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困对象?”
“六年前,她和几个女同学一起被骗到黑帮开的色情舞厅跳艳舞,我们在一次行动中解救了她们,我就是在那时候认识她的。她很聪明也很有上进心,但父母都死了,祖母又有病,家庭条件很差,所以我供她念了书。她毕业后,我想帮帮她,就介绍她到机关工作。”他一边说,一边轻抚她的背,“我已经联系好了一家派出所,等她三个月实习期一满,她就会去那里的档案室工作,所以她在你这儿只是单纯实习而已。你想哪里去了?我怎么可能让她来取代我老婆的职位。”
他摸着她的脸道:“你是档案员,我刚刚说的是真是假,明天你自己去查一查档案就知道了。我们那天的行动代号叫‘猎狼X8’。事情发生在2001年。”
“哼!我没空查这无聊的事!”乔纳没好气地推开他的手说,“姓郑的,不管张小桃跟你是什么关系,我都不会跟你结婚的。”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不喜欢你这种自以为是的男人。我喜欢诚实的男人!”她终于推开他站了起来,“像你这样的人,也许一开始会让人觉得很有吸引力,但你不是过日子的人。”
“你是这么看我的?”他仰头看着她问道,这次他没有把她拉回来。
“我不喜欢过日子还要费脑子,所以如果我要结婚,我也要找一个老实人。你不是我想要的人,我不会跟你结婚的。”乔纳很高兴自己终于把话都说明白了,“我承认我是有点喜欢你,但是我也有点喜欢刘德华和张学友,所以这根本不算数。你死心吧!”
她看得出来,这话让他深受打击。他好像还是第一次从一个女人嘴里听到完完全全的拒绝。他也许一向认为女人都会为他痴狂,他一求婚,她们就该感恩戴德匍匐在他脚下说“谢谢”,可惜她做不到。因为在她眼里,他永远只是那个躺在她腿上听她说“苹果理论”的臭小子。
他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她,随后叹了口气,慢慢站了起来。
他站在她面前,注视了她很久,才说:“现在我是真的心痛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我先回去了。”
“再见。”她干脆地说。
他又一次深深地注视了她一眼,才终于转身走了。
目送着他的背影,乔纳感到心里一阵轻松,但同时又有些难过。
妈的,我还真的挺喜欢他的,是喜欢刘德华的一百倍。
高竞找的房子就在莫兰对面的小区里,屋子很小,也很破旧,是老式公房的3楼,莫兰看着是一百个不满意。这里只有一个房间,没有客厅,地板脏兮兮的,抽水马桶更脏,里面满是水渍和污渍。虽然有淋浴设备,但没有淋浴房,只有一个很小的浴缸。厨房又小又油腻,卧室很暗,没有空调,四壁斑驳,有小孩涂鸦的痕迹。最让莫兰受不了的是那条大窗帘,暗红色,上面积满了灰尘,好像一百年没洗过了。莫兰觉得,虽然高竞原来的住处也算不上很舒适,但比这里还是要强很多,至少那是他习惯的生活环境。她本想劝他不要租,但他却满不在乎,很爽快地就付了四个月的房租给房东。
等房主交出钥匙离开后,莫兰问他:“干吗要租下来,这么烂的房子也要一千块一个月,简直太黑心了。”
“房子很难找,你这里是市中心,什么都贵。能找到这样的已经很好了。”他一边说,一边环顾这间满是怪味的房间,“其实我觉得这里还可以,淋浴是好的,热水器也能用,抽水马桶也没坏,煤气也能开。床还是席梦思的呢。我原来的是木板床,你知道的。”
对这么糟糕的环境,他都那么满意,说明他对生活的要求有多低。一想到这个,她的心里就很难过。
“算了,你还是去跟那房东把钱要回来,别搬了,毕竟还是原来的地方舒服。高洁也不会真的赶你走,有本事叫她拿出遗嘱来。”她边说边用纸巾捂住鼻子,她不喜欢这屋子里的气味,觉得在这里呼吸很可能会得支气管炎。
他不说话,打开阳台门,走到阳台上,往外看。
她跟了过去。
“我说的你听到了没有?”莫兰走上去拉拉他的衣服。
“我想搬出来。”他没有看她,望着阳台外面的万家灯火说,“不要提什么遗嘱了,我妈肯定会把房子留给她的。”
“为什么?眼见为实嘛。你妈死……过世的时候,说的那个房子肯定不是你现在住的房子,是原来的那套。后来你把它卖了,买了这套,产权证上是谁的名字?”
