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沐韶光回府之时,就见应周在院中刻苦练功。沐韶光看了看日头,这会儿分明已经到了吃饭的时间了,怎么在这孩子看起来精神奕奕,一点都不饿?
仔细一看,这孩子还有点咬牙切齿,抬着剑使劲儿地戳,仿佛和这空气有仇似的。
恰巧毛杭也在,在与织音说着什么。
沐韶光踱步走过去,毛杭嬉皮笑脸道:“帮主终于回来了。”
织音热情地迎上来,“终于回来了。”
沐韶光往应周的方向看一眼,“他这是怎么了?”
织音笑了一声,道:“今天玉笙选拔守卫军,设擂比试,咱们家崽也去凑热闹,结果技不如人,在这生闷气呢。”
沐韶光轻笑一声,“成绩如何?”
毛杭回道:“同龄的人里,排名第三。”
沐韶光道:“这也是不错的成绩了呢。”
应周于武艺上天分并不高,虽然受过很好的指导,也刻苦练功,但似乎并不是很出彩。
第三,确实是不错的成绩。
沐韶光又问:“那这第一第二都是谁?”
织音道:“我让毛杭查探过了,说是一家兄弟俩。名叫沈涣,沈源。说起来,这一家倒与一位熟人有渊源。是丞相沈非的侄孙。”
沈非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身处于漩涡中心,担心会牵连家人,年过花甲也未曾娶亲。与他有关系的兄长,也早分家单过。这几年一来没有任何的交流。
如今沈非已死,他的兄长一家没有受到牵连。
否则,以景明的作风,又怎会放过他们呢?
卫王一脉,就是先例。
如今沈非的侄孙,如此出彩,以后还要给夏王效命,倒当真是,造化弄人。
毛杭道:“那俩兄弟当真是不得了,拳法漂亮,剑法凌厉,射艺也很不错。而且能巧用化用,举一反三,实在是武艺上的天才啊!”
织音道:“沈狐狸的侄孙,能是等闲之辈吗?”
恐怕这俩也是武艺高超又头脑聪明的角色,以后是有大出息的。
了解了情况以后,沐韶光走近应周。
应周这是才察觉,连忙住手,闷闷道:“帮主。”
沐韶光笑着揉揉他的脑袋,“怎么不开心?”
应周扣着剑柄,闷声不说话。
“你又不是真要进那护卫军,不过一两次输赢而已,不必如此在意。”
应周挠挠头,“我也不是觉得不开心,只是觉得自己好差劲。”
“都第三了,哪里差了?”
应周顺嘴就道:“这第三也不是我靠实力得来的。”
“嗯?”
应周看着沐韶光,严肃道:“是有人在暗中帮我。”
沐韶光脑中晃过一个名字,章之曦。这人失踪许久了,也不知在闹什么别扭。
为何......不回来。
应周也猜到是谁了,小心翼翼地问沐韶光:“他为什么不回来?”
沐韶光揽着应周,“他会回来的。”
“嗯。”
沐韶光牵着应周走到了毛杭与织音面前,对毛杭道:“今日你就留下来吃饭吧,在与我说说,这护卫军组建情况如何了。”
毛杭挠着头发,“吃饭就不必了吧,有人等着我回去呢。”
沐韶光一愣,随后笑道:“好。那你先与我说完,就走吧。”
毛杭就迅速而详细地说完了护卫军组建情况。然后就迅速离开了。
归心似箭。
难得见到他如此急迫的样子。
织音对沐韶光道:“有时间把他们两个的事情办了吧。”
沐韶光点头,“”是该办了。
...
