点燃,看着它们慢慢变成燃烧的小火球然后又熄灭。她庆幸今夜没什么风。
“小强,你这家伙也不知道在天上干什么?有没有想我呢?不知道有没有猪脚面吃?每次来给你烧纸钱我都想到,我们以前一起比赛吃猪脚面的事,你的胃口真大。我觉得你最大的优点就是老实,但是这也是你最大的缺点。你向来都没什么主意,只知道说,我听你的。其实有时候,我也想听听你的,但你总是没主意,问你句话总听不到回音,叫人急得跳脚。是你把我变得越来越霸道的。” 她一边烧纸钱,一边在心里嘀嘀咕咕唠叨着,心里忽然觉得好凄凉。
“我本来以为可以跟你踏实过一辈子,想不到27岁就成了寡妇!你半道走人,也应该迟一点嘛,害我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太不是东西了。算了,你死了,我也懒得骂你了,只想跟你说件事,现在我喜欢了一个男人,他跟你一点都不一样,长得比你好,说话比你甜,就是身体比你差了点,不知道命是不是像你一样短。说实话,我觉得我喜欢他超过了当初喜欢你,而且超过了很多倍。唉,我以为我会一辈子爱你呢!其实我已经记不得你长什么样了,时间太久了,看你的照片也想不起你以前跟我躺在一块儿的样子了。所以,小强,我比你还浑蛋哪!我已经忘了你了。”
“今年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这儿看你了,不管以后我会不会跟这个人好,我都不想来了,我看够你了,你滚你的去投胎吧!像你这么老实的人,记得下辈子不要当警察,去当个厨师吧,下辈子我来你开的饭馆吃猪脚面,如果有缘分,我天天来捧场,可是我不会再嫁给你了。”
“我一直想对你说一句‘对不起’。你死的前一天晚上,我骂了你一顿,把你赶出了房间,你求饶我也没心软。因为你又打肿脸充胖子了,又莫名其妙拿了家里的钱去接济别人了,你不是富翁,我讨厌你不切实际地乱摆谱。虽然你很高尚,但是我觉得你太自私,在献爱心的时候把我和我们的家都给忘了,我们那时候还准备买房子的呢,结果卖了房子的房款不见多只见少,我恨透了这一点。跟你在一起,如果不是我姨妈经常贴我钱,我的日子会过得很苦。因为你死得太早,这些话我都来不及跟你说,现在说了,又觉得自己真他妈不是东西,你为国捐躯,无私奉献,我还怪你。如果早知道你第二天会死,我一定不会跟你吵,我会好好跟你温存,没准还加个通宵场,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对不起你。后来每当我想起,第二天早上你带着那么糟糕的心情离开家,我都特别难受。跟你比,我大概太俗气了,只知道钱。我希望你下辈子的运气能跟你的人品成正比,命能长点,28岁就挂了,也未免太早了点。我还希望你下辈子能找个温柔点的女人,至少得比我强,比我好看……”
她把纸钱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小火堆。她看着纸钱在火中翻滚,仿佛看见过去的那段感情也渐渐在火中化成了灰烬,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既有解脱,又有哀伤,既想大笑,又想大哭。蓦然,她理解了郑恒松当时的心情,当内心的感情就像被扎过的血管一样在汩汩向外冒血的时候,一杯酒是可以起到麻痹神经和止血的功效的,她现在就想喝杯酒。
她摘下脖子上的一串项链,那是计小强结婚后不久给她买的,挂坠是一个镜盒,里面放了两人的照片,现在她忽然很想看看它。她已经很久没看里面的这张照片了,照片里的她跟他都是二十几岁,那时候她还留着披肩的长卷发呢,头靠在他肩上含蓄地笑着,而比她高一个头的他搂着她的肩,一副很得意的样子。
她蹲在火堆旁,借着火光仔细端详着镜盒里的照片,心中不禁感叹道,为什么这辈子我碰到的男人都这么极端?不是老实得像头牛,就是风骚得像只花蝴蝶,真是怪事。
她想起了刚刚酒吧里的郑恒松,不禁又有些为他担心,也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他坐在那里打牌的样子,真是酷得不得了,但是酷的人会长命吗?这可真的是很难说,想象不出他年纪大了会怎么样。
她看着镜盒,沉浸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忽然感觉旁边有阵风吹过,接着,她看见一条暗色长裤出现在她的身边,裤子真长,说明这人的腿很长。她情不自禁地抬头一看,竟然是郑恒松,他的脸隐藏在帽子里,看上去有些恐怖。她心里一惊,手不自觉地一松,镜盒掉在了火里。
“啊!”她惊叫了一声, 连忙站起身用脚去踩那火堆,但因为她怕把镜盒踩碎了,所以用力不够,方向也不对,踩了几下,那个火堆一点都没有熄灭的意思。妈的,真倒霉,她心里骂道,看来我跟你计小强的缘分是尽了。她想到这里,便禁不住停了下来,只是站在那里默默地注视着那小火堆。
郑恒松看了她一眼,忽然脱下帽子蹲下身子猛力拍打那个小火堆,火几下就灭了。接着,她看见他迅速把手探进那个还冒着点点火星的火堆,把那个镜盒拿了出来。
乔纳仿佛闻到了一股皮肤烧伤的气味,不禁浑身一震,呆呆地看着他。他把那个镜盒拿出来并没有立即给她,而是把这个滚烫的小东西放在自己的手心里,然后他咬开另一只手里拿着的矿泉水瓶,浇在了手上。乔纳觉得像是有人将一盆滚烫的铁水浇在了自己的心上,妈的,他不会痛死吗?他居然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镜盒终于降到了常温,他摊开手,把镜盒送到她面前,没有说一句话。她默默地拿起冰凉的镜盒塞进了口袋。
她想去抓他的手,看看他的伤势,但他的手却垂了下去。
她对他的避让略感惊讶,不禁仰起头看着他。没戴帽子的他,面无表情地站在月光下,头发有点凌乱,脸色有些苍白。今天的他穿着的是件大开领的T恤,露出一点点胸肌的样子显得格外性感迷人,而且今天的他还在她面前不动声色地演了场动人心魄的“火中夺物”。她想,如果在电影里,碰到这种时候,女主角一定会心疼地捧着他的手哭起来,但是她做不到,她只想看看他,好好看看他,也许等会儿会带他去医院包扎一下,再跟他一起聊聊天。但是今天,她看着他,忽然发现,他今天非常反常,不仅破天荒没有说什么亲热话,还避开了她的亲近,他是怎么了?
他站在那里,冷漠地垂下眼睛注视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有事先走了,你别跟着我。”
难道我脸上写着“跟着你”的字样吗?乔纳真想照照镜子。但是,你猜对了,我还真的想跟着你。
忽然之间,她觉得,跟他到天涯海角也没关系。虽然,他已经走了……我这样跟上去,会不会被他瞧不起……妈的,先跟了再说。
于是,就在他转身拐进一条小巷的时候,她跟了上去。
他走出几步,回头看了她一眼,又继续朝前走了几步,见她继续跟着他,他忽然停了下来。他转过头来的时候,她吓了一跳,他还从来没对她摆出过如此冷酷的表情。
“别跟着我!我有事!”他皱着眉头低声喝道。
“你有什么破事!”她瞪着他问道,声音挺响,他立刻走上来靠近她,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乔纳,这里是我的雷区。”他注视着她,轻声说,同时心神不宁地朝四边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