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要说还得从那日浴兰节开始。
凤京的浴兰节一向是热闹极了的。家家户户以红纸将菖蒲绑成一束束悬挂在门口,很是喜庆。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都会在这日盛装来到外面,三五成群共度佳节。
到了夜晚河周边的店家升起高高的灯笼,船只挂起小灯,水面上建起堆堆浮焰,张灯结彩的龙舟就从火光中穿过,河灯漂浮,灿烂夺目。
凤天宁说什么都想带凤天岚来瞧瞧,也想叫凤天骄,可是她的皇姐真的太忙了,而且她出宫势必要大动干戈。
凤天骄看着她只是说了句:“人多注意安全,宫门落锁前必须回来。”便放她们去了。
龙舟赛还未开始于是凤天宁带着自家二哥到了望月楼。小二引着两人来到雅间,开门就听一女声道:“怎么才来,等你们好久了。”
凤天宁笑道:“是是是,叫阿瑄久等了。”
女子一袭青衣瞧着她笑吟吟地:“连城说我还不信,果然我们安王殿下改邪归正了。”
凤天宁白她一眼,一边与凤天岚一道坐下一边介绍道:“二哥,这位是盛瑄。”
凤天岚自然听说过,说起来还见过几面的缓缓笑道:“原来是少卿大人。”
“可不敢当殿下一声大人,下官参见二殿下。”盛瑄起身行礼。
“在宫外不必如此,我只是与阿宁来凑凑热闹,没打扰你们才好。”又望向楚连城:“楚老板,又见面了。”
“自然不会打扰,二公子若能常来,想必我望月楼的生意怕是又要更上一层楼了。”楚连城认真盘算着。
“差不多得了啊,你们俩眼里越发没有本王了。”
“哈哈哈,岂敢岂敢,今日是浴兰节,我们几个难得一聚不如喝个痛快。”说着盛瑄举起了酒杯,几人谈笑风生,甚是热闹。
而望月楼的大堂此时也很热闹。原因嘛,因养伤许久不曾露面的薛谦今日也与一众好友来到了望月楼,可到的时候小二告诉她已经没有雅间了,只能在大堂用餐。
她不是不明白今时不同往日,但内心还是没由来觉得憋屈不甘,觉得满凤京城如今都在看她的笑话,于是酒一杯一杯的下肚,同来的众人劝不住也就随她去了。
可是好巧不巧她连续看着两个在她后面来的人都被小二殷勤带往了楼上,到这第二个的时候她心下火便压抑不住了,凭什么她来就没有,别人就可以,她再怎么也是顺成侯府的嫡小姐,上前要找小二算账。
“你这狗眼看人低的东西!”骂骂咧咧走上前,揪住了小二的领口,身旁的人赶紧过来要拉住她也被她吼了回去。
小二一头雾水吓得不行,掌柜见状立马上前,歉然的对旁边立着的一位女子笑了笑,又招呼了一个小二上前:“冒犯贵客了,不长眼的还不快带贵客上楼去。”
女子一身黑衣,只有衣角边缘绣了金线,手持一把乌骨折扇,长身玉立墨眉如锋,她不曾开口只是嫌恶的看了薛谦一眼。
薛谦几杯浊酒下肚早不知理智为何物,人没看清只觉得被她这一眼瞧得气血翻涌,怒火攻心,积攒了全部的力气上前就将手里的小二朝她的方向砸了过去,随行的侍从立时挡在了女子面前将小二接住。
黑衣女子已不耐烦,薛谦却不知,一击未中心下恼火,随手抄起旁边桌上的酒壶又狠狠扔了过去,众人也没料到这出,掌柜连忙示意去叫人将她赶出去。
酒壶在空中翻了好几翻,酒水沿半空洒了个满天,侍从挡下酒壶哐啷一声落在地上,却没挡住洒出来的酒水,一滴两滴正巧落在黑衣女子手握的折扇上。
女子看着折扇上的酒渍,拧起眉头,侍从见状立马跪下:“主子赎罪,属下失职。”
女子未理她只是一个闪身到薛谦面前,抬脚将人一脚踹到了门口,众人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见到薛谦飞出了老远。
楼下动静太大,楚连城自然听到,而她们从房间赶出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薛谦神志不清倒在了门口嘴角挂着鲜血。楚连城斜了一眼掌柜,掌柜的脸更苦了,匆匆让赶来的护卫把薛谦抬出去。
“让诸位受惊了,是楚某招待不周,诸位今日的酒水一律算在楚某头上,就当是赔罪了。”楚连城开口,堂下的客人心里也开心,纷纷拱手谢过,一时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又回到了之前热络的氛围。
而楚连城已走到黑衣女子身前:“扰了贵客雅兴,还请贵客移步。”说着亲自领着她进了雅间。
回到房间的盛瑄看着凤天宁道:“我没看错的话,那是谢殊?”