“是我跟她两个人的名字。当时我没想到这些,我以为……”他说到这儿,笑了笑,“别说了,这房子还不错,从这里就可以看见你住的那栋楼。你看。”他朝莫兰家的方向指了指。
“那你准备怎么办?把房子改成她一个人的名字?”莫兰没这心思。
“嗯。那天她来找我,我跟她说了,我们已经约好了时间,明天就去房管局办理手续。”他平静地说。
莫兰听到这里差点背过气去。这个高洁,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还说什么不是赶哥哥走,还说不是要房子,那既然如此,干吗还跟他约时间去房管局?
“那她知道你要搬走吗?”她忍着气问道。
“她叫我不要搬,她说只要我愿意,可以一直住下去,还可以在那里结婚。但是我不喜欢这样,我不想住在别人的屋檐下。我要搬出来。你帮我一起来整理吧,莫兰?”他回过头来看着她,一脸轻松地笑着说。
但是莫兰看懂了这个笑容,是那种受到伤害后,假装若无其事的笑,看了只会让人觉得心酸。
“我会雇个人来整理的,你忙你的去,别管了。这里需要来个大扫除,否则哪能住人。”莫兰别过头去,看着满是灰尘的窗帘说,“首先,我要换了这鬼东西。”然后,她温柔地拉着他的手说:“我去买个好看的窗帘给你挂上,好吗,高竞?”
“好,到时候我把钱给你。”他道。
“别跟我提什么钱不钱的。”莫兰白了他一眼,忽然想起自从房子的事出了以后,他已经好久不跟她提结婚的事了,本来他每天都要提三四回。于是她问他:“你最近怎么不求婚啦?是不是变心啦?”
她本来是在开玩笑,却忽然发现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苦的表情,但随即又笑了。
“我怎么会变心呢?”他嘀咕了一句,同时摸了摸她的头发,好像在说,即使为了这头发,我也不会变心。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你别瞎想。我这两天去看过房子了,房价真贵,我都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供出一套像样的房子来。我原来的房子,现在也卖到了六十多万。我准备过两天去单位里打听一下,有没有买房津贴什么的,我准备把公积金和按揭的事研究一下。我根本不懂这些,我想等这些事都弄好了,再跟你说结婚的事。”
说完他又笑笑:“没办法,我是工薪阶层嘛。”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里,莫兰的眼睛忽然就湿润了。
他其实只是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她的家、那一百万、她父母的资助,他觉得都不是他的。他只想要一个自己的家,因为他不想再被赶出来了。
“你怎么了?”他看到她流泪,有些疑惑。
“没什么。”她紧紧搂住他,亲了亲他的脖子,然后擦干眼泪笑着说,“我等你的消息,关于那买房津贴的事。”
莫兰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11点了,她发现餐厅里还亮着灯。这时候她的父母早就回房睡了,所以她以为是谁忘了关灯,却不料一走进餐厅就发现乔纳坐在餐桌前正呆呆地啃着苹果。
高竞的口信是最先传到莫兰耳朵里的,于是她去探了探乔纳的口风,结果发现直接把口信传给表姐,她很可能会拒绝赴约,所以莫兰就干脆让父亲想办法。莫中医天生好做此类事情,即刻满面笑容地担保一定完成任务。现在莫兰看乔纳这表情,估计是已经跟郑恒松见过面了。
“喂,怎么这么晚还一个人坐在这里?”她推推乔纳,同时打趣道,“见过他了?”
乔纳从独自的冥想中醒过来,看了她一眼。
“浑蛋,你们都串通好了是不是?”她问。话虽凶,口气却不凶,这让莫兰有些不习惯,又有些好奇。
“他在这种风口浪尖冒险来见你,到底是什么事?”
乔纳咬了一口苹果,目光有些呆滞。
“求婚的三日期限。他今天是来听回音的。”她道。
“哦?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拒绝了,我怎么可能会再结婚呢?”乔纳眯起眼睛说,仿佛在自言自语,随后她忽然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下表妹,“怎么这么晚回来?”
“我们刚刚去看了高竞租的房子,后来又去了他家拿情书。”莫兰觉得口干舌燥,便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
“情书?是什么玩意儿?高竞写给你的情书?”
“不是,是齐海波写给郑恒松的情书。她死后在她抽屉里找到的,都没寄出去,”莫兰发现乔纳正很专注地盯着她,“大概有三十几封。”
乔纳做了个鬼脸:“三十几封?这女人真能写啊。要是我一句都写不出来。”
“你不用写,用说就可以了,他会听的。”莫兰道,“张小桃的事你有没有问他?”
