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侯德云
巧玲没想到妈竟然是这样的态度。她原以为妈还会像三年前那样,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如果能大哭一场,巧玲的心情就会好一点儿。可是,妈连这样的机会都不肯给她了。没有把她抱在怀里,更没有哭的迹象,甚至连一丁点的忧伤也没有,连一丁点的同情也没有,完全站在另外的立场上去了。更要命的,是妈的脸上还挂着笑。笑里藏刀了,一下一下,割巧玲的心。巧玲的心碎了。满地的碎片,根本无法收拾,即便是收拾起来,也还是碎片。
“你看看我和你爸,都胖了,干不了地里的活,就会享福了。”妈笑眯眯地说,“我们已经两年多没下地了,再下地干活,让村里人笑话。”妈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再说,你弟弟想在县城买房子,还需要很大一笔钱呢。”
妈其实对巧玲也是比较关心的,她笑眯眯地说:“你不也挺好的嘛,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巧玲的胸脯一起一伏的,喘气也粗了,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她实在听不下去了。巧玲说:“妈,你别说了,我求求你,别说了。你的意思,我懂。”
巧玲懂妈的意思了。话说得委婉,东一句西一句,闲磕牙的样子,其实是很直白的,像尖刀一样直白,都杀气腾腾了。妈的话外音是说,巧玲啊,这个家,还需要很多钱,所以呢,你这个二奶,还得给我们当下去!
巧玲是一个二奶。巧玲原本是不想当二奶的。真的不想。可后来,稀里糊涂的,就成了二奶了。这是命啊。村里的老人是怎么说的?村里的老人说,漂亮的闺女,生在穷人家里,那是作孽啊。
在当二奶之前,巧玲是个打工妹。在打工妹之前,巧玲是一个高中生。跟所有的高中生一样,巧玲也想上大学。可是,她没有考上。那时候,巧玲已经有了相好的了。她的同学,还是一个村的,大龙。大龙的运气好,平常的学习成绩还不如巧玲呢,他倒考上了。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学,但毕竟是考上了。巧玲慌了。从头到脚,都慌了。寻思着补习一年,再考。妈不同意。妈说:“你看看咱这个家,你奶奶的身体不好,你弟弟刚刚考上高中,你要是去复读,唉……”爸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摆在那儿了,他从来都是跟妈一个鼻孔出气,合伙穿一条裤子,该怎么办呢?按妈的意思,是到南方打工,“咱村不是有很多女孩子都去了吗?”
巧玲为难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能找人商量。找谁呢?还能找谁?只能找大龙。两个人踩着黄昏的夕阳,到了村边的柳树林里,嘀嘀咕咕地商量。起决定作用的是大龙。大龙给了巧玲一颗定心丸。大龙说,不管巧玲上不上大学,只要他一毕业,“咱们就结婚”。巧玲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还热,心说,才好了几天呢,说什么“结婚”,臊死人了。巧玲白了大龙一眼,说,“你坏!”心里却激动得像个啥似的。由于激动,两个人情不自禁地拥抱了,还还还,还接了吻。都没有经验,探索了好一阵子,才渐入佳境。两个人都在心里叹气了,真好哎。现在就这样好,等将来“咱们就结婚”的时候,还不知咋好呢。既然这样好,那就再好一次,再再好一次,再再再好一次。两个人忙昏头了,谁都没有注意到,晚霞的光芒很红,像一对恋人的热血沸腾。
巧玲走到这一步,第二个关键人物是她的奶奶。巧玲从小是奶奶哄大的,对奶奶的感情很深。巧玲到南方不到半年,奶奶一下子病倒了,很重。巧玲接到家里的电报,说,奶奶需要抢救,需要很多钱。巧玲伤心了,也害怕了,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巧玲的老板,也就是那个秃顶的饭店经理,趁机靠近了巧玲。他靠得太近了,压得巧玲喘不上气来。然后呢,然后巧玲风尘仆仆赶回老家,把一万元现金送到了医院。妈知道了钱的来历,把巧玲紧紧抱在怀里,母女两个贴心贴肝地哭了一场。还没等她们擦干眼泪,医院就说话了,医院说,钱不够了,赶紧交钱。听口气,已经不耐烦了。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巧玲必须得回去,回到南方,回到老板的身边,听老板的话,“一定要生个儿子”。老板啥都不缺,就是缺儿子。要是巧玲能给他生个儿子,老板表态了,巧玲会拿到“二十万”,此外还有“每月四千块零花钱”。巧玲点头了,不过呢,“要先预支一些”。老板很大度,说,“好吧,那就五万,不能再多了。”
巧玲的奶奶并没有花很多钱,还不到一万五,就不好意思再花孙女的钱了,选择了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悄悄地告别了人世。剩下的钱呢?还是巧玲妈聪明,盖房子呀,把原先的破房子拆掉,盖新的!用巧玲妈的话说,巧玲现在出息了,能挣大钱,“盖房子这几个钱算什么!”
就这样,巧玲把自己的“零花钱”一分为三,一部分寄到家里,一部分寄给男朋友大龙,最少的一部分留给自己。
谁能想到,老板是一个没用的人呢?流了三年的汗水之后,老板终于知道自己没用了。他自己无能,却把怨气发到巧玲身上,凭空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又一挥手,“滚吧你,滚得远远的。”
巧玲想回家。她原本想在回家之前,顺路去看看大龙。可她不敢。自己混成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对不起大龙了,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他呢?何况,大龙给她的信也越来越少,只在收到钱的时候,才给她写信,就那几句车轱辘话,她早就听够了。算了,不去看他了,至于两个人将来怎样,还是听天由命吧。
巧玲当然不能跟妈说是那个秃顶老板不要她了,她只能吞吞吐吐,说,自己不想“再那样过下去了”,而是想换个活法,“过几天踏踏实实的日子”,可妈的一番话,一下子就把她推到悬崖下边去了。
夜深了,巧玲还呆在村头的柳树林里。她心里空空的,看着天。她看见天上有一颗流星飞过。她想起奶奶说过的话,地上死去一个人,天上就会划过一颗流星。巧玲的心头一颤。她确信,那个刚刚死去的人,就是她,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