凤天宁点点头,是她。
“那薛谦也真是个能的,前脚才被你踩个半死,今日又惹了左相大人,她这一脚下去,怕是命都要没了半条。”谁不知道左相武功高强深不可测,武状元在她手下都过不了十招。怕是只有皇帝陛下能与她切磋一二。
凤天宁心想只要了她半条命已经是她留情了,见自家二哥似乎心不在焉她担心道:“怎么了二哥,可是被吓到了?”
凤天岚被她一叫回过神来摇摇头:“没有,就是坐得乏了。”
“既如此,那我陪你下去逛逛,龙舟赛也还未开始,我带你去放河灯。”
“也好。”凤天岚应道。
“阿瑄你呢,可要一起?”凤天宁望向盛瑄。
盛瑄摆摆手:“我就不去了,你们快去快回别误了看龙舟。”
街上的人比往日多了不止一点半点,沿街的小摊小贩更是挤得满满当当。两人走在街头,凤天宁不时瞧着自家二哥一副神游的样子不由得伸手牵住了他,小心护着怕他走丢,心下奇怪,二哥这是怎么了?
走了一会儿来到一个卖花灯的摊前凤天宁停下:“二哥我们去买花灯吧。”
凤天岚点点头说好。
这家花灯做成了各种各样的形状,各色的动物极招小孩子喜欢,不过想着她们是要去河里放灯凤天宁还是选了最常见的莲花灯。转头问凤天岚:“二哥,你喜欢哪个?”回头却发现哪里还有凤天岚的人影,顿时心下急得不行,暗怪自己大意。出酒楼的时候也没叫下人跟着,她只能急忙顺着路往前自己寻找。
可是人群突然躁动了起来,一波一波大肆朝着河岸边聚集。想是夜龙舟要开始了,凤天宁恼火,寸步难行,她只能决定回头去酒楼叫人一起找。
而凤天岚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是暗道糟糕,他想原路回去找凤天宁可是人群不停围拢过来,莫说往回走,他连站稳都难。心下慌张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往前的人潮却并没有注意到他,凤天岚只觉得肩膀狠狠被人撞了一下,一个重心不稳人就要倒了下去。他自然明白这样情况下跌到下去是什么后果,可他无能为力本能闭紧了双眼。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的接住了他,他慢慢睁开眼看着眼前救他的人。
“怎么,吓到了?”谢殊看着他发白的脸放柔了声音问道。别说他,谢殊自己在接住他之前整个人也提着一颗心快跳到了嗓子眼,她半生都未如此惊慌过。
凤天岚说不出话,一双眼睛却是盛满了水汽,一颗一颗顺着眼角止不住滑落。
谢殊见状,只觉得受不了这人的眼泪,顾不上心里微微的波澜,她一把将人抱了起来在他耳边轻轻道:“不怕,我带你回去。”
说着一个纵身,带着凤天岚飞上屋檐,朝望月楼掠去。
回到望月楼却发现凤天宁早已经带侍卫出去寻人了,谢殊只能对着随行的侍从道;“你们速出去找安王,告诉她人在我这里。”
下人领命走了,谢殊带着凤天岚到了自己的雅间。
凤天岚被抱了一路已经清醒了过来,房门一关他立即从她怀里下来,低着头不敢看人,一双耳朵快红出了血。
谢殊只是倒了杯水放到桌前:“喝口水,应该很快便能找到安王了,烦请殿下稍等一下。”语气已经回复到了她平日的淡然。
凤天岚闻言还是红着脸到道了声:“今日多谢你了。”
“殿下不必客气。”