“他说张小桃是他的帮困对象,她实习期满以后就会去别的地方上班。这是我整个晚上听到的最实在的一句话了。”乔纳静静地说。
表姐这种不加粗鲁前缀的单纯说话方式,莫兰已经久违了。话说,姐夫计小强还活着的时候,乔纳其实很少说“妈的”这两个字,那时候的她是一个性格爽朗、说话风趣的长腿帅女郎,酷爱运动,经常拉着莫兰去附近的体育馆打羽毛球和乒乓球。
“既然事情已经澄清了,你就该给他个机会。”莫兰问道,“你真的不喜欢他?”
“我刚才就在想这个问题。”乔纳咬了一口苹果,渐渐露出笑容,“妈的,我发现,我真的很喜欢他。”
莫兰觉得,表姐最大的优点就是为人爽快,从不矫揉造作。她为表姐能看清楚自己的感情,并且愿意说给她听而感到高兴。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拒绝他?”莫兰问。
“我刚刚也在想这个问题。”
“怎样?”
“其实我就是不想再跟任何男人扯上关系,我只想一个人待着,我就喜欢一个人。因为这样更干净。”乔纳面无表情地咬苹果。
莫兰把她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才问:“什么叫更干净?”
“我不想跟新的人打交道,就像我的工作一样,我喜欢一个人在那里忙,不想被别人打扰。”
“为什么?你不是喜欢他吗?”莫兰觉得乔纳的话不太好理解。
“一旦打破平静,你就永远别想清静了。结婚这种事一开始可能会令你觉得挺开心,但时间一长就说不定了。”乔纳说到这儿,声音变得压抑起来,“看看计小强,当初我们两个多开心呀,可到头来怎么样,我现在除了每年要去看他妈,我还能得到什么?上次我还跟老太婆说呢,我说,你比我幸运,你有三个儿子,死了一个还有两个,可我呢,只有一个老公,他死了,我只好来看看你了,可你跟他长得一点都不像。”
乔纳说到这儿便停了下来,好像嘴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咬了一口苹果。
乔纳的话让莫兰感到既好笑,又难过。她现在知道乔纳的困扰在哪里了:她始终无法摆脱丈夫去世的阴影,她害怕一旦把情感放进去,会不能自拔,然后就有可能再次面临生离死别的痛苦。莫兰虽然从不曾有过相似的经历,但她只要把高竞和自己摆在乔纳和计小强的位置想一想,就完全理解了乔纳的心情。但越是这样,她就越是希望表姐可以重新再来,能够得到幸福,所以她抑制住心中的感伤,用轻松的口吻说:“可是你不能总把自己埋在过去吧。所谓缘分天注定,既然是天注定,那就是天上的人安排的,我相信,是姐夫让你碰到郑恒松的,因为他希望你过得幸福,希望有个人陪你。可不要辜负姐夫的一番心意噢!”
乔纳转过头,困惑地瞪着她。
“缘分天注定?”她咀嚼着这几个字,好像这五个字是深奥的“狭义相对论”。
“你们的缘分就跟我和高竞一样。我们错过了十三年,你们错过了五年,但是最终还不是走上了一条路?所以真正的缘分是逃不掉的。”莫兰笑嘻嘻地说着,忽然想到了高竞,不禁心情又低落下来,“其实你跟郑恒松是很幸福的,你们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困难,我跟高竞才叫难呢。你们结婚至少不用考虑买房子的事吧,郑恒松有房子,什么都准备好了,你只要过去当太太就行了,可是我们呢?”
“你们怎么了?”乔纳关切地问道。
“房子现在成高洁的了,高竞准备买房子,但他能力有限。”
“妈的,这女人真是狼心狗肺。我建议你在结婚前,先把她跟梁永胜的关系撬翻了。我恨她恨得牙痒痒,真希望在我的档案里看见她。”乔纳咬牙切齿地说。
“我才没这闲功夫,我只是不想再见到她了。”莫兰说。
她忽然想起一个小时前她在高竞家帮他理东西时的情景。整整二十分钟,他低着头闷声不响地把衣橱里的衣服一件一件塞进旅行包,当他理到最后一件的时候,他对她说:“莫兰,幸亏你去年生我气没给我买衣服,不然就装不下了,我只准备了两个旅行袋。”那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却让她听了觉得心碎。
“高竞想买房子,但这就意味着他要做几十年的房奴,他已经过了那么多年的苦日子,我真的不想这样。所以,你看,我们很难。你要好好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莫兰站起身准备回房,现在她感到精疲力竭,心情也糟透了。
她在转身的一刹那,听到乔纳在她背后很坚决地说:“郑恒松跟高竞不一样,他太花,只适合当情人,不适合当老公。我不要他。”
这就是乔纳的结案陈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