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沿着大街行进之时,沐韶光闭着眼在马车中休憩,突然马车晃了一下,车夫迅速的勒住缰绳,似是在避开什么。
沐韶光隔着车帘问道:“何事?”
马车夫含含糊糊地,“有一位......呃......老太太......”
沐韶光撩开帘子往外看,就见车前躺着一个老太太,捂着腿哎呦哎呦地叫着。
车夫一脸尴尬,手足无措。
沐韶光大概猜到了一切,跳下马车,看着眼前这个衣衫破烂,浑身尘土,狼狈不堪的老太太。
老太太见正主下来了,又见这人浑身上下都透着金贵的气息,心中忌惮了几分,随后欲望打过了理智,抱着腿又嚎了起来。
“夭寿了,老婆子我一把年纪了,还遭此横祸,我的小孙子可怎么办啊,我这腿废了还怎么照顾我家小孙子啊!我这么这么命苦啊!”
围观的路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人马车夫也不仔细些,造孽啊。这么大把年纪了,怕是治不好了。”
旁边一人拍了下说话的人,“可不敢乱说,这是丞相大人的马车。”他又将最凑近身边的人道:“我家舅父在朝中做官,它与我们说过,上路绝对不能惹要远远避开的人,除了晋王,再下来就到这位丞相大人了!看见这丝木车驾,红铁车轴,玄金祥云纹,还有这西域来的黑鬃断尾马,这必定就是丞相大人了。”
“你是说......他是......那位?”
“闭好嘴吧,当心别找来横祸!这位丞相大人你们可都知道是个什么人物的。”
众人想起原左相沈飞的结局,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这老太太也不是个好的,我家就在这条街上开铺子,光这个月都见到了好几出戏了。”
“这老太太是坑人呢!”
“她专挑有钱人下手,特别能闹腾,又是个不怕死的,那些个有钱人大多不想闹得太难堪,丢些碎银就罢了,就当花钱去去晦气。今日,她竟然碰到丞相大人头上了,当真是恶人自有......”话没说完,这人狠狠地拍了自己的嘴巴两下,“这嘴秃噜的......”
沐韶光蹲下查看老太太的伤势,手才碰上,老太太就打搅了起来,“看你人模人样的,怎么忍心对我这一把年纪的老骨头下手?”
沐韶光收了手,淡淡地问道;“你想要什么?”
老太太嚎了起来,“你以为老婆子我是什么人,我是来骗你的吗?你撞伤了人还这般作态?”
“这老太太是见财起意,想干一票大的啊。”
“不知死活。”
“她这回完蛋了!”
围观众人只敢压低声音说话。
沐韶光回头扫了一眼围观的众人,他们立刻止住声音,低着头努力降低存在感。
沐韶光站起身,“在这都城之地,还有这般年岁的老人拖着病体来谋生,是我之过。”
一国之相,不能让臣民老有所养,失职至极。
老太太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眼前巴掌大的金锭闪到了眼睛。
沐韶光拉起老太太沾满灰尘的手,也不嫌脏,掏出布巾仔细擦了擦灰,还仔细避开了她手上被擦伤的几处伤口,最后把金锭放在她手上。
寻常百姓,一锭银子可以用一年,一锭金子,可以一世富足了。
围观众人都被这大手笔惊呆了,这人竟然没有追究收拾着不知死活的老太太,还这么慷慨......
老太太也激动的说不出话来了,呆呆地被沐韶光拉着站起来,抱着这金子不撒手,就怕被人抢走。
不过老太太这一站,似乎就不用再多解释,就能证实她的目的了。碰瓷断腿之人,现在竟然站起来了......
众人都心道,这么容易就叫人漏了把柄,这位当真是......
那这老太太,怕是不好了。
老太太站起来以后也迅速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早就暴露了,惊恐地瞪着沐韶光。
沐韶光轻笑一声,“老太太,我观您面相不似大恶之人,却为何......可是有什么难处?说出来吧,或许我能为你解决。”
老太太抱着金子的手不自在地缩了缩,低着头一句话不说,不知为何愧疚与心虚弥漫心头。
沐韶光道:“老太太您放心吧,我会帮您。”
老太太顿时眼泪盈眶,跪下道:“对不起,老婆子我也是走投无路了啊,我儿子欠了赌债,再不还,他就没命了!他虽然不成器,可毕竟是我的儿,老婆子我豁出这张脸,也想要救他。”
沐韶光温声道:“老太太,这锭金子可够还了赌债?”
“够了,多了许多......”
