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顺利回到住处,子时已过。这一天里遭遇了太多的事情,沐恂祐也难免感到心疲力竭,躺尸般地往床上一搁,失去了意识,没想离醒来已时间无多,竟还一转头转进了梦乡。
九、十岁的年纪,自己被叔母带着从邻边的镇上玩回来。那小镇是他和苏念死乞白赖,就差把叔父叔母的耳朵磨出泡来,央求了千百遍才终于得偿所愿的。然而,苏念那小子倒了大霉,教书师傅突袭抽查经书背诵,谁叫他平时课业缺斤少两,成天捧着本志怪小说,还非要来祸害我。最后,被叔父和师傅两座大山压在书桌下,只能眼睁睁看着叔母带着我去他梦寐以求的地方潇洒,而自己和经书大眼瞪小眼,直到背得和他的志怪小说一般熟才能翻身了。
自己兴冲冲地带了给小念特地做的陶盘回来,原本想直闯书房,给那个一准还没脱离苦海的家伙个惊喜,却是扑了个空。好家伙,叔父师傅都还镇不住他,都叫他这妖精逃了出去,自己去逮他回来,再到叔父那儿参他一本,有他好受的。于是,自己搜遍了苏念以前偷奸耍滑的各个小据点,直到太阳落山终究无果。
太阳的最后一丝光消失在边山那头,一种不安的念头突然像夜色一样无边无际地覆盖在自己心头。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跑回去,还没进堂门,就听见叔母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叔父最看不惯女人家哭的,叔母每次哭,叔父总会喝止她。而这次,自己探头看去,叔父也只是坐在堂椅上,埋着头,扶额叹息不已。
“你说,小念会不会恨我们?他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你说,小念······他还······还······”叔母哽咽着,哭得几乎要断过气去。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欠夫人一条命······”叔父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每一个字音都带着叹气。倏地一抬头,正好看见了门口探头的沐恂祐。沐恂祐这才发现,叔父的眼角也是红的。
“他们······”叔母一直掩着面,并没有注意到门口的沐恂祐,还在兀自絮絮叨叨。
“好了!不要说了!叫孩子见了,成什么体统?!”叔父好像突然重拾了往日的威严,厉声喝住了叔母未尽的话。后来沐恂祐回想起来,那时的叔父大概就是外强中干的另类解释。本就无法遏止的悲伤若要强行伪装,大概就算是强弩之末,一崩即断了。
叔母的抽咽就像是突然哽在了喉间,戛然而止。沐恂祐总觉得,叔母那时的身子是突然僵住了,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着。然后,叔母几近僵硬地转过身子去,背对着门口的孩子,赶忙用手抹脸,迟迟没有转过身来。其实这种僵硬,自己早就见过了,只是从来没有在意过,没有意识到罢了——在镇上的几日,叔母似乎不时就会抬头看向天的远方暗暗出神。叔母还是会温柔地笑,只是那笑,没有了明媚的味道,只是一个动作罢了。当自己说要给小念做一个陶盘时,叔母就是那样笑的,唇角与眼角微微上扬,鼓励道“好啊,小念会喜欢的”。
“小念······他怎么了?”九、十岁的自己预见到最坏的结果却并不敢相信,怯怯地问道。
“小念他······去京城了······很久很久都不回来······叔父叔母太想他了······”叔母依旧背着身子,一字一句都像是从喉咙中挤出一般,带着没有完全散去的哭腔。
自己求助般地看向叔父,叔父艰难生硬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吩咐来管家带自己尽早休息,落下的课业明日起都得补上。
最后,自己终究还是习惯了再也没有人可让自己打小报告,再也没有那个人逮着自己讲鬼怪轶闻的日子。可是,沐恂祐知道,有些东西终究也是没有办法习惯的了的,叔母的记性那天起就越发不好了,比如说爱吃甜食的是苏念,可叔母会在自己读书时特地做上一盘甜食,端来桌前慰劳慰劳自己,起初叔母似乎还会意识到搞错了什么。渐渐地,沐恂祐长大了,明白自己或多或少有义务填补上叔母心里苏念的空缺,也会像叔母一样笑着接过甜点来,吃下对自己来说可能太腻的甜食,后来叔母也就不大会意识到违和所在了。
沐恂祐也渐渐知道,有一些东西,自己还不该知道,比如苏念为什么会离开,自己又为什么要在客前被介绍是苏念······每个人都会空缺,也会在他人那里留下空缺。只是沐恂祐没有想到,第一个在自己这里留下空缺的是黑发人,是苏念。苏念带来的空缺究竟属于自己身体的哪一部分,自己还没有答案,这个答案一直在左右摇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