没过几日,沐韶光就见到了新的护卫军。其中两个颇为显眼的,就是沈涣与沈源。少年人意气风发,精神抖擞,神色坚毅。是好苗子。
而沈家这两兄弟,注定是要飞黄腾达的了。至于应周,本就是去凑凑热闹,玉笙也认识他,自然是不会选他的了。
他们正在训练,一招一式都刚劲有力,气势逼人。这一群少年组成的护卫军,自然也不容小觑。假以时日,定当能超越巡防营的。
这正是夏王想要的护卫军。
方亦与方睿也看见了这一幕,对沐韶光道:“当真是不错啊。”
若是夏王的力量都是这般,那他们这些老一辈的,恐怕当真不是这新一辈的人的对手。
未来是属于少年人的时代。
恍惚觉得自己有些老了。
沐韶光道:“至少这一二十年,这个国家还是靠着我们这些老人撑着。你们倒也不用羡慕他们年轻。”
...
夏王本人,也是正值这最灿烂的年纪的。但在这年纪就已经是气度、心性、胸襟、智慧不凡,在同辈中绝无仅有。
夏王在朝堂上又有了新的举动。
改革。
他想效仿沈非又想来一次大改革。涉及官制、农桑、水利、军制。
看来是准备充分,因为他甚至已经详细拟好了细则。
拟定细则的人,沐韶光还认识。
礼部司,晏青。
晏青才华出众在,家境贫寒,是卫王文官考试时选拔出来的,与沐韶光相识,但不熟。当日沐韶光保他坐上了礼部司的位子。不知什么时候得了夏王的青眼,让他来做这事。这本与他的职位不相关。
夏王看出众人心思,道:“晏卿是有才学之士,他在礼部司任职做的很好,但孤王觉得,晏卿若是能入尚书府,更是能发挥其才学。”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沐韶光。
尚书府,是丞相的主场。
夏王也看向沐韶光,“丞相意下如何?”
沐韶光淡淡道:“王上既意已决,说明晏大人是有本事的。能入尚书府,为国效力,为君分忧,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夏王闻言满意地点头,“那就如此定下了。即日起,晏卿就调至尚书府,任典事。礼部司主事一职由现任典事补上。”
晏青跪谢皇恩,不卑不亢。
随后夏王又让晏青继续念改革细则,此人确实有见地,有远见,有大智慧。奈何之前一直未遇上好机会,如今终于出头了。
沐韶光盯着他看了好几眼。若是没有意外这人以后便是夏王政权的一大核心了。而自己,终归是要找机会退下的。
晏青所拟的改革细则,沐韶光都没有多大的意见,只是涉及到了军制改革之时,沐韶光就没有再一味地点头了。
这些改革细则,一定都是夏王与晏青一条一条斟酌拟定的。有些,确实可行。而有些,是在试探。
军权这话题,一直没有人敢提。晋王军与夏王军之间的矛盾并不会凭空就消失,双方的对峙,交锋也是明里暗里在进行。到如今,晋王军主力,何远道大军主力,还待在离都城不远的地方。
双方此时没有正面相抗,但暗地里,谁也不会退让。
此时提军制改革,自然不会有结果。
结局自然是,沐韶光全部否了。
方亦与方睿也站在一边谨慎地站着,认真地听着。说不得一眼不和,就该拔剑相向了。
夏王自然是识趣的人,沐韶光否了军制改革的条例,也不见动怒,只淡淡地笑着,就把此事揭过。
这意思是,退让。
原本今日让晏青到尚书府,就是晋王军一方的退让。夏王放弃军制改革,是夏王一方的退让。刚好维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
军制改革不提,其他方面的改革却是要开展下去的。
夏王又与朝中众大臣详细讨论了一应细则。
改革中有一条,就是继续实行文官考试制度。今年便进行这夏国立国以来第一次文官考试。之前沐韶光也在筹备此事,哪知这政权就更迭了。现在旧事重提,又要继续这考试。
“此事,交与丞相与晏卿一手主持,丞相意下如何?”