“剩下的老太太收着吧,填补家用。”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公子心这么善,老婆子我竟然为难公子,当真是罪过啊。”
这时就见一队人马将街区围了起来,为首之人跑到沐韶光面前,“丞相大人,我等听闻有人在街上闹事,还妨碍了丞相大人,就赶过来了,不知......这闹事之人......”
这是巡防营的新统领,晋王麾下的前锋李大勇。
“兄弟啊,听说有人找茬,我带人来给你撑腰了!”
老太太这才知道眼前这人是谁,惊惧之情涌到头顶,竟昏了过去。
沐韶光淡淡地盯着李大勇,“我好不容易安抚好的人,你却把她吓晕了......怎么哪里都有你的事?”
李大勇心虚地笑笑,“我也是听说有人敢碰瓷丞相大人,过来救急呀。”
“别是来看热闹的吧?”
李大勇挠挠后脑勺,嘿嘿傻笑,并未否认。笑着笑着,却慢慢僵住了。因为他看到沐韶光用那淡淡的却包含压力的眼光看着自己。
李大勇不知自己此刻是心虚多一些,还是畏惧多一些。
丞相大人虽然还是笑着,但好似是生气了。
沐韶光道:“若是我没有记错,此事该是你巡逻南巷的时间。西街这一片,本不属你巡逻范围。你为何跑来此处?”
“我......”
“你渎职了。”
李大勇立刻跪下,冷汗直流。
沐韶光叫人把被吓晕的老太太送回家,看了一圈缩着肩膀为官的人,在他们都胆战心惊走开以后,才对李大勇道:“随我去见王爷吧。”
...
晋王府
李大勇跪在堂下,一众将军都坐在各自的位子上,眼观鼻鼻观心,一语不发。
沐韶光交代完李大勇的事情以后,转头对李大勇道:“巡防营是卫都里的最关键的一道防线,防外敌更防内敌。我将你安在这个位子的用意你可明白?”
李大勇咬紧牙关,“明白。”
“那你为何犯此错?”
李大勇说不出话来。
沐韶光替他说了,“因为你以为这是晋王的天下,所以你就可以任性胡来了。”
堂中一片寂静,没有人知道沐韶光为什么为这一件琐事发难为难出生入死的兄弟,但是却没有人敢质疑。
方睿自认为自己与沐韶光相熟,就插话道:“此事并没有这么严重,不至于......”
沐韶光很少如此失礼打断他人的话,“怎会不至于?巡防营当值者,擅离职守,却并未意识到自己的不对,这不严重吗?或者说,在座的所有人,心中所想与李大勇所想是一样的,不严重吗?”
众人都正襟危坐,心都提了起来。
沐韶光看向晋王,“王爷治军之道,在于严。可为何如今到了卫都,却放任手下人如此松懈?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王爷手下之兵不遵守为官之规矩,又怎么得了?”
晋王沉着脸,看了一眼李大勇,“你说的有理,是本王疏忽了。李大勇,现在开始就不是巡防营统帅了.......”
沐韶光道:“不,李大勇还做巡防营统帅。”
李大勇惊诧地看着沐韶光。
沐韶光道:“经此一事,没有人会比李大勇更警醒了。还是他最合适。”
晋王没有反驳。
沐韶光接着道:“我曾任监法者,深知这规矩二字有多么重要,诸位,谨记!”
“是。”
晋王与众人陆陆续续离开,唯有方亦留了下来。他看着沐韶光一脸疲色,动了动唇,“你......何必如此焦急?”
沐韶光抬眼看他,“我以为你会知道我为何焦急。”
晋王与晋王之军,能大战四方,夺取天下,却难以治天下。他们多是些武将,不懂如何做文官。
如今朝中官员空缺严重,晋王手下的将军们却不得用......
沐韶光说出了方亦一直在想的事情。
“这个卫都,当真是这些人的栖身之处吗?”
这条路,正确吗?这支军队,成于边境,长于边境,立于边境,存于边境。如今到了这一国的核心来,成为了这城池,乃至于一个国家的核心,当真好吗?
