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奎
山队里的马车进城,有几个人坐李大个的马车进城办事。一个是知青朱辉明,到城里去看望他父亲的老战友。父亲的这个老战友是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虽然是副主任,但却是以革命领导干部的身份结合进去的,因此说话颇为算数。朱辉明也正是冲着这个才下到这个县里的。
另一个是妇女队长大凤,进城给孩子撕布。还有一个是巧莲,进城给她的对象寄包裹。巧莲十九岁了。巧莲的姑姑在潘庄,给巧莲介绍了一个潘庄的小伙子。小伙子叫满仓,在甘肃当兵。两个人还没有见过面,但都有对方的照片,巧莲对照片上的满仓十分满意,其实,包裹里也没有什么,就是几双鞋垫。满仓来信说,部队啥都发,啥都不需要。巧莲也知道部队啥都发,啥都不需要,但巧莲就是想给满仓寄点什么东西。巧莲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默默地想,要是能把我的心装到包裹里给他寄过去,我也愿意。
出村不久,就拐上了到城里去的公路。公路十分平坦,马车走在上面,沙沙沙,沙沙沙地响。朱辉明扯过一条麻袋铺在车厢里,仰身躺在上面,从兜里掏出一只口琴来吹。朱辉明会的曲子真多,还都是好听的曲子,《洪湖水浪打浪》、《红梅赞》、《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等等。朱辉明吹得如醉如痴,几个人也都听得津津有味。迎面来了一辆马车,车上坐了几个妇女和孩子,听朱辉明吹得好听,都探起身子朝这辆马车上看。两辆马车已经错开好远了,大家还都在回头看。
李大个说;朱辉明,你拿着这只口琴随便到哪个村子里吹,都能招来几个大闺女。朱辉明听李大个如此说,高兴地笑了,说,咦呀,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一直都在担心这辈子打光棍哩,妇女队长大凤说,你还打光棍?你们城里的人还打得了光棍?你们吃商品粮的(知青初下乡的时候,吃的是从公社粮站买回来的商品粮),到哪都是挑着寻哩。朱辉明高兴得哈哈大笑。这种情绪也感染了巧莲,巧莲的脸上也是笑眯眯的了。
朱辉明终于吹累了,躺在那里不再说话,一个人想心事。车上一下子静了下来,只听见几只骡马走路的“郭哒郭哒”声。李大个坐在车辕上,怀里抱着一根鞭子,困得直打盹。李大个的情形被大凤看到了,大凤悄悄地拍了拍巧莲的胳膊,指给巧莲看,巧莲乐得吃吃直笑。突然,李大个头往前猛一勾,人差点栽下车去。大凤、巧莲一齐哈哈大笑起来。李大个骂道,哎呀,车辙沟里还翻了船哩!然后,李大个卷了个喇叭筒吸了起来。刚吸两口,说,巧莲,唱个曲儿,唱个曲儿解解闷儿。
巧莲白了李大个一眼,唱啥呀,新的咱不会,老的都不时兴了。李大个说,咋不时兴?背地里,大家都是论老曲儿哩。李大个又说,唱一个唱一个。巧莲已经有些活泛了,可仍然在拿架子,唱啥呀,有啥可唱的呀。大凤也鼓动巧莲,巧莲,叫你唱你就唱么,又没有别人,小朱也不是外人,朱辉明忙掏出口琴说,巧莲你唱,唱啥我给你伴奏。李大个笑笑,说,这个忙你可帮不上,你会的,她都不会,她会的,你又都不会。
果然,巧莲一开口,朱辉明就傻了,因为巧莲唱的是朱辉明从来都没有听到过的。想你想你实想你,请个画匠来画你。
把你画到俺眼里,
走到哪里都看着你。
想你想你实想你,
请个画匠来画你。
把你画到俺心里,
走到哪里都想着你。朱辉明傻愣愣地听着,听完带头拍起了巴掌。
李大个说,你先别拍巴掌,还有更好听的哩。果然,巧莲开始在酝酿情绪。巧莲的脸蛋红扑扑的,巧莲不看别的人,不看小朱,不看大凤,也不看李大个。巧莲微微地仰着头,目光朝向远方、实际上,巧莲的目光已经越过千山万水,飞到了甘肃,飞到了祁连山下的一座军营。那里有她的满仓,那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最亲的人……果然,巧莲深情地唱了起来:叫一声亲亲我的哥,你不该狠心撇下我。
白日里给你留的是热蒸馍,
到夜里给你留的是热被窝。突然,朱辉明看到巧莲的眼泪流出来了。巧莲也不去管,只管唱自己的,这样,巧莲的眼泪就顺着巧莲的面颊一直往下流,一直往下流。曲子唱完,巧莲用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大凤一下子慌了,用手拍了拍巧莲的背说,巧莲,你是咋了?咋好好地唱着唱着哭起来了?大凤一问不当紧,巧莲干脆放声哭了起来。李大个拉扯大凤的胳膊,给大凤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这会儿别管她,让她哭,过一会儿就好了。
果然,巧莲哭了一会儿,止了哭声,又低头休息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朝大凤赧然一笑。
大凤伸出一只胳臂把巧莲揽在怀里,说,回去我跟你爹说,叫他把猪卖了,让你去满仓的部队走一趟。要不,就让满仓回来探亲。光打信,也不是个办法。
……
在此后的岁月,朱辉明在电视和音乐会上听到过不少歌星关于爱情的歌唱。但是,在朱辉明看来,他们全都没有巧莲唱得好。因为,朱辉明明白,歌星们都是用嘴在歌唱,而巧莲则是用心在歌唱。这就是问题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