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姓丁,排行二,姊妹五个。如今只剩老三和老五,老大和奶奶同嫁在我们村,大姨姥姥早故,奶奶负责着照顾她的四个儿女。她竭尽了自己微小的一个女人的所有的能力帮助她的四个外甥。可惜的是,她偏多难,陪爷爷遭遇上了三反五反的厄运。
父亲常常说起,那时候村中的霸王要拆我们的房子,他们在房顶揭瓦,奶奶扒着墙角爬了上去,和他们撕打,她疯掉了,那是如何的悲愤,如何的惊惶。一边看着被打成稀泥的丈夫,一边看着抱成一团的孩子,却还遭受众位魔怪地毒打,侮辱,这个裹着小脚的女人,绝望地保护那个残破的家庭。
奶奶对爷爷很忠诚,她崇拜自己的男人,忍受男人背叛、酗酒等等一切恶行,被父亲和叔叔痛斥为“愚忠”。当年的暴君,如今蜷卧在你的棺前。那无助、凄苦和悲痛,是对你无限的忏悔,奶奶,你如果能够看见,定然又是无限温柔地一笑。
父亲也无限追悔地跪在奶奶的棺前,说不尽的哀伤。叔叔说,前不久,奶奶还亲口对他说过。她不想死,只想等着一天叔叔作了官,能带她去一趟北京。可惜她一辈子没能如愿。
奶奶埋在了叔叔和父亲为之选好的墓地上,一堆黄土,生满了杂草,转眼间十年过去了,如今坟前的柳枝都已长成大树了。
就这样,我狼狈地结束了三年的初中生活,无限的惆怅,无数次挣扎,无限的困惑,无数的逃避,无限的记忆里,零落的奋斗。结果我落榜了,失望之余,我看见了奶奶的遗像中那嘴角淡淡的一抹微笑。
14
姐考上了一中。我落榜了,王三要考的是师范,结果没考上。到此为止,72班所有的早期高手,都一一殒落。落花流水,春去后,杳无音信。
父亲去了一趟庆祖一中。结果,高兴地回来说,他碰到了我的物理老师和校长,老师对父亲和校长说:“小暮他根本一点儿也不学。”
校长张着大嘴巴说:“这小子,我一直以为他会比他姐要考得好,谁知他却落榜了。平日他不太用功吧?”
老师添油加醋:“他是一点儿都不用功,能考这些分,已经很不错了,像他这么聪明的学生,稍一用功,肯定也是500多分的材料?。”
他们这一篇话却让父亲转忧为喜,说我有潜力,极力鼓动我去复习。我有苦难言,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早已经有心病了。我盲目高傲,盲目自卑,我总想触及内心最深处的欲望,可是却力不从心,我开始觉得孤独,常常仰望天空,感受遥远和空虚。
我是不愿去一中了,我去了趟五星,他们向我收复读费,而一中校长则说,要是小暮来这复习,我不给他要一分钱。怎么办?
其实我还是想上高中,自己作了可笑的努力,我骑车去了濮阳一趟,想自己找一条上高中的门路,结果可想而知,学校没人搭理我。又垂头丧气地找叔叔,叔不在家。去的时候,我只带了一块钱。偏偏我骑的车子是个破的,回来时没出老城,车胎爆了四次,一块钱花完了。半天没吃饭了。又渴又饿,急忙骑车往家赶,走了约10里,车胎又烂了,怎么办,我已身无分文。又没有地儿修车,推着车吧,我已一天没吃饭了,车胎没气时,推也不好推……哎呀,真是痛苦,我当时饿得头晕眼花。那简直是挪动。想找点玉米吃,结果一看玉米还没结籽。可是又张不了口给人家讨个馍吃,一次又一次地下决心下次碰到人家一定给人家要。可是当站在人家门口有人问,我想干什么时,却不自主地摇摇头。哎,再忍一忍吧,出了五星走到石家集那地儿时,正在下决心时,见了人家门口的井,便喜极地奔过去饱喝一顿,可是喝水不能解饿呀,但暂时可以再忍一下,又走一段路快到人公桥了,竟意外地见着了路边有晒着的几片红薯干,趁没人注意,拿了就吃,也顾不得脏不脏了,那是世上最美的佳肴,可是就那么几片,三下两下,已经吃完了,饿,太饿了,五六十里路,我走了将近一天了。
推着一个比心还重的车子,到了人公桥,再也忍不住了,闯进一家半熟不熟的亲戚家说:“我是你的外甥,小暮,霍村的,给我做点饭吧!”
