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尹全生
高考意外落榜的兰兰硬是觉得没脸见人,一时想不开,就走上了这座横跨汉江的老式铁路桥。铁路桥的栏杆之外,悬空伸出块无围栏平台,耳朵似的在江水云天间支棱着。这一带寻短见的人大都看中了栏杆外的平台,一而再再而三地使它成为生命的终点。
炎炎赤日下,这里的中午沉入洪荒一般寂静。
兰兰从容地翻过桥栏杆,站在平台上想说句什么时,突然有个光脑袋汉子从桥头树阴下蹿了出来。她料定对方是来劝阻自己的,拢拢头发就要往下跳。
兰兰上桥时曾见到有三个人,各自在几处树阴下或乘凉或打瞌睡,没想到这其中还有爱管闲事的!
可是光脑袋并没上桥,而是连滚带爬冲下河堤往江边狂奔,一边压抑着嗓门儿对兰兰喊:“快点跳啊!要不别人就赶来了——”
兰兰反倒愣住了:这家伙怎么……怂恿我跳江?
正迷惑间,一前一后又急如星火奔来两条汉子:一个光着脚丫子,一个打着光脊梁。两人到桥头后同样没上桥,也是连滚带爬冲下河堤往江边狂奔,一边催促兰兰跳江。兰兰越发迷惑:这是些什么人?他们怎么都怂恿我跳江?
江边那三条汉子这时激烈争吵起来——
光脑袋说:“第一个赶到的是我,这事没你们的份!”
光脊梁说:“你第一个赶到又咋了?老子也在这里守候大半天了!”
光脚丫说:“铁路桥在我们村的地盘上,你们两个休想插手!”
三条汉子骂骂咧咧,都握起了拳头,看样子就要大打出手了。迷惑和好奇心稀释了兰兰自杀的欲望,她怔怔地站在平台上往下张望。
光脑袋一步一步逼向后来的两条汉子:“论先来后到,这姑娘的尸首铁定归我!”
光脊梁摩拳擦掌迎上去:“你狗日的想吃独食?惹急了老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光脚丫更是摆开了混战架势:“你们就是捞到了尸首,也休想从我们村地盘上带走!”
兰兰这才算弄明白了,头皮一阵发麻:三条汉子是在争自己的尸首啊!
一个由惊愕、惊恐为导火索,由愤恨愤慨、悲愤悲酸等混合而成的“炸药包”,在兰兰心里轰然爆炸,炸碎了她的求死的念头:这些披着人皮的野兽都堂而皇之地活着,我为什么就没脸在世上活?
同时,“炸药包”也炸开了兰兰高考考场上的一大困惑——语文试卷有这么一道阅读题:“人类进化史说到底,其实是一部人性的进化史。人,是兽在仁爱、良知千百万年浸润下,逐渐去除兽性才进化为人的。如果仁爱、良知泯灭,人从本质上‘返祖’,那么人与兽便仅存皮毛之异了。”直到考试结束,她对这道题还是云里雾里……兰兰悲愤交加,转身翻过栏杆往家走。
三条汉子见兰兰不再跳江了,都收起拳脚爬上河堤,于桥头同兰兰相遇,满脸的泥沙、汗水遮掩不住他们失望、懊丧和不解的神色,都抱怨、责问兰兰为啥又变卦了。
站在平台上都没落泪的兰兰,这时却“哇”的一声哭起来:“你们还是人吗?咋不让你们的妈,让你们的儿女来跳江?”
泥猴子似的三条汉子僵了一阵,又都快步跟上了兰兰。
光脚丫脸上密布的皱纹迅速聚拢,习惯性地聚拢成一副类似于求情求饶的神情:“不是咱天生不是人……”
光脊梁双手抱着肩,一副缩头缩脑、冻得直不起腰的样子:“咱已五十出头了,上有老下有小……”
光脑袋则跟在兰兰身后自言自语:“这个月再完不成规定指标,我老娘的药费就交不出了!”
三条汉子老娘儿们似的絮絮叨叨,道出了这个偏远小县的诸多鸡零狗碎:
当地推行殡葬制度改革,死者实行火葬的时间不长:火葬属独家经营,七七八八漫天要价。尚未摆脱土葬习俗的百姓,死了人又要大把花钱火化更是不情愿,偷偷摸摸土葬的不在少数。上面便给各乡镇下达火化指标,完不成指标者摘“乌纱帽”,各乡镇因此都成立了“殡葬执法队”刨坟掘墓……身为“执法队”员的三条汉子继续絮絮叨叨:
“房地产商串通当官的‘跑马占地’,咱这失地农民……”
“被招进‘执法队’好歹算有了个职业,可是没有编制没有薪水……”
“除刨坟掘墓外,还要上天入地寻找意外死亡的,凑够了指标当月才能领到报酬……”
本已抹干了眼泪的兰兰鼻子又酸了。她突然萌生了强烈的读书求学、来年再考的欲望。并且,她打算来年不再报考经济学专业了,改报社会学。
……几年后兰兰大学毕业。她毕业论文的题目是《社会发展的最终衡量标准》,其中发问:如果世人的良知被打磨殆尽,人性出现了由量变到质变的退化,那时即便世上所有的道路房屋都金铺玉砌,人类千百万年的进化史,是否可以说又坍塌回了蛮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