方亦摇头叹息,“我也没有答案,但事到如今,我们也不能退了。”
方亦郑重的看向沐韶光,“无论如何,希望你们能帮他们。”
沐韶光在晋王府聚集了那些留任或者新换上的朝廷要员,自成一个小朝堂。
卫国的部分官员被沐韶光留下,得用之人继续用,不能用的再换。
晋王府上,朝中要员聚集于正厅内,端正地站着,晋王坐在上首,一个一个看过去。有熟面孔,新面孔。
沐韶光手拿一本册子,站在一边,点完人数以后,对晋南王道:“王爷,九府主事,在职者大多在此了。”
晋南王点头,结过沐韶光手中的册子,顺着念出来。
朝中九府:巡防营,邢台,
总领九府的还有一府:尚书府。
“尚书府,沐韶光。”
沐韶光介绍道:“尚书府,为丞相所主,主理国事,总领九府。”
晋南王笑道:“这可当真是个劳累的位子啊,辛苦你了。”随后,他又念道:“巡防营,李大勇。”
李大勇被收拾了以后你,整个人都老实了。干脆应声,“下官在。”
晋王看他整个人似是换了面貌一般,满意地点头,对沐韶光道:“还是你有办法,能把他治成这样。”
沐韶光笑笑,继续仔细介绍:“巡防营主理卫都内部治安及对外安全,护卫皇宫及卫都。巡防营统领李大勇......”
李大勇紧张地看向沐韶光,忐忑地等着自己的评语。
“有勇有谋,忠义正直,堪用。”
李大勇瞬间松了一口气,惹得晋王以及中将士发笑。
晋南王笑完了,又继续念:“邢台,徐麟。”
徐麟往前一步站出,恭恭敬敬行礼,“下官在。”
晋王看向沐韶光,沐韶光道:“邢台主司民事与刑事案件。接案、勘察、审讯、定罪皆由此府所主。邢台主事徐麟,性忠直,机敏善辩......系两年前文官考试中选出,在职期间,无错漏。”
最后的评语是:“可用。”
仅仅是可用而已,毕竟这人忠心与否,安全与否,有待考量。
晋王考量一番,道:“留用。”
沐韶光就在册子上记了一笔。
晋南王又念:“户江府主事,朱浅。”
朱浅站出,行礼。
晋南王亲自扶起他,“当日在殷北与朱大人结识,我便想朱大人能为我所用,今日,竟能得偿所愿。”
朱浅苦笑,“谢王爷赏识。”
晋王很满意,这人是个审时度势的聪明人。
沐韶光看出了晋王的态度,道:“户江府掌国库,管税收,理支出,是九府中最重要的一府。户江府主事,精细有度,当年文官考试中选出......与殷北救灾一事中有建树......当用。”
当用,是晋王的态度,所以沐韶光也这般说了。
晋王道:“留。”
轮到公输府主事的时候,晋王却没见到人。
沐韶光解释道:“公输府主司工程建设,公输府主事谢冬如今尚在安陵修建安陵渠。我已写信与他,他的回复,愿尽忠于王爷。此人与工事上颇有才能,可用。”
晋王道:“有才之士,本王自然留。”
晋王继续念:“考功司,空缺。”
“考功司,主官员选拔、任免、考察、调度。原考功司主事,几日前辞官回乡。此职空缺。”
晋王看向站在角落里的吴应,道:“那以后,这考功司主事一职,就交给吴先生了。”
这自然是晋王与吴应曾经达成的协议里的内容。吴应待在这个位子,多得是机会把自己的人安排进来。晋王信守承诺,把这个位子给吴应,给天南星。
吴应站出来,却没有行礼,摸着胡须道:“多谢王爷。”
众将士都不由得皱眉,晋王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又立刻低头,什么都不敢说。
方亦则是与沐韶光对视一眼,眼中传达着复杂的信息。
----这人现在就如此狂妄,以后恐怕会成祸患。
----眼下也无法,只能这般。
晋王压下心中不快,继续念下去:“司戎府,空缺。”
“司戎府,主军籍、军械、军令及各项调度,原司戎府主事,辞官归乡。此职,空缺。”
但是现在晋王几乎掌全部军队,这一府,形同虚设。
晋王就算便挑一个人挂名,“方亦,你来。”
方亦回道:“是。”
“礼部司,空缺。”
“礼部司主礼仪、祭祀、外事,原主事辞官。此职空缺。”
晋王就道:“你找人替上吧。”
“是。”
“兰陵台,赵平之。”
赵平之站出,对晋王行礼,随后看向沐韶光,神色复杂。
沐韶光面色如常,“兰陵台主司监察。主事赵平之大人,任此职三十年有余,行事周全,当用。”
当用,表明了沐韶光对他的评价是很高的了。
晋王也曾听说过这位的事情,说是周全,不如说是圆滑,八面玲珑,明哲保身。晋王以为以沐韶光的性格,是看不上这人的。现在看起来,并非如此。沐韶光认为此人得用,晋王也就没多问了。
“留用。”
赵平之谢过,退回队伍中。
晋王终于念到了最后一人,“弘文馆,韩素。”
韩素站出,行礼。
“弘文馆,主文书、典籍、律法的整理,收集,编纂。主事韩素大人,师承名家,学术有大成,当用。”
韩素确是佳名极盛的当世大儒,晋王也曾听说过。
弘文馆也是最无关痛痒的一府。
晋王似乎没多少耐心了,道:“就如你所言,留用。”
沐韶光也看出了,对在场的诸位大人道:“诸位任要职,还当鞠躬尽瘁,为国效力。”
众人纷纷行礼,“谨记丞相大人教诲。”
...
