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念很早以前的过年,那时候我爷爷、奶奶还健在,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特别巴望着过年,可以穿新衣,放鞭炮,走亲戚,长辈们发压岁钱,还可以吃好多好吃的,于是板着指头一天一天的数着过日子,总觉得临近过年的那几天怎么会如此的漫长难涯。
那时我们家住在农村一个大院子里,院子里有两间南房,两间东房。房前有四棵大槐树,每到春天白色槐花盛开,满院子都弥漫着槐花的清香。我奶奶喜欢在院子的墙根下种许多的夜来香,傍晚来临,五颜六色的夜来香就张开小喇叭,让院子里多了一抹彩色。不过在过年时,院子里却是没有一点生气,北方的冬天就是这样肃杀萧条,满院子从前到后从左到右一律都是灰秃秃的颜色。
大年二十三就开始扫房子了,把屋子里所有的家具摆设都搬出去,然后齐齐打扫一遍。因为住的是土坯房,土墙、土炕、地板也是纯粹的土地,所以灰土很多很厚。扫完之后再把家具摆设一样一样的抬回来,用湿布子擦干净,摆放整齐,窗户上重新贴上新报纸。那时的家里都比较穷,也没几样像样的家具,不过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然后把院子里的柴墩子归置整齐,清理旮旯里的灰尘,把后院的牲畜棚以及农具都要打扫一番。
腊月二十四到二十六基本上就是洗床单拆洗被子,那时家里没洗衣机,都是人工手洗,奶奶手上裂了许多大口子,一个个都似小孩张着的红嘴巴;夜晚奶奶和母亲就在灰暗煤油灯下缝缝补补;火炉子通着土炕,因此炕上热乎乎,很暖和。
腊月二十七开始泡酵子、和面、发面、蒸馒头。我们家乡的馒头之所以劲道好吃,就是因为工序比较多,制作过程精细。先让泡好的酵子发一天,然后和生面和起来,发了以后与生面再反复揉在一起,等发了以后再倒出来,继续揉面,然后揪成一个个小面团,再将小面团揉成圆圆光光的馒头,然后摆放在炕上事先铺好的白布上。奶奶还要做一个大枣山和许多的花馍,馒头上面盖好布子,不能让面团干皮了,等馒头发开了,再摆放到大铁锅的篦子上,搭上草圈(用麦秸做成的),一共蒸七八篦。大铁锅下面的火是呼呼燃烧的柴火,奶奶经常让我拉风箱,呼啦呼啦,我觉得好幸福。等大气上来半小时后,满院子就会飘着馒头、红枣混杂着麦秸的香味。火停了5分钟以后,掀开锅盖,一个个白白胖胖的大馒头就出锅了!
腊月二十八开始炸麻花,炸馓子。在院子的土炉子上支个大油锅,那时候家家户户的油比较短缺,一年到头也很少吃油炸食品。我们几个小孩是欢呼雀跃,兴奋的在油锅旁跑来跑去,以至于父亲不停的呵斥我们,担心把油锅碰翻,把我们烫坏了。待搓好麻花,下入锅中,大铁锅里的棉籽油泛着金黄色的波浪,我们几个就安宁老实了,眼巴巴的等着父亲捞出来让我们吃,那时的麻花当真是好吃的不得了。
麻花炸好以后,母亲会把所有的麻花放到一个大筐里挂在厨房檩条上吊的铁钩子上。我们想吃的时候费老劲了,弟弟妹妹站在下面,我踩在高板凳上,够不着,上面再放一个小板凳,还够不着就用棍子捅一根下来,往往是麻花掉在地上摔得稀碎。这还不算很糟糕,经常是麻花没下来,我却从凳子上摔个结实的屁股墩,疼的呲牙咧嘴,含着眼泪,还不敢大声的哭。
腊月二十九生产队开始宰猪,记得那年母亲把我们家的猪也赶去杀,想换点钱和肉,我知道后不干了,猪是我每天挖野菜养大的,特别有感情,(写到这里,忽然找到我胖的原因了),怎么能让他们杀了呢,于是跑到生产队里一顿哭闹,那凄厉的哭声远远的盖住了猪的惨叫声,硬硬的把那个高大威猛的生产队长哭的心软了,他对我妈一挥手,去去,把你家猪弄回去吧!最后母亲无奈把猪赶了回去,用钱买了几斤带着排骨的猪肉回来。
到了晚上,父亲负责煮肉,那个时候,人们都喜欢吃肥肉片,没人喜欢吃瘦肉,因为肥肉吃到嘴里很香很香的。那晚我们不睡觉,熬着夜等肉煮熟了,因为煮肉的香味太诱人了。煮好后父亲把排骨整条整条的剥离出来,给我们几个一人发一根骨头,我们开心的啃着,把里面的骨髓都要吸干净。我弟弟们则是喜欢把煮肉的汤里撒点盐,泡上馍,觉得特别好吃。我记得我大奶奶家煮肉,不小心煮的时间长了,把肥肉煮化了,根本用筷子夹不起来肉,我大奶奶在家嚎啕大哭了一下午,小时候觉得难以理解,如今却也是满腹的心酸。