就这样,我讨了碗饭,回到家时,天已黑了。委屈啊,可来不及委屈,倒在床上睡着了,再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了。
如果没有那种落魄的感受实在是不能体味其中的苦楚,而我只不过是饿了一天,走了50多里的路,推着车子,而不是扛着车子,那种潦倒感——回想起来,还酸苦如昔。那可以用两个字来说:挣扎。
当你饿得头晕时,可旁人却没有任何感觉,你沮丧,而别人正想开心事,你饥饿得想偷,可别人正在餐馆里挑剔。就是这样,我猛地发现,我是那么地孤独,孤独在所有人之外、甘若自知,我的最最连心的父母也不知道,这就是人生的况味吗?我推着车子,又饥又饿,强睁着眼,人们匆匆而过,没人感觉到这世上有什么不适,我闭着眼,努力向前走。
15
找门路不成,我便不情愿地复习去了。
去庆祖的时候,父亲说:“你还得回庆祖,我认为真的猛士要在哪儿跌倒了,还要从哪儿站起来”,我总是被好听的口号感动。而忘记了自己确实不应再去庆祖了,因此地的环境太熟悉,长期呆在个老地方,重复相同的内容是很不容易摆脱心理定势的。结果我一去庆祖,立刻地产生了熟悉得腻烦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断断续续地持续到了现在。
学习松懈,故事多多。
我勉强算是前30名的学生。复习生年年都有,今年却特别多,我一进班,差点儿没吓傻。小小三间教室,硬是挤了120多口人,农历六七月天,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整个教室,蒸笼一般,其臭无比。说整个一瓶臭鱼罐头更合适一点。这样下去学生无所谓,老师受不了那种气味和腥热,一分为二,把班分成了甲乙两个。
我属甲班。王三和老白都凑在了一起。算算我的旧交,已经半数零落。叶含更是不知所踪。后来听说皮相已远在国外;小摇也已经医校毕业,在红十字医院给人帮忙,还有人说四儿当兵去了。而上一个复习班的同学们,大都上了高中、师范。
二弟和小头现在已是初三。小头也不怎么样,二弟混得名声在外了。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我前几天想上高中想得要直接找高中校长去,求他给我个上高中的机会。可是到庆祖后,立刻找回了原来百无聊赖的感觉,无聊、无聊,便又看起了小说。更方便的是街头,有租小说的了。
我已经成了一中资深学生,从第一次来庆祖,我已在一中度过了个完整的少年时光。在这里吃,在这里拉,在这里晕头转向。上至校长、主任,下到食堂的职工打杂的,我一应熟悉。我甚至可以不拿一分钱就在食堂大吃特吃。也稍有了名气。
现的班主任是个刚毕业的师范生,姓周。20刚出头,是个大头孩子,其实他就是个大孩子,一进班,我对他就很不以为意,周老师问我中招考了多少分。我说200多分,哦,周一听点了点头。其实我是胡说的,想看看他的反应,见他没有什么感觉,我开始玩世不恭,“我骗死你,我考的是300多分”。我很无聊。这一次仍然是胡说,我有心戏弄他,因为他应该知道,我是400多分。你作为班主任竟然认为我考200分也属可能,这不是瞧不起我吗?
周问我:“具体一点,三百多少?”
“425,我说,这是真的”。我激怒了周。
“你到底考了多少?”