两人再无话,谢殊打开手里的折扇轻轻摇晃。或许是被她淡然的语气安抚了,凤天岚渐渐找回来理智,终于抬起头看她,却又看到她手里的折扇时恍了神,那是一柄纯黑的折扇,扇骨乌黑却光泽浓郁想是扇子的主人经常把玩。打开,黑色的扇面上却是画了一枝洁白的玉兰,闪着珠光,映着漆黑的扇面看着竟有些耀眼,花苞二三,只枝头一朵怒放,仿佛要冲破这无尽的黑色。
“黑暗时有,越暗越意味着我们离黎明更近了。”谢殊没看他视线向窗外,声音轻得似乎是在说于自己听。
可凤天岚听见了,瞳孔微震,她竟懂。
谢殊突然回头看他:“这扇子于我,价值万金。”你于我,无价。
万金……凤天岚忍不住想问她:“你如此看重,是因为那是北遥所画吗?”
没等谢殊回答,门就被大力推开。凤天宁进来急急喊道:“二哥!”
凤天岚一惊回头看着心急如焚的人连忙开口:“是我不好,没有跟紧你,害你担心了。”
“二哥……”凤天宁一把抱住他,她真的要吓死了,那种又一次失去凤天岚而自己无能为力的感觉统统袭上心头,那是她一生的阴影,万一今日出现什么危险,她不敢想象。
“没事了,阿宁我没事。”凤天岚不住的安慰她。
跟着后面进来的盛瑄和楚连城也是松了一口气,盛瑄道:“还好殿下你没事就好,天宁就差要把凤京城翻过来了。”
凤天岚对她们很是歉疚:“怪我,害你们今日没能看成龙舟。”
楚连城摇摇头:“那些都是小事,你人没事就好,何况是我们没照顾好你,我们的疏忽。”
凤天宁也放开了他,对着后面的谢殊:“今日多亏左相大人了,改日必定登门致谢。”
谢殊摇头:“安王殿下客气了,不必放在心上。”
盛瑄笑着:“一定要谢,不是你,只怕我们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与谢殊道别,几人也没了玩闹的心思,纷纷散了回府。
凤天宁将人送回晴岚殿,吩咐下人煮了安神的汤看着凤天岚喝下,自己才回去休息。
躺在床上的凤天岚却睡不着,脑子竟是那人今日与她说话的样子。那扇子……
回想起那年,他十五岁,外敌入侵,母皇父后双双故去。皇姐与小妹都上了战场,偌大的皇宫仿佛只剩他一个人。那时只恨自己不是女儿身,否则就可以与皇姐她们一同并肩作战,哪怕是死她们一家人总归是在一起的,而不是像现在,明知道她们在前方浴血奋战,生死一线,而自己只能被她们保护着。那是人生里从未有过最为黑暗的时期,漫无止境的等待,每天都心惊胆战,总怕有不好的消息传来,担心得夜不能寐。
那折扇便是那时候画的,后来拍卖时扇子被一并送出了宫去。沈清翊告诉他那把扇子有人以一万两黄金买下的时候,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北瑶二字在坊间是有些名声,但不过一把扇子远不可能值如此的价钱。他有想过那人是否看懂了他的画,那人是不是也觉得此战一定能赢,凤朝与这凤朝的子民终将冲破黑暗迎来新生。
后来,确实赢了。这件事几乎已经被淡忘,却没想到有一天他竟还能见到这把折扇,那人竟真的懂他的意思。凤天岚心中不能平静,一阵清风,裹挟着玉兰花香一路从窗台掠进房屋,他起身坐到殿中的桌案前,铺开一页空白的扇面,想了许久缓缓动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