腊月三十,一大早母亲就忙着给我们的新衣服编纽扣、缝纽扣,我的母亲不大会针线活,每到大年三十,总会看到她在手忙脚乱的飞针走线。母亲给我做的鞋子总是大,走路时必须蹭着地,不然鞋子就会掉的,以至于成年之后穿再合适的鞋,走路却总也是拖拖拉拉的。结婚之后我是在丈夫唠叨了无数次的“走路脚抬起”后,总算是把这个毛病改掉了。
到了下午奶奶和母亲就忙着和面、剁馅、包饺子,父亲则是去供销社买鞭炮和红纸。奶奶会在饺子里包几个一分钱的钢镚,谁吃了来年就有福气。满满当当排列整齐的肉饺子就放在厨房的案板上,单单想着初一早晨就可以吃饭香喷喷的饺子,心里就觉得幸福。不过有一年很不幸,大年初一的早晨母亲起个大早,准备煮饺子时,才发现两大篦子的饺子只剩下8个,其余的都被老鼠拉跑了,母亲生气没生气我记得不大清楚了,只记得她说:“这群贼老鼠还有点人性,知道我们家八口人,给每个人留一个饺子,算了,让老鼠也过个饱年吧。”
饺子包好腾出桌子后,父亲就在桌上铺好红纸,摆上笔墨,让我写对联,别人家永远都是买的对联,我们家的门上贴的却总是我写的歪歪扭扭的毛笔字,显得稚嫩而又童年气十足。奶奶则剪几幅窗花贴在窗户上,屋子的墙上贴几张年年有鱼多子多福的杨柳青传统年画,院子的墙上贴着我写的“开门见喜”、“身体健康”等吉祥语,顿时整个院子里就有了过年的喜气了。
除夕夜里,没有电视,没有春晚,但是也熬年,母亲说熬年就是熬财。不过疯了一天,总是喊着熬年,其实不一会就倒头呼呼大睡了。半夜里母亲把我们的新衣服分好,放在枕头旁边。
大年初一,天还是黑魆魆的,鞭炮齐鸣,我在懵懵懂懂中醒来,急急忙忙穿好新衣服下地,还惦记着放鞭炮的事情,父亲则还讲究需由大弟放,我总是想要抢着放鞭炮。母亲则帮着我弟妹们穿新衣服。厨房的煤油灯亮着,奶奶已经在忙着煮饺子了。奶奶的规矩特别多,不许靠墙站,不允许依门站,不允许踏门槛,还不允许大声喧哗,因为她要祭奠灶王爷,否则怕惊扰了灶王爷,可就不好了。吃完饺子后,天才渐渐的大亮了。
拜年开始了,在东边的屋子里跪在地上,大喊着:“爷爷奶奶,过年好,给你们拜年啦!”,然后起来到南房里,爷爷奶奶给我们发一毛钱压岁钱,我们赶紧把一毛钱揣在口袋里,兴高采烈的蹦蹦跳跳就出门找小伙伴们玩去了。如今我给女儿和侄子发1000元压岁钱,她们表现的异常镇静,面部没一点开心之色。
然后初二就开始串门子走亲戚,爷爷会套辆毛驴车,拉着奶奶和我们几个孩子去奶奶的娘家弟弟妹妹家里去待几天。记得我老舅家的四合院特别气派,正房和厢房一律都是高大的木门窗,而且都是镂空的,上面雕刻着精美的图案,童年时总是用仰视的目光看着老舅的家。
等再回到家中时,便是筹备元宵节的时候了。一般别人家里都是舅舅给送灯笼,我的母亲属于远嫁,舅舅家在千里之外,我们的灯笼通常都是父亲从集市上买来的,最为简单普通的那种。然后就是炸红薯元宵,那种香甜的味道会飘散到大街小巷里。炸好之后,母亲还会给村里的一些长辈送去品尝,有一次派我妹妹送,她很调皮,在每个元宵上都咬一口,那位长辈很厉害,冲母亲大发雷霆,害得母亲赔情道歉了老半天,好话说了一箩筐总算是让她消了气。
不过我最盼望着父亲带我去看十五的社火,锣鼓喧天,人山人海,买什么东西的都有,比大年初一还要热闹的多。不过记忆中有次看社火人特别多,我又好奇,喜欢东张西望,父亲一不留神就把我搞丢了,我当时在人声鼎沸中哭哑了嗓子,那些经过我身边耍狮子的人们,还时不时的逗逗我,把我吓得哭声更大了,后来有一个好心人把我抱着坐在墙头上,他说坐的高一点,你父亲很快就会找到你了,果不其然,不一会儿父亲就焦急的跑过来,说远远就看到墙头坐着的我了,似乎从那以后我再没有去看过社火。
年十五的夜晚,月亮又圆又大,深蓝色的天空上繁星点点,小孩子们打着灯笼满街疯跑,叽叽喳喳,嘎嘎笑着,男孩子手里都放着花子,还有摔炮,到处都是一片欢腾的节日气象。待到年十六一过,纸灯笼一烧,家里那点好吃的也吃完了,这个年就算是过完了。
物质丰富的今天,我们不再缺衣少食,却失去往日过年的快乐,相反的还觉得有些烦恼,甚至厌倦过年了。
那时候多有年味啊,虽然没有电灯电话,点个煤油灯,穷的只剩下快乐了,即使有点苦,现在回忆起来却也满心里都是甜蜜。
如今家家户户,楼上楼下、电视网络、汽车高铁、飞机满天飞,物质无限丰富,冰箱里各种肉食塞的快要溢出来了。唉,我们什么都不缺了却唯独少了开心。
我想念往昔陈年岁月中那种浓浓的过年味道。
多么盼望着可以穿越到老时光里,再过一次童年记忆中的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