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桑府已经乱做一团。三朝元老桑宏辰即将迎来生命中的最后一刻。
此时,一个穿着斗笠的蒙面人,一身明黄华服,站在桑府的门口。他的随从正急匆匆扣着门。
门房一脸怒容的探出头,随从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块金牌。
那门房在桑府当了一辈子的差,是一个极有见识之人。他赶忙大开了府门,随后自己恭恭敬敬跪在一旁。
蒙面人疾步从他身边走过,嘴里说着话,脚步却不停:“桑大人可好?”
门房声音颤抖地回道:“只……只在旦夕之间。”
蒙面人蓦然停步,门房只听一声沉重的叹息,再抬头,已不见来者踪影。
桑宏辰的卧房,哭声一片。他一生为官清正,为人也是当世儒家的楷模。他的发妻在他六十岁那年先他而去,他一生没有纳妾,没有续弦。
他唯一的儿子桑迁十六岁便中了举人,二十二岁中二甲第七名,进翰林任正七品编修,如今已是花甲之年,却只任了个正五品学士。
桑宏辰一生无党,唯有公心。他赞同何人,反对何人全以国家利害考量。因此,他支持的人不领他的情,他反对的人会对他怀恨在心。
他自己凭着理财之能,华国无人能出其右而使其在户部的地位无可撼动。
他的仇敌将火都撒在了桑迁的身上。
桑迁被困在翰林院的文山书海中修修补补,虽有抱负,却一生未得施展,就此做了他父亲“刚正不阿”的牺牲。
如今一腔热血早就冷了,看着床榻上正在弥留之际的父亲,桑迁再没有任何埋怨。他毕竟一生受儒家思想浸润,此时他的内心唯有骄傲。
他的父亲真正做到了俯仰不愧天地,至于褒贬,自有春秋公断。
门被大力推开,两个精壮的侍从粗鲁地将床前众人隔在两侧,蒙面人大步走到床前握住了桑宏辰冰冷的双手。
桑迁怒喝:“何人在此撒野!来人!”
蒙面人揭开了面纱。
桑迁一愣,随即跪地叩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失礼,臣万死!”
天子突然驾到,桑府家眷也都惊慌失措,跪作一团。
陈泰道:“你们先下去,朕要陪桑尚书走这最后一程。”
桑迁老泪纵横,临终有君王相伴,这是朝臣无上的光荣。纵使九泉之下,他父亲也能含笑了。
众人退去,房门紧闭,无能只剩下了陈泰和桑宏辰。
“陛下。您来了。”
陈泰的双手握得更紧了些:“桑尚书,是朕,朕在这。”
桑宏辰用力地睁开了双眼,他想再多看一眼这个被他寄予了厚望的天子,可终究体力不支,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他缓缓道:“陛下,老臣无能,未能替您招募刘不知。刘豹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北境之局怕是无人可解了。”
陈泰愤然道:“朕的军国大事竟要仰仗一个少年喜恶,满朝武将食君之禄,却如酒囊饭袋,无一人可用!”
“陛下勿要动气。此乃时势使然,天命使然,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但老臣相信,刘不知定能为陛下所用。”
陈泰慨然道:“既然山不向我而来,我便向山而去。”
桑宏辰虚弱地笑道:“陛下胸怀四海,宽宏大量,刘不知得贤主而侍,他是个有福之人。陛下,老臣算了一辈子的账,自认于国无误。只要老臣认为于国有益,纵使厚颜无耻如李墨之流,老臣也绝不吝惜羽翼,甘愿背负这同流合污的骂名。”
陈泰沉声道:“桑卿家无需多言,你的一片丹心,朕都明白。”
桑宏辰大喘了一口气,继续道:“陛下,每有敌国犯境,主战者未必忠,主和者未必奸。若战之必败,或赢一城一池却失了全局,动摇社稷国本,陛下不可不察啊!”
