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肥肉的伪装,沈满金的表情终于看得分明了些,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倒是真实了很多。
他笑着打趣道:“清扬先生,您老人家我是知道的。我三十年前见您,您就是一副随时要进棺材的样子,如今三十年过去了,您还是那个样子。别说我熬不过您,就楼下那位,怕是也未必能活过您。”
这个老人就是李清扬,那个连皇帝想见却不得见的天下第一谋士。
天下人,尤其寒门学子,寒窗数载,刻苦攻读,所为的无非是有朝一日可以金榜题名,从此平步青云。
他们曾一无所有,所以一旦得势,很多人就此迷失本心,在物欲和权力面前舍弃自我。为官一方者鱼肉乡里,伴君在侧者祸乱朝纲,然而今朝有酒今朝醉,我死后又哪管洪水滔天。
史书上把他们统称为奸臣。
还有一些人,他们在微末之时便尝尽人间冷暖,看遍世态炎凉,推己及人,使他们胸怀大志,梦想以胸中所学,辅佐明君施仁政于天下,青史留名,成就名臣之路。
史书上把他们统称为忠臣。
还有一些人,他们生来就为了看这大千世界动荡不安。
在他们眼里,加官进爵、荣华富贵,这些身外之物他们视之如草芥。天下越是动乱,他们越是兴奋。他们智计百出,无所不用。他们不畏礼法,蔑视道德,世人的悠悠之口难以撼动他们分毫。
纵然如此,他们也有畏惧。
在他们眼中,最恐怖莫过于无声无息的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仿佛从未来过。
史书上称他们为”乱世之臣“,而非”乱臣贼子“。
只因他们追求的是破而后立的再造之功。
他们要再造的,是天下。
永丰二十年,对于太子陈泰而言是不堪回首的一年。他的亲妹被污为“邪物”,母后被告发以巫蛊之术咒杀厉帝。就在这风雨飘摇的紧要关头,一介草民,六十六岁的李清扬变卖万贯家财,托人贿赂了当时的內监总管张雨农,得以净身入东宫做了一名端茶倒水的太监。
此时的陈泰处在四面楚歌之中,周王一党易储的奏折雪片一样飞进勤政殿。
这一日朝堂之上,太子痛哭为吴皇后求情,厉帝大怒,从龙椅之上走下,拽着太子的领口左右开弓扇了十二个耳光,尤不解气,竟拔出含光剑要当场杀了自己的嫡长子。
万幸有太子一党的老臣,舍生忘死,以血肉之躯护他周全,才堪堪保全了一条性命。
东宫的所有宫女、太监都被抓去严刑拷打。眼见太子之位岌岌可危,宫廷之中又最是捧高踩低之地,数九寒冬,东宫竟迟迟领不到炭火。
这一天陈泰瑟瑟地蜷缩在椅子上,他身披着最上等的吉光毛裘,却依然如同置身冰窖,寒气由心入骨。
整个大殿,空空如也。
一碗热茶放在了他眼前。
他偏头一看,递茶者不是从小一直侍候他的冯铸。而是一个长着三角眼,一脸凶相的老人。
陈泰心里一阵厌恶,一掌拍在桌子上,茶盖飞了起来,在地上摔了粉碎。滚烫的茶水将他的手烫得通红。
他全然不顾,大怒道:“我还没有被废,我还是华国的太子!你们这群狗奴才,竟敢随意削减东宫用度,调离我的内侍!是当我已经死了吗!“
李清扬蹲下收拾着茶碗的残片,缓缓道:“殿下若是要自作死,不妨再喊得声高一些,好让陛下知道您的怨愤,给您一个痛快。”
在陈泰错愕的目光中,李清扬起身,背手过去敲了敲自己的腰,他犀利的目光盯着陈泰如饿狼露出獠牙,只听他狠厉道:“但殿下若还要这天下,就请尽快振作!东宫无炭又如何,老夫就是你雪中送炭之人。”
陈泰颓然道:“你只是一个宫人,何苦在此说笑。你走吧,这东宫眼看就要塌了,这陪葬之人,少一个是一个。”
李清扬猛然冲到陈泰面前,目眦欲裂,赤红着眼睛抓着后者的衣领大吼道:“老夫倾尽所有,断子绝孙,只为助你赢这天下,施展平生抱负!你怎能如此消极?陈泰,史书由胜者书写!你的母亲、妹妹在百年之后,将以妖女毒妇之名存于史书之中,受后人不齿!而你,也将被冠以不忠、不孝、不学无术的废太子之名!你,怎能甘心?!“
陈泰如梦初醒,是啊,他还有妹妹,还有母后。
他五岁启蒙,卯入申出,一年只有元旦、端午、中秋、父皇寿辰、自己生辰这五天假期。
夏不可摇扇,冬不可生炉,以炼心志。
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刀剑弓马,操持娴熟。
夙兴夜寐,所为何事!
他怎能消沉,怎能放弃!
好像有人在陈泰的眼里点了一把火,他早已冻僵的四肢渐渐复苏,勇气重新回到了身体。他正襟危坐,反复打量着面前的老人。
李清扬毫不回避,也直视着陈泰。
陈泰起身,对着李清扬俯首一拜:“先生可有妙策,还请明示。”
李清扬朗声道:“夺嫡之争,何其凶险?若不忍弃至亲之人,不忍为不义之事,不忍做此骨肉相残之争,必败。败,则必死。周王没有对储位志在必得的饥饿感,他争储,是为了皇贵妃不得已而为之。胜他,何难之有?我只问殿下:可愿舍弃吴皇后,必要之时甚至要亲手大义灭亲?“
陈泰面色惨白。
沉默了好一阵,他闭上眼颤声道:“我愿意。”
李清扬闻声而跪:”老夫愿追随殿下,肝脑涂地,万死莫辞!“
陈泰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疑惑道:“你以花甲之年,舍身入这凶险之局,究竟所为何事?”
李清扬抬起头,目光坚定,他壮怀道:“为天下寒门学子,争一条报国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