“不知道。”我转身走了,小周老师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16
更让人生气的是庆祖街上的地痞,三天两头地过来捣乱,甚至强迫我们班的男生去班里叫某某女生出来,好陪他们玩。我把我们班的几个男生招在一起,商定谁来这么胡闹,便先打个半死再说,同学们哪里受得人的挑唆,嗷嗷地兴奋,准备和我一起打架。周老师支持我们说,就这样,谁来打谁。结果打了几场之后,学校风平浪静了。
一次晚上,我跟王三去街头馍店弄了点夜食,回来的路上。不想冷不丁地听见有人叫骂,抬头看时,不料从一家门市口正站着一个小破孩,冲我们骂:“看啥看,操你妈屄的。”我立刻火冒三丈。让王三先过去打掩护,我弯腰捡了块板砖,跟了过去,那小子正瞧着先去的王三,没料他身后的我,更没见到我背后的板砖。走到他跟前,王三正要说说,我扭身到他面前,砰,砸了过去,通地一声那小子应声而倒。我操起老板的菜刀就要砍下去,那小子哇地一声夺门窜了出去。我操刀不过是做做样子,难道我还真敢劈下去?!熊包,吓破了胆的人,风声鹤唳也实属无奈,我可以理解的。后来听说,那小子也是个学生,学人家装大尾巴狼,很屌的样子,其实是个胆小鬼。唉,泥沙俱下,鱼目混杂,没劲。
晚自习后,我还没走,靠着窗看书,忽然窗外伸过来一只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说出来一下,我当然得出去。我知道我的麻烦到了,就硬着头皮出去装好汉。王三不声不响跟我一块出来了。
我们被领到学校的大路上,立刻被围住了。我知道是我招惹了谁,他在街上找来了打手,要揍扁我,王三是忠厚人,他怕我挨揍才硬跟了过来,还没等我吭声,他却大嚷起来:“你们想干什么?不能打架,不能打架!”
结果他立刻被一个凶神恶煞般的鸟人揍了一巴掌。等他们发足了威风,心满意足地走了,王三还是忿忿不平。我心里对他有说不出的感激,无论如何他总算替我站了出来。总比被别人揍着,同学们都视若无睹强多了。多少天后,我开他玩笑,结果他委屈地说:“我都替挨打了,你还给我贱。”
我很是尬尴。(王三忠诚老实,属于不通人情世故的那种“愚人”,当时他的成绩是第一名,后来他考了高中,因为穷,没钱考大学,也没有找到工作,再后来听说当小学老师去了,然后就很少听说他的消息了,隐隐约约有人说起,他娶了个媳妇,通过劳务输出,出了国,然后再也没有听说过他。) 17
那年四月份。
晚上放学回来后,我刚躺下,郭央匆匆地奔了过来说老枪让人给架走了,我吃了一惊,跳下床跟他朝班里奔去,边走边说,原来街上那一帮人又跑到学校里捣乱,让老枪去我们班里叫几个女生出来陪他们玩。老枪不肯去,老枪被他们掳走了,我奔到班里,里面其实也没多少人了,他们都惊恐地傻坐在那,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别愣着了!男生都给我抄家伙吧,把胖老枪找回来。”我说着顺手抄了个桌子腿,“走啊,快点。”几人这才打起精神,各自找了件武器,随我闯出了校门。
睡下的同学也被喊了起来,说:“要打架了,要打架了。”大家乱哄哄地,莽撞慌乱的样子,操着棍棒,杀出校门,刚好碰见一个刚才也被一起掳去的同学,被放回来,看见我们的时候,还在打哆嗦。我说你带路找他们吧,他没说不。
胆战心惊地给我们引路,天很黑,我们一票人急急忙忙一直奔到街口,那里漆黑一片,没有一个人影,我回头问他:“人呢?”
他嗫嚅着说:“他们就是在这里放的我,刚才……现在去了哪儿呢?”
我们只好随路乱找,还是没有半个人影。呼哧呼哧一行人没头苍蝇一样,王三说:“不对啊,追错路了,我们回去再找吧?”忙又退回,再一次回到街口的时候,我被吓了一跳,刚才还平静的大街现在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少说也有100人,大家都不自觉地往一处靠了靠。再走近些,我们听见了胖老枪的声音。
这么多人!我心里犯了嘀咕,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星零的几个惊惶的追随者,王三一声不响地站在我的身后,我也看不清楚他的脸色,他看见我瞅他,就小声地骂了一句:“妈妈的臭逼,这么多人?!”