沐韶光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侧的晏卿,回道:“谨遵王上之意。”
晏青似是松了一口气,对着沐韶光笑笑,也回道:“谨遵王上之意。”
下朝后,晏青就跟着沐韶光准备去尚书府了。路上沐韶光遇到了方亦和方睿。他们应当是等候多时了。
晏青识趣地道:“丞相大人与两位将军慢聊,下官到宫门外等您。”
沐韶光点点头,目送晏青离开。
方睿看着他走远才道:“这人不是你提拔的吗?怎么投奔夏王了?”
沐韶光悠然道:“礼部司看着高,实则并无多大职权。但跟着夏王,他的路可就不止这么远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应该如何选择。”
方睿还是不忿,“趋炎附势,不义之人。”
方亦倒是理解这人的做法,不喜欢,不赞同但也不至于厌恶。他更关心的是,“如今他在尚书府,夏王是要夺你的权?”
沐韶光挑眉,“我的权,有这么好夺的吗?”
方亦哑然,也是,这人可是让君洛离那狡狐狸都吃亏的更狡猾的狐狸,一直支撑着他们这些人走到今天的人,又怎会是好惹的?
方亦放宽了心,没有再多说。
沐韶光与他们一起往宫门外走,“不过,今日双方对峙之局面,不可能长久的。总归是要有解决的一天的。或许是几年以后,或许是几天以后......”
方睿保留态度,“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沐韶光又问方亦,“你呢,你怎么看?”
几日前方亦也是与方睿一样的想法,只是现在......见识了夏王的手段本事之后,他又开始担忧,若是当真与夏王对上,他们这些人,又有几分胜算。
方亦没有回答,只反问沐韶光:“那你觉得,我们应当如何?”
沐韶光见他又把球踢回来,淡笑一下,“若是你们想与他斗下去,我会与你们站在一起,胜负不论,定然也保你们安然;若是你们不欲与他斗下去,我会与他妥协,并为我们的人争取最大的利益。”
方亦为之动容,但也没有表露,只道:“往后且看吧。”
...
“往后且看”来的却特别快。
西境守军加急军报传来,草原集结大军往西境进攻,来势汹涌。西境守军不敌,连连败退。
方亦方睿都收到了消息,连夜赶到沐韶光府里,商议此事。
三个人在烛光下静坐着,半晌都没有发声。最后是沐韶光率先开口,“都说吧,你们是什么想法?”
方睿此刻也不得不退让了,“我们与夏王怎么都,是内部之事,但与外敌之争斗是外部之事。外部之事为首,其他的......等把外敌打出去,再说。”
沐韶光又看向方亦,“你呢?”
“外敌,一定要打,也一定是我们去打。夏王,也应当是如此考虑的。”
沐韶光点点头,“继续说。”
方亦道:“我只担心,我军击败外敌之时,正是夏王对我军下手之时。又或许,外敌未退,他就对我们下手。”
“......”
“......”
“......”
烛光摇曳,在黑夜中闪烁。
方亦眼中闪着烛光,对沐韶光道:“我军军权已交于你,你如何决定,我们都听从。”
沐韶光闭了闭眼,最后站起身,望着方亦与方睿,“这片土地,都是我们想守护的......既然是命运如此,就先如此吧。一切,都这场战争结束以后再说。我留在这里,有我在,我不会让夏王对你们下手的。你们只管冲锋杀敌,后方一切,都交给我。”
...
第二日,方亦与方睿就请愿往边关去,应敌迎战。
夏王欣然应允,亲封将军。
方睿领原晋南王军往北境赶去,方亦则领后来收编的楚然军、安阳军往西境赶去,应对敌人。何远道军,也准备离开,回到东境。
西境异动,难保北境的敌人不会动,所以守在都城外的三支大军都各自归位。
临走前方睿与众将士都是心事重重的,沐韶光出言宽慰他们道:“你们都放心,只要军功还在,这爵位就在,以后等你们累了,就回来享清福。现在,你们的家眷亲属我会好生照料的,你们先回去。我看得出,你们在这里带着也是不自在,倒不如边疆天地广阔,逍遥自在。那里,才是我们铁血男儿的归处。”
这话众人信服,眉间忧色少了许多。
方睿还是有些不安,“王爷与兄长不在,只有我去,能行吗?”