陈泰不甘地道:“朕已经放下朝堂体面,去向南方的财主借银子,银饷一到,朝廷就有了平乱和守国两面作战的资本。他日刘不知若能挂帅北境,北境之局可期。”
桑宏辰道:“陛下……陛下,老臣时间不多了。您向南境的财阀借银子,这是对的。老臣早在永丰二十年就上过折子,详陈了朝廷每年根据岁入粮银,保持一定比例的借银用来经营社稷,有百利而无一害。但是有两点陛下切记:一、务必坚守契约,以诚相待,切不可肆意妄夺,赖账甚至杀人。只要国家有了信誉,不但财阀敢于借钱给国家,只要利息合理,平头百姓也有心将钱拿出支援朝廷,若如此,则金银流转,源源不竭,纵使偶遇天灾旱涝,外敌入侵,朝廷也断无银钱之忧虑。”
桑宏辰面如金纸,陈泰忙从桌上拿水给他,却被摇头阻拦,只听他语速加快道:“二、四境督抚如同四个藩国,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不削,则国本不固。四境之中最强悍的就是拥兵三十万的北境,而北境军向来只认帅旗不认天子令。老臣当年之所以强烈反对拨银助刘豹练虎豹两营的十万精骑,怕的就是他日若刘豹有心谋反,举华国之力再无一支军队可以一战。陛下坐拥四海,怎能将国运全部寄托在一个人的忠心上。要知道谋国者,不可只谋一时,不谋一世啊。而人心一世,几多变幻,又有谁知呢?”
陈泰道:“若依你之言,刘豹他日或有不臣之心,朕无可应对。那刘不知若能领北境军连战连捷,成先人想成而不可成之事,声震北境乃至整个华国,到时候拥兵自重,朕岂不是更难应对?”
桑宏辰道:“因此,刘不知任的不是北境的督抚,而是陛下的将军,这其中的微妙,臣不赘言,陛下定知。”
陈泰思索了一会,突然眼睛一亮,他已经领会了桑宏辰所言的微妙之处。看着这位行将就木的三朝老臣,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心念国家,陈泰的眼睛不禁湿润了。
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轻声道:“桑尚书,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朕说,朕都许你。”
桑宏辰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声道:“陛下!刘不知若不可为君所用,或无带兵之才,陛下切不可再有一个银钱投入北境。国与国之战争,只要拖得住,一定是国力强者胜!打仗便是打钱,舍了这残败的北境,退守长城,北夷的骑兵寸步不能再进。陛下借此机会扫平其余三境,建立一支受您直接统帅的精锐之师,到时再收北境,甚至灭国北夷,指日可待!臣纵使九泉之下,也遥祝陛下一统天下,立万世之基业!”
桑宏辰言毕,浑浊的双目中满是血丝,他的喉咙动了动,却再没有什么声音能发得出来。过了一会儿,他放弃了。
闭上眼,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生中最后一句话:“愿少帅旗开得胜。”
桑宏辰死了。
陈泰坐在他身边,感受着他手中紧握地双手失去了最后的温度。他沉默不语地看着这位到死都没有为自己争取一件赏赐的忠臣,内心的感情却十分复杂。
桑宏辰大力推崇与北夷议和之策,他不是不知北夷无信,见朝廷裁军,北夷必然挥师侵占北境。其实无论桑宏辰还是陈泰自己,心中也并没有那么相信刘不知。毕竟那个人太过年轻,他是最合适之人,却未必是必胜之人。
陈泰喃喃道:“桑宏辰,你从不是怕北夷来犯,而是怕北夷不犯,你果然够狠,要借北夷的骑兵替朕了却这三十万北境军的心头之患。你是在逼朕弃这北境,做割地之君啊。”
陈泰起身,眼睛里都是肃杀之色:“但是朕,就要赌一次,就赌他旗开得胜!”
陈泰打开房门,满月皎洁,地上似铺了一层霜,他慢步走在上面,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