我回头问郭央怎么这么多人,他说不清楚,我一看这阵势,不敢动手,小声说:“别打了,要是一动手,非出人命不可,快放了棍子。”
他们已经瞧见我们是拿着棍子来的,立刻气势汹汹地过来两个人,一人对着我一人对着王三,动了手,啪啪两巴掌煽在我脸上,黑乎乎的夜色中,乱成了一团乱麻,分不清敌我,我的脸已经着了两拳,心慌得很。接着我被稀里糊涂地拉开、拉走,被一帮人拉着回了学校,到了校门口我一扭身问他们:“王三他们呢?”
他们都摇头说不知道,忽然一个人说:“他还在哪,可能被几个人拉走了。”
我们俩顺北路追了过去,没走多远,我们很快找到了王三,他们一帮子人(无非也就是三四个人,刚才那么多都是看热闹的)正在饭馆里让王三请他们吃饭——街里的杂种都是这样,打架,随便找人请他们吃饭。事情这样结束了,窝囊得要命。
在社会中,受些暴力的教育也是好的,只会脾气爆躁又有什么用。你必须学会狂妄的,没什么可以压倒你,就算是面临刀锋,刀锋!
其实真正勇敢的人不多。多数人的勇敢是被怕逼出来的,害怕,害怕,怕这怕那,可是又不得不去面对困难,面对挑战。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时候你都得自己挺直了腰杆去斗争——社会风气就是这样的。现在看来这些似乎都是孩子的打闹,一笑置之,其实这就大错特错了。孩子的敌人就是孩子,若是惹了个有“后台”——即身后有许多帮凶的孩子——的孩子,你是常来了个围追赌截的剿杀,打得你胆战心惊,提心吊胆,风声鹤唳他还不罢休。胆是能吓破的,特别是无助的孩子,比如我,很多时候,凭了自己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机灵,再加上一路地巧奔妙逃,尚可少挨了劈头盖脸的拳脚,正是那些打闹,孩子们都在打闹中,吓得不敢勇了。而后来的勇多是胆怯的脸打肿充的。看似勇骨子却怯,正如鲁迅所说“怯”者的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我就是怯者。但也时时熬煎了没有肾气的“逃”的,嘲笑,很是痛苦。怯懦者是痛苦的,真正的勇敢者是痛快的严肃的,而假勇者,在偶一占了便宜便满足而轻佻,我们的这一帮人,在打闹中,害了更深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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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白对学习早已心灰意懒,要追女朋友了,我任参谋兼秘书,负责给她起草情书。我们几位狐朋狗友,合伙分工,侦察的侦察,放线的放线,找关系的找关系,老白憋足了劲猛追猛打,可是到了最后,人家嫌老白长得太黑,不肯与之媾和。此事自然是以老白的伤心不已而告终,先不说我可惜那几首情诗,单是小林一浪就怨声载道,他在人前人后,使着脸皮帮助老白找媒人,牵线搭桥。而今他都被大家升级为“丘比特”天使了,可惜结局是不欢而散。
我替老白操够了闲心,再看了几页小说之余,闲暇无事,偶尔想起风风火火的丁香来,过几天,听说丁香有了对像。再过几天,听说她还有几对男女,喝醉了酒,竟睡在了一起,被人当场抓了个现行,人们说什么的都有,传言满天飞,我虽对她无意,但还是感到一阵轻微不爽。时间一晃,到了高一那年冬天,我无意中听说丁香辍学嫁人了,唉,曾有时候,一个熟悉的陌生人爱过我,或许。这是我初中的唯一个不浪漫的浪漫史,辜负了那些好时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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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初中年代的爱情,当推老海同学为大师。老海同学是个老牌复习生,是一中的资深学生。长得高大威猛,声音却极为细柔,可能是感情丰富的原因。我们虽不是一班,但大家都是学生名人,彼此很熟。开始是听他的传闻,耳听为虚,也多不在意,后来看到他频繁地约会一个女生——女生长的模样我已没了印像——问他是不是搞了个“女友”,他笑而不答,神秘兮兮。后来老白极力渲染这事,我想可能是老白失恋的缘故吧,心酸眼馋,借以解闷。大家都知道老海恋爱了,这可是件大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