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瀛都已进入雷雨季,傍晚时云层已压到了宫殿的屋顶,青灰色的天空忽而一闪,片刻后传来沉重的闷响。
陶夭推开窗,将花盆移至殿内,感受手边一律湿意。他将窗子掩好,秀气白净的面容不知为何微微发青:“看着天色,只怕又要下一夜的雨了。”
一道亭亭的影子倚在窗边,女子乌发雪颜,白衣胜雪。她手中持着碧玉的酒杯,却不饮,只放在指尖不住把玩,杯中浅碧色的酒液也跟着晃来晃去,始终没有洒出一星半点。
“我八岁起直到入宫,一直生活在南方,那里的雨水比瀛都还要充足,一到夏天,每隔几日就要下雨,有一年大雨连下了一个月,河水暴涨,冲回河堤,冲毁了农田房舍,我们神兵山庄收留了很多无家可归的难民,到了冬天青黄不接的时候还开仓放粮,救济百姓。这本来是做善事,却被人说成沽名钓誉,你说这世道是不是黑白颠倒?”
陶夭看了她一眼,对方今日似乎格外多话,已饮了一些酒,此刻双颊绯红,越发美丽。而在此之前,息红月美则美矣,却是太多苍白,那样子非但不是宛如仙谪的出尘,反倒有几分毛骨悚然的味道,就像是……
他敛下目光,没往下想,不希望将那个词放到她的身上。
“朝中有什么消息,释放忆沁世子的事情提上日程了么?”片刻后,红月漫不经心地问道。
陶夭摇了摇头,不无担忧第道:“贤王一直都在拖延时间,无非是想趁机查到太子的下落,拿回主动权。据陶夭所知,云雨楼的暗探已经将搜索范围由城外转至瀛都城内,只怕发现那个地方是迟早的事情。大人,我们要不要……”
“你觉得是贤王在拖延时间,是想救太子?”红月闻言冷笑,“陶夭你聪明绝顶,怎么不想想,一国储君落在外臣手中,时间越久才越危险。”
“这么说……”
“只怕宁秀儿与宁慧中已急的火烧眉毛,真正想小太子消失的是轩辕北,他是想借我的手干掉那个太子,没有了那个奶娃娃,宁家在朝中的地位就会大为动摇。”她说完呵呵笑了起来,大约是因为酒,心口有些窒闷,透不过气来。
无怪陶夭不解,自己也是才想清楚。不论是她的孩子还是宁秀儿的,在轩辕北的眼里,只要是威胁都会除去。一个对生母能够痛下杀手的人还有什么骨肉亲情,能生孩子的女人多的是,女人不过是他的工具,而孩子是他控制工具的筹码。
陶夭了然:“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时候差不多了,小心地留下线索,将太子的下落暴露给宁家兄妹。”皓腕一抬,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她丢下酒杯霍地推开窗,一到耀亮的闪电横劈天际,随即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连着大地微颤。
“乌云已聚满了瀛都的天空,看来将有一场风雨,索性的是,我们未雨绸缪。”
三日后,当朝国舅宁慧中收到一份密报,称城内有两人在曾经的瑞王府门前斗殴致死,官差在前往现场调查取证时,却意外发现早已查封荒废的王府内有人近期活动的痕迹,并且找到一些没有焚毁干净的布料残片,质地极好,竟然是明黄色的。
普天之下,除却帝后,谁能使用这种颜色?
宁慧中立即联想到了自己的外甥,但是他没有立即上报,而将密报压了下来,私自派人前去勘察,果然证实那劫走当朝太子的匪人曾在瑞王府逗留过。而当他正为自己来迟一步而后悔不已之时,又意外收到了一份“礼物”,一截孩童的手指。
夜里又风雨大作,连下了三天三夜,未央池的谁涨满,溢过岸边,漫上低矮的草地,池中无人的小船撞到了石桥的拱门上,待宫人发现的时候,只剩一根船桨漂在水面,船身已不知沉落到何处。因为未央池的池水与外界水脉相连,涨满的池水退去后,有宫女在池边的草地上发现死去的鲤鱼。
有年老的宫人说,这是凶兆,就算瀛都六月雨水充足,也鲜少下这么大的雨,而上一次,正是平帝驾崩,晋王之乱前。
这日清晨天空终于放晴,却始终不见阳光,乌云密布,笼在皇宫之上。风雨已去,天色未明,或许,是等待着更大的风暴。
陶夭架起桐木古琴,长指在琴弦上扫过,琴音萧瑟,悲凉幽怨,闻之怆然。案上精致的龙纹铜炉内燃着袅袅水香,几缕青烟飘晃,旁边茶壶咕嘟咕嘟冒着水汽。
女子面前摆了一副残局,黑白分明、交错纵横,她专注地看着,如玉两指间捏着墨绿的玛瑙棋子,方要在一处落下,却又忽而顿住,细长柳眉微微凝起。
片刻后,她彷如赌气般将那名贵棋子往棋盒里一丢,站起身来,面上反倒释然了不少:“罢了,摆在这里明日再下,琴棋书画中,我最讨厌的便是这个。”
话音落,琴音也随之停下,陶夭放下手臂,踩着碎步来到桌前,先往那棋盘上看了一会,笑道:“围棋修身养性,也磨人心智,这是盲心上人留下的残局,大人虽然一整个上午只走了三步,却步步为营,看来破局之日已为时不远。”
红月呵呵笑了起来,来到案台边坐下,径自煮水沏茶,陶夭则退出殿外。过了许久,殿门再次打开,来人一袭玄黑龙袍,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姿态居高临下。
“陛下请坐。”红月未抬眸端着茶杯,放在鼻端下嗅了一下,余光见来人已坐到她的对面,殷勤地为他斟了一杯茶。“我不像宁秀儿那么懂茶艺,不过附庸风雅,你尝尝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