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临川柴子
父亲出走那天,没有丝毫预兆。
那天他挑着一担装着油桶的箩筐晃晃悠悠地出门时,回过头来对母亲憨笑了一下,这习惯性的笑容就此成了母亲绝版的记忆。因为,父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太阳落山之际挑着一担满满的油菜籽回家。
那天的太阳很亮,照得我心里慌慌的,我看到端村的人像潮水般地往村外跑,一定是发生了大事情。我也跟着跑,可是,我往外迈一步便倒了下去,我觉得心里像着了火。
朦胧中,恍然看到母亲苍白着一张脸,抱着我朝乡医院跑去,大腹便便让她像一只企鹅。顺子抢过一辆三轮车将我和母亲安顿在车上,我在一路的颠簸中迷糊了过去,醒来时我听到一阵嘹亮的啼哭,母亲凄苦地躺在我身边,我刚出生的妹妹正在哇哇啼哭。
那年我烧坏了脑子,傻呵呵的,没有人愿意同我玩,我经常一个人在后山坡看蚂蚁上树,看到远方一行挑着箩筐的男人慢慢走近,我便上前一一审视,看哪位是我的父亲。父亲是挑着箩筐出门的,他若是回来,一定还挑着箩筐,我坚定着这种想法。
父亲出走得毫无道理,他即使不喜欢我,也应该喜欢聪明伶俐的妹妹,何况他出走那天我还没有变傻,我把这想法转达给母亲,母亲劈手给我一掌,不许提到他,不许提这个没良心的男人,他让狐狸精勾走了,他的心让狗吃了!母亲立即借机发挥出她的诅咒功能,她的唾液在端村的空气中飞扬。
这时顺子在黄昏中走近母亲,叫她英嫂,他掏出一沓钱给母亲,说是油坊的退股费。母亲接过钱,天女散花般地洒了一地,随之恶毒的诅咒刀子般地射向顺子。顺子低着头说,英嫂,你男人都走了,我能不给你退股吗?母亲说,我男人走了,我还在!但是顺子坚持自己的意思,母亲便什么也不说,往地上一躺,洁白的泡沫泛出嘴角,我拍着手笑,顺子却慌了,急忙蹲下按母亲的人中,母亲却又突然爬起来,吐掉口中的泡沫哑着声音说,顺子,你要是不答应让我进油坊,我就会真的得癫痫,我家这两个小祸种就要进你家的门。顺子惊慌失措地跑走了,第二天母亲如愿进了油坊。
身材瘦弱的母亲为什么一定要进油坊,还用这么卑劣的手段,难道她比我还傻?油坊是男人的世界,只有他们才扛得住,母亲用一年的时间才适应了这种劳动强度,依然瘦弱却孔武有力。
母亲在端村是个厉害角色,虽然父亲多年来杳无音信,有不打算再回来的意思,但是我和妹妹在村里的地位却不输于那些有父亲罩着的孩子。母亲有一张刀子嘴,骂人能骂到人心尖上,还有一手表演癫痫的绝活,让我拍案叫绝。一次母亲和顺子的老婆吵,顺子的老婆骂母亲骚货,勾引她男人,母亲走上前去,用她在油坊中打磨出来的糙手扇了顺子老婆一巴掌,那女人的左脸立即像一个膨胀的气球。女人“啪”地从嘴里吐出一口血丝,披头散发去娘家搬救兵,她娘家兄弟凶神恶煞般地站立在我家门前,母亲故伎重演,躺在地上玩起了吹泡泡的魔术,那些人见势不妙灰溜溜地败走。我和妹妹吓哭了,母亲翻身坐起,说,哭什么?我是装的!
我读书时还拖着一脸的鼻涕,学习奇差,连降两级,便和妹妹同班,闹了很多笑话。初中时我又得了一场严重的高烧,几天水米不进,顺子说,一个傻货,死了也就死了吧,顺子说这话时已经挖好了一个土坑,母亲又从嘴里吐出刀子,将顺子杀得落荒而逃。七天后,我醒了,脑子一片清明,从此学习成绩一路飙升,高考那年,我和妹妹双双高中,创下了端村的神话。
母亲哭了,哭过后的母亲拉我们到一座长满青草的坟地上,快告诉你们爹,说你们考上了大学,让这死鬼安息。
爹?爹不是让一个狐狸精勾走了吗?我疑惑地望着母亲。母亲说,我只是让你们像个有爹的孩子一样心里有靠山,你爹,在你妹妹还没出生的那年就……现在,我总算把你们拉扯大了,你们都大了,我放心了。这个在母亲心里藏了十几年的秘密就这样烟花般地绽放在阳光灿烂的午后,母亲说完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脸的疲态,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不久母亲也走了,母亲是在河边洗衣服时突然栽到河里去的,被捞上来时牙关紧闭,嘴里还泛着泡沫,母亲死于癫痫。可我记得母亲的癫痫一直是装出来的。
十八岁那年我从端村出走,我知道我不会回来,临行时我到那些坟茔去看了看,这里埋藏着我至亲的人,我把他们的名字刻在石碑上,然后在他们的注视中,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