方亦也是有些怀疑的。自家兄弟这满脑子打打杀杀的,能独自统领好这么多人吗?能守好北境吗?
沐韶光道:“北境不是问题。现在君洛离已死,即位的君洛川,不难对付,你可以应付。你带的人本就是王爷原先的部下,我相信你能掌控这一军,也能守好西境......我相信你。”
方睿虽然为难,但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任务。
以后没有晋王与自家兄长撑着,一切要靠自己。
还好后方还有自家人守着,不必太过操心。
沐韶光又看向方亦,“倒是你,统领的都是楚然军与安阳军,想要真正驯服他们,还要花一番功夫,我难放心啊。”
方亦道:“这几个月的磨合,倒也让他们驯服不少。这一次我们要对抗的是外敌,他么应当不会太放肆,不是问题。我国子民,都应当是识大体的,知大局的。”
沐韶光点点头,道:“我守在这都城,凡军械、粮草、药物......一应物资必经我手给你们送过去,绝对不会让人有机会做手脚,你们只安心应对前方便可。其余的事,不必多想。”
“嗯。”
“嗯。”
沐韶光又仔细交代:“我与晋王都不在军中,大大小小的事情还是你们自己拿主意。万不可意气用事,也不可粗心大意。方亦我放心,倒是方睿......”
方睿苦笑,“我又不是稚童,你又何须如此?以前怎的没见你如此啰嗦......”
沐韶光轻笑,“我们也算是同生共死过的,我又年长你们几岁,托大担一个兄长,不可吗?”
方亦笑了起来,拍了拍方睿,“丞相如此说,你就听着。以前我最服王爷,现在我最服瑾钰。瑾钰事事皆为我们考虑,怎会害你?多说你几句怎么了?”
好歹是名动四方的将军,被这般教训,方睿也有些尴尬,扯开话题,“那什么,王爷......不来送送我们吗?”
他这话题岔的不是很好。
方亦与沐韶光都安静了一阵。
方亦道:“他房门还关着,我已经在门口告知此事了。他只回了我两个字......保重。”
“......”
“......”
“......”
沐韶光道:“我待在这里,会看顾好王爷,也会尽早开导他想开。你们,不必担忧。”
方睿叹了一口气,“当年我们兄弟几个一起打天下,如今却是这般结局。”
轰轰烈烈举事,轰轰烈烈成事,如今这般狼狈,显得一切都像是一场闹剧。
众人跪下对着晋王府的方向,齐刷刷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又默默地起身,没有再提此事。
沐韶光去送行的时候,方亦脸上的表情有些难以描述,似乎是......沧桑。
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方亦又对沐韶光交代:“你一个人在这里,也是要万事小心。那个夏王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我心中有数,你不用担心。除了王爷的事,到现在,我也没有让咱们吃了大亏。若我真要与他斗,未必会输给他。况且......有你们这大军在,他也不敢轻易动我。”
方亦与方睿还在看着这边,沐韶光道:“时候不早了,出发吧。”
方亦方睿各自上马,又望了过来。
沐韶光对着他们点点头,“走吧。一路小心!”
方亦与方睿这在转身,对士兵们道:“走!”千万士兵骑着奔马跟随将领走了,排山倒海一般的马蹄声逐渐消失在耳畔。
浩浩荡荡的大军行进了许久,才彻彻底底消失在视线里。只留下马蹄扬起的灰尘还在空气中飘荡,久久没有散开。
沐韶光驻足观望许久,站了大半天,才转身。
还有一些话我没有与你们说。
清醒的人会看到混沌的世界,糊涂的人会看到清明的世界。
难得糊涂。
我也希望你们糊涂。
若是可以,我愿你们永远都不知道这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