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酉蕾宁
我那个儿子呀,从小我就望他老实呆着,他呢从没让我省过心……老太太的絮叨一般在早上九点开始,听众是婢女布雅穆齐氏——此时她半蹲在地上,轻重有度地捶那两条僵硬的腿,边捶脑子边开小差:从前家里仆人跪着给阿玛捶时,都在想些啥呢?而她自己,大都在想老太太那威风凛凛的儿子,他又是几年没露面了。上次回来,他到正厅跟老太太聊十分钟家常,回婢女屋来跟她搏斗二十分钟,欢愉五分钟后离去,临走丢下一句话:我要带兵去跟皖系打仗了,打赢就升官,升官就回来娶你。那块他随手拈来的白缎上,留着丝暗红,让布雅穆齐氏神伤不已。以后不断传来消息,说他打赢了皖系,接着战胜奉系,没多久又输给奉系——投身奉系后当上师长,做了师长的他,还记得对这个卑女的诺言吗?
如果师长身上没有那股诱人的雄性味儿,自己会轻易失去贞操?没人的时候,布雅穆齐氏经常对镜撇嘴,但这会儿不敢,老太太正斜睨她呢,忽地提高音量:你去收拾收拾房间,今天是老爷祭日,我儿子肯定是要回来的。提起老爷,老太太满脸的悲愤,吓得布雅穆齐氏赶快溜走——老爷受同盟会指派行刺朝廷命官时,就是被她阿玛亲手斩杀的,而阿玛,便死在师长枪下,其中恩怨唯她知晓……以前朝贵族格格之身,伺候这朝新贵,她本是来报杀父之仇的,师长一承诺,布雅穆齐氏便心乱如麻了,权衡再三,她索性任劳任怨地干活,等待师长来娶她。这不,他真要回来了!
不曾想,却等来一个白衫黑裙的新派女子,眼珠只在众人身上转几转,什么表情都没有,挽着师长就登堂入室了。仰望民国的天空,仿佛有白鸽向布雅穆齐氏飞来,“格格,格格”地冲她叫。早先她受一点小委屈,阿玛就放飞鸽子逗她开心,如今不会再有这般宠爱了——理智一占上风,布雅穆齐氏便把眼泪生生咽回。入夜,师长的副官闪进婢女屋,把一个盒子举到布雅穆齐氏面前,长官给你买的,请你收好。不容她拒绝,副官转身匆匆离去。冷眼望那盒子,她忽然狠狠扯开封条……天!一把贼亮匕首!比老爷行刺阿玛时用的那把还长!这是什么意思?负心完了又起杀心?布雅穆齐氏腾地升起一股火来,几下褪去宽袖长袍,即刻露出旗人格格的精干!除了天边弯月,没人听见她的怨怒:闹吧闹吧,大家一起闹,看能闹出啥动静!
师长的确能闹,把着洋酒他对新派女子发誓,就凭手下几千条枪,在这政府那政府都能吃香喝辣——他要哄女子上床,那女子却劝酒夹菜,轻易不肯就范,透过窗纸,布雅穆齐氏将一切尽收眼底,正心烦意乱着呢,那女子倒唱起歌来:清凉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洁,今唱清凉歌,心地光明一笑呵……不知师长醉在歌声里还是洋酒里了,总之,他趴在桌上半天不动弹。布雅穆齐氏还没策划好下一步行动,就见那女子鬼鬼祟祟打开床边一个盒子(跟装匕首那个一模一样):她这是要干吗呢?摸出对漂亮珠圈,那女子非常惊诧,几秒钟后她冲到桌边,操起洋酒瓶狠狠砸向师长的头!布雅穆齐氏一看急了,踹开门冲进去,拉开架势要跟她过招,不想人家边砸人边喊,先让我替国民砸烂这颗军阀的狗头吧!实在让见多识广的格格瞠目。杀父之仇我都不报了,你哪来这么深的仇恨?捆绑新派女子时,布雅穆齐氏显得非常不解。共和都好多年了,谁叫他不老实在家呆着?那女子愤愤不平的回答,令布雅穆齐氏百感交集。
趁着师长在养伤之际,布雅穆齐氏拿出那块白缎,悄悄告诉他,别看它染上了污秽,它以前可是威风凛凛的正白旗呢。
师长为之动容了,但对他往后会不会老实呆着,布雅穆齐氏一点把握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