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特人的体制,像极了地球上的斯巴达。
在那个运行严密的战争机器上,个人的情感和意愿被最大程度的压制,战斗是永恒的使命,牺牲是无限的荣光。
好战是卡尔特人的天性,促使他们不断变强。可随着他们一天天地强大起来,那些傲慢、贪婪与野心,便开始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中肆意滋长。他们甚至将银河系纳入自己的版图,妄图将银河中的每一片土地,都插上卡尔特的旗帜。
乔丽亚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出生的。几代卡尔特人漫长的生命都埋葬在了这个宏伟的计划里,可他们却连银河系的边界都未曾触碰到。
多么奇怪而又理所当然的一件事啊,无论多么高等的文明,多么强大的种族,也无法一窥宇宙的全貌。
不过那些狂热的卡尔特战士,始终没有停下征战星辰大海的脚步。庞大的社会机器不假思索、不知疲倦地运转着,将一批批年轻而热血的战士输送到银河系的各个星球,煽动他们用生命去换取那些所谓的荣耀。
乔丽亚每次想起时候的自己,都会无比的羞愧。无知无畏的卡尔特女战神,在众人的赞扬与吹捧中,意气风发地冲到最前线,与那些奇形怪状的宇宙生物拼死厮杀。直到精疲力竭,直到伤痕累累,直到双手沾满鲜血。
那些东西,不该是她生命的全部。
然后,她就在迈坎恩遭遇了她的滑铁卢。
作为一个驰名星际的优秀将领,她从不轻敌,可对于一个长得像咖啡布丁一样又软又Q弹的未开化种族,她也谈不上有多重视。那些年轻热血的战士就这样在她的带领下,毫无防备地冲向了死亡。
那时的乔丽亚还沉浸在对未来的迷茫之中,丝毫没注意那些慢悠悠软绵绵的物种展露出来的杀意。当那些强大健壮的卡尔特战士融化在迈坎恩布丁们腐蚀性极强的体液中,只留下一堆透明骨骼时,一切为时已晚。
这场战斗,以卡尔特远征军的落荒而逃而告终。乔丽亚最终保住了性命,却失去了所有的荣耀、赞誉以及继续作为战士的资格。那些沉浸在征服星辰大海的美梦里的野心家,曾经有多推崇这个扩大卡尔特一半版图的女武神,现在就有多憎恶这个打碎他们美梦的失败者。
乔丽亚不在乎那些指责与谩骂,也不在乎自己失去的地位和荣誉。她只是有点小难过,为了这个离开战场就一无是处的自己,更让她煎熬的,却是对那些殒命战士的愧疚。
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凯萨尔大人向她伸出了援手。他治好了她大部分的伤,花了很长时间为她制作仿生触角,强硬地逼退了心怀不轨的军方,并且给了她远离漩涡中心,来一个偏远星球慢慢恢复的机会。
凯萨尔大人是一个奇怪的人,他对弱者冷酷无情,却偏偏会为江尤而惋惜;他对那些崇尚暴力和战争美学的战士不屑一顾,却偏偏对乔丽亚青睐有加。
于是,乔丽亚和江尤得以突破重重阻碍,肩并肩地躺在潮湿的沙滩上,吹着阴冷的海风,在皎洁的月光下,一起谈论广袤宇宙中那些超乎想象的事情。
遍布星际的虫族其实是一群酷爱甜食的小公举,堪塔里维亚的树人宝宝其实是最为凶恶的肉食动物,优卡普星系的恒星可以发出四十二种颜色的光,银河系最冷的地方连行星都可以冻碎……
“看到那颗绿色的星星了吗?”乔丽亚指着夜空,神采飞扬地道,“那是我见过最圆的星球。它真的好圆好圆,你从远处完全看不出来——因为所有星球从远处看起来都挺圆的,当你踏上这个星球的时候,你踩到的也只是普通的平地而已。”
江尤眯着眼睛,努力从明亮的月光中寻找那颗暗淡的绿色星星,半晌无果后,他索性放弃,转而偏过头盯着乔丽亚的侧颜,追问道:“那你是怎么知道它很圆的呢?”
