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曾颖
在一次企业家联谊会上,吴庄矿业公司的吴总与李庄矿业开发公司的李总碰头了,两人做的都是煤炭生意,共同话题也多,平时开会时常凑在一起咬耳朵,会下棋喝酒打牌聊天自是不在话下。
两人不知怎么就聊到了健康上。李总说吴总的样子似乎有些疲倦,赚钱固然要紧,身体更要紧。财富名利都只是0,身体是1,只有1存在,其余的0才有价值。
吴总说:老弟啊,这个道理我哪能不知道啊!可我确实睡不着啊,通宵通宵在床上睁着眼睛等天明。
看过医生没有?
当然看过,吃过的中药西药加起来能累垮一头牛。这个医生喊睡前听音乐,那个喊泡黄桶浴,还有叫每天去爬山的,也有喊用药枕的,我现在睡的床垫都是三万元一床的药垫,不管用不管用根本不管用。
那是不是心理出了问题?
心理出没出问题我不知道,但我自己隐约觉得和自己心中的怕有关,我总觉得生活在自己家里不安全,非常不安全。每天都觉得有人要整我,每天晚上都觉得自家的房子像修在一个大乌龟背上一样,摇摇晃晃不踏实,随时都觉得有人要从窗外翻进来一样,为此,我专门跑到福建去请了以往给南洋客设计碉楼的老工匠把房子改建一遍,围墙加高两丈,安上铁丝电网,墙下养四只比小牛还大的德国纯种狗,请了两个当特种兵退伍的保镖……这样好些了吗?
不行不行,外面的威胁没有了,但并不代表就安全了。你晓得家里进进出出的人,心里怎么想的?保姆会不会往你菜里下毒?保镖会不会把你的娃娃绑了票?老婆会不会卷了你的钱去贴小白脸?那些隔三岔五往你院里扔死猫烂狗的邻居会不会改扔手榴弹?
不会那么严重吧?
岂止是严重,简直是凶险!那些龟儿子,哪个不是愿人穷恨人富?还不是觉得以往我跟他们都一样种几亩烂田卖几把烂菜,因为把当乡长的舅舅巴结得好,包了矿,挣了几个钱,一个个眼红得跟吃了辣椒的兔子差不多,今天跑来闹说我拉矿的车辗烂了路,明天跑来堵门,说洗矿的水污了河水;他们一个个不是想诈钱吗?老子就是不给,老子宁愿把钱拿去请几个人来抖他狗日的一顿,也不给。这些人不能惯,一惯就没完没了了,他们服抖,一抖,果然清静了。
李总摇摇头说:这恐怕不是长法哦!
对对对,表面清静了几天,暗地里比蜂包还乱。他们一个个今天写上访材料,明天写举报信,矿上只要有一点小小纰漏,冒个顶死个人什么的马上就捅到上面去了,搞得我派专人在县里去灭火,你知道,这是多劳神费钱的事情啊?你说我怎么能睡得好啊?现在我已想好了,等下半年,挣够一千万,就把矿卖了,到省城去买别墅过高尚生活,眼不见心不烦,可能会好点!我的儿子女儿都送出去读书了,等明年,老子也拍屁股走人,看他们找鬼大爷闹去!
这老家,你舍得?
有啥舍不得?又脏又乱又穷,那些人素质又低,专找你麻烦,有啥留恋头?
李总吸了口烟,若有所思地说:这样啊……
吴总诉完苦,心中好像舒坦了一点,想起关心老朋友一下,就问:你的业务比我做得大,资产比我多得多,想必烦恼和麻烦也比我多吧?
李总想了想,说:不!我没有这么多麻烦。我很少失眠,也没修碉楼喂狼狗,我甚至没有修围墙,而是将原本修铁丝网的围墙拆了修成了花园,花园里有免费戏剧录像,台球和茶,有时甚至还放电影。村里很多人在我的矿上打工,我每年有很大一笔利润都用来做矿上的安全措施,修山路和污水处理站,还给每户人家安了自来水缴了提灌费,以往有农业税时,也是我代缴,村里小学的校舍也是我出钱修的,这些钱其实只是利润的一小部分,但它却让我很安心地生活在自己的家乡,和家人一起享受快乐而平静的生活。真正的安全,是建在人心之上,由内而外,而不是由外而内的。
吴总听了之后,沉默不语。
李总拍拍他的肩说:兄弟,我们不同的就在于,我把家乡当成自己的,而你却把它当成了别人的。现在回去,重头再来,也许还不晚。
李总的话,说得吴总心里酸溜溜的。在回村的路上,他坐在自己的路虎车上,看着烂路上扑面而来的灰尘和旁边流淌着黑水的小河以及远远的像煤一样黑着的灰黯村庄时,他觉得要想把这一切改变过来,也许比把一块煤洗白更难。李总让他心里热乎乎的那些话,在一片沉默中变成一堆冰渣掉落下来。他还是决定,按原计划半年后迁到省城去。
但他最终没有住上省城的美式花园别墅。就在他搬家的前一天,一个当年和他一起开矿并被他挤占了股份的老伙计背着一个炸药包冲进他的碉楼,拉燃了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