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临川柴子
女人提着大嘴茶壶上山的时候,夕阳正准备收拾行李下山。黄昏的余威烘烤着男人汗流如雨的后背,女人上前疼惜地用袖子去揩男人背上的汗水,男人惊觉回头,见是女人,憨憨地笑了一下。
“李长河,咋还这么发狠呢,刨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在土里刨出金子来。”女人给男人倒了一碗茶,递到男人手上,刻意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李长河感到很羞愧,这句话是他在恋爱时对女人讲过的,那时,他领她来看自家的自留地,望着这片宽广的红土,手一挥,很有信心地对她说:“你别看现在光秃秃的,我会在土里刨出金子来的。”
女人大约是相信了男人的承诺,或者看中了他别的什么,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成了红土地上的一个新娘。
这是一片孤绝的红土,耀眼的红色让人忧伤,种啥灭啥,只有顽强的芭茅草可以在这里扎根,东一丛西一丛的。靠山村的村民祖祖辈辈在这块红土地上耕作,播下希望的同时失望也播下了。
李长河以为他能改变这一切,读完农大后竟然放弃了一切功名回了家,书呆子气地说了句他要改变家乡的红土。爹娘气得当场吐血,等到红土地里能长出稀稀拉拉的玉米秆子,村民早扔下锄头进城务工去了。李长河只是把自己改变成了一个中年男人,红土依然,穷困依然。为了彻底根治靠山村的贫困,政府决定移民,在另一个水美草肥的土地上给他们安置新家,听到这个消息李长河愣了,靠山村的人却欢天喜地,一个个都搬新家去了,李长河却一拖再拖,终于等来了一辆大铲车,李长河看着大铲车猛虎般地瞬间吞没了一幢空房,这才死了心,不得不对这片坚强的红土俯首称臣。
“回家吧,行李我都收拾好了。”女人捅了一下呆愣着的李长河,“听说那边什么都安排好了,就等着我们进去住呢。”
“你先回吧,我再呆一会。”李长河说,他望着女人提着大嘴茶壶一摇一晃地下了山,松垮的身体牵扯出他的心痛。天色渐暗,李长河扑倒在红土地上,放声大哭,红土地默默地承受着一个男人绝望的哭声,然后又看到他很小心地将随身带着的一个玻璃瓶子拿出来,装了一瓶子红土,跌跌撞撞地下了山。
新家果然很漂亮,他们分到了一小片黑土地,李长河一眼看出土地的肥沃,蹲下来伸手握了一把,在手心里揉了揉,“这土地贼肥,一脚能踩出油来。”李长河兴奋得说话都颠三例四。
李长河将种子撒下,几天后就长出绿油油的秧苗,他感慨地对女人说:“这土地真好,种什么长什么。”李长河在种什么长什么的土地里撒着欢,就像一匹马闯进了草原。
穷日子就这样翻过去了,那片红土再也没有入过他们的梦境。入冬的时候女人得了一种怪病,浑身奇痒,而且溃烂。李长河说,想家了吧,我就知道你会想家。他们还习惯把已经不存在的靠山村称为家,女人说鬼才想,李长河说不想你咋得这病,这是思乡病知道不?女人慌慌地问有治吗,李长河笑了,说吃几副药就好了。
李长河抓了几服中药回家来熬,熬成药汤叫女人喝下,女人看着药汤泛红,说中药咋是这颜色呢,李长河说我加了药引子,中药没有药引子是没药效的。女人问药引子是什么。李长河笑而不答。女人喝了几天这种泛红的药汤,身上果然不疼了,溃烂的地方也在结疤,女人的心情因此愉快起来。
过了不久,李长河也觉得浑身奇痒,身上开始溃烂,他知道自己也害思乡病了,其实他认为他早应该害思乡病,他望着满身的溃烂,居然很激动。
李长河吩咐女人给自己抓几服中药来,女人依照他给的药方,从集市上抓了来细细地熬好端到李长河面前,李长河说还要放药引子呢你忘了,女人就问药引子在哪,李长河说在最高的那层柜子里,女人不知道一服药引子男人会看得这么金贵,这柜子平常都锁着,家里最有身份的物品才有幸进入。女人开了锁,没看见药引子,只看见一小瓶子红土,女人告诉男人说没有药引子,柜子里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呢?李长河生气了。是没有嘛,女人委屈地说,只有一瓶子土。李长河说去拿吧,就是它了。
女人吃惊地看着李长河将一撮红土放进药汤里,看着他捧起那碗漾着红色的药汤,呆呆地望了好久,女人恍然看见有什么东西滴落在药汤里,李长河已经牛一般地低下头,将那碗药汤一点不剩地喝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