乔丽亚的眼睛再度弯起,连带着右脸上狰狞的伤疤都柔软了起来:“那是一个光秃秃的星球,没有植被没有山石没有任何参照物。我们派了一架飞行器——就是那种很复古的有轮子的无人机——去分析这个星球的元素构成,它降落的时候,就一直在地上滑行,完全停不下来。我的下属傻乎乎地开着飞船在后面跟着,结果半个月后,他从相反方向追着那架无人机又回来了……”
江尤忍俊不禁:“那你就在原地等了他半个月?”
“是啊,”乔丽亚理所当然地道,“我不是在战斗,就是在去战斗的路上,难得有机会偷个懒。”
江尤颇为新奇地道:“你居然也会偷懒!”
乔丽亚用波光粼粼的大眼睛委屈巴巴地回望着他:“江尤,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虽然我身手不凡功勋显赫让所有敌人都闻风丧胆,但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卡尔特雌性啊!我也会喜欢毛绒绒的卡比兽,也会害怕黏糊糊的吸血虫,我甚至从小到大一直梦想着当一个调香师!”
“调香师?”江尤讶然,“那可真是个……反差蛮大的职业。”
卡尔特的整个社会体系都是为了战争服务的,调香师这个职业自然也不意外。细腻敏感的雌性卡尔特人,利用从银河系各个角落里搜集来的珍惜材料,制作一份份有着特殊功能的熏香,比如帮助那些卡尔特战士集中精神、缓解疲惫、激发潜能什么的。
乔丽亚自得又害羞地说道:“我父亲曾经是个战士,他在战争中……遭遇了些不好的事情,夜里总是做噩梦。我之所以想当调香师,就是希望他能睡个好觉。”
江尤黑亮而深邃的眼眸中,浓浓的悲悯一闪而逝,那是被命运践踏过后的生命所能表达出来的最为强烈的情感。他靠在了乔丽亚的肩膀上——尽管这个动作做起来有种小鸟依人的感觉——低声安慰道:“没关系,你以后还有机会的。”
乔丽亚微微侧过头,愣愣地看着身边的这个人类。常年游走在死亡边缘的战士对生命有种超乎常人的认知,在这样近的距离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江尤身体里渐渐流逝的生机。明明已经见证过那么多文明的毁灭,可乔丽亚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这究竟是怎样的灾难。
人类的文明还很年轻,如果没有卡尔特人的干预,它还能继续延续至少两千年,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因为那些看似独一无二实则在宇宙中千篇一律的原因,默默毁灭在宇宙的一隅,悄无声息。
“你也有机会的,江尤。”乔丽亚将冰冷的触角抵上了江尤的前额,小心翼翼地道,“凯萨尔大人和我说起过你的情况。只要你意志坚定,卡尔特的医疗水平还可以继续延续你的生命。”
江尤叹息着重复着那个说了无数次的理由:“乔丽亚,你知道的,这没有任何意义。”
那个通过传感器直接接入江尤大脑的声音,和乔丽亚本人一样,温和中又带着些许锋锐,满是不赞同地道:“怎么会?也许你做的一切对于人类而言毫无意义,可对你自己呢?江尤,有的时候,你真的应该学会自私一点的。我很抱歉这么说,但人类已经……你不必再背负这些,不需要给自己套上这么重的枷锁。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江尤,你这些年的表现优雅又得体,你已经给你的文明留下了一个很好的结尾,你也该让自己过得轻松些。”
乔丽亚顿了一下,然后轻声道:“宇宙很大,不只有地球和卡尔特。来一场没有终点的星际旅行如何?只有你和我。”
江尤与乔丽亚对视着,她的眼睛里满满都是自己,而她眼里的那个自己,眼中也满满都是她。
那一刻,江尤不可抑制地心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