诸位大人陆陆续续离开晋王府,而朱浅却被晋王留下,与方亦方睿一起喝酒去了,说是要好好叙叙旧。
沐韶光拒绝了他们的邀请,向晋王请辞后就踱步离开。
行到门口时,遇到了两个人。
兰陵台的赵平之与弘文馆的韩素正在这里等着。
赵平之见到眼前这个曾经的下属,如今的上司,也是自己这年过不惑的老人的伯乐,只觉得心情复杂。
赵平之原是夏臣,后来降卫,现在又向晋王投诚。世人难免会觉得这人是真正的墙头草,这都倒了许多次了。
卫王执权时,提拔周瑾钰。赵平之认为自己该找机会退了。可周瑾钰又突然出事,赵平之又担着兰陵台的担子。如今晋王攻入卫都,赵平之原以为晋王就算不杀自己,也不会用自己,却没想到......还有一个周瑾钰,要保自己,要用自己。不,该说是......沐韶光。
沐韶光对他依旧如以前那般客客气气,行礼道:“赵大人。”
赵平之觉得仿若还在昨日。
沐韶光再和气,赵平之也是不敢放肆的,自从沈非一党被处死,众人对于沐韶光都很是忌惮。
赵平之也在想,周瑾钰为何会走到这一步的?这人,还是周瑾钰吗?
沐韶光看了出来,没有多提自己的事,道:“赵大人是刚直忠义之人,我一直都知道。以前赵大人是不得其时,但日后,还望赵大人尽忠职守。赵大人日后行事不必入从前那般思量太多,周全太多。兰陵台是为国刮骨疗毒的要府,不能懈怠。本相,希望兰陵台是真正的兰陵台。”
赵平之心中感慨万分,恭恭敬敬道:“谨记丞相大人之言。”
赵平之当年也是有理想抱负的,却是被岁月磨平了棱角。但以后有丞相大人的支持,兰陵台,能硬气起来了。却没想到,到了这么个光景,这么个年纪,竟然还有机会践行少年时的理想。也是造化弄人。
弘文馆的韩素大人看着这曾经的师徒与上下属如今这样交流,直觉心累。
韩素直言快语,“你们就别这般了,老夫看得眼疼。”
沐韶光忍不住笑了起来,“还是老师直言快语。”
韩素道:“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你曾是我的学生,这一点我相信周瑾钰不会忘。如今,徒弟你有大出息了,我等都要仰你鼻息了。”他话题一转,道:“其实对于我来说,忠于卫王与否并不重要,我早看不惯他了。我要写四方志,收集书库,可卫王觉得开销太大,全都否了。如今你做到了这个位子......可否......”
赵平之见势不对,推了推韩素。
韩素避开他的手,继续道:“可否......”资助一二?
沐韶光笑道:“著书编书,本也是于国有利。此事倒也不是难事,我今日回去便着手此事。”
韩素有模有样地拱手,“如此,多谢丞相大人。”他得意地瞪了赵平之一眼,赵平之无奈,苦笑着摇了摇头。
韩素又问沐韶光,“对了,还有一事......文少吟不见了。他几个月前就告了假要回乡丁忧,却一点消息都没有传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小子是当真皮实了......你若有机会,帮我去找一找他。”
可那人都已经回到了陈国打理“家业”去了,留下这个假身份叫人牵挂,也当真是让人为难。
沐韶光最后回道:“我这就派人去找。”
说话间,天色已晚。
两位大人都告辞了。
沐韶光最后最赵平之道:“赵大人,我日后可还能去兰陵台走走?”
赵平之想回:丞相大人想何时来视察都是应该的......
却不知为何,随后却回道:“你想来,就来吧。”
这里曾也是周瑾钰的主场。而你......我相信,你还是我认识的周瑾钰。
沐韶光目送两人离开,心中默叹一句,“早就不一样了。去了,又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