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古满面笑意,看着毛人砰一声倒在地上,看着沉重的铁木柺棒掉落地面砸起一阵灰尘,嘴里面喃喃道:“傻哔。”而后向身后道:“来几个人清理一下,点个房子,把这毛货扔到里面烧了,那个棒子抬到我的车上,那应该是个宝贝。”
说完来到树勇身前,蹲下来拍着死人的胸口,叹道:“怪我怪我,太小看这疯猴子了,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你儿子。”然后忽然愣了一下,蹲在那里想了半天才道:“我不知道什么活着死了和老天爷什么关系,但是既然活着一趟,总不能轻易就死了。我会尽量把我的能耐教给你儿子,将来也让他当部落里的木图,让他活得好一点。”
崖猿人在这个镇子里面并没有多少居民,总数不到五百人,除去老人和孩童,能拿起长弓作战的也只勉强能凑起来三百人。这样的数目即使是守着悬崖天险也无法让他们取得任何形式的胜利,甚至这悬崖天险对他们来说也算不上什么优势,因为濊貊叉虎氏有投石车。在投石车面前,崖猿人在悬崖上的穴屋根本就是一个个的靶子。
安古亲自和崖猿人的首领进行了谈判。天亮之后,在崖猿人居高临下看清了自己所面对的形势时,他们终于选择了投降。而叉虎氏的人也做到了他们的承诺,没有再伤害镇子里面的任何人。作为保命条件之一,这支崖猿族小部落组织了一百五十人的长弓手,由他们的首领带队跟随叉虎氏大部队一起出发。剩余老幼仍然生活在这个镇子,但是今后每年的岁贡要直接交给叉虎氏,叉虎氏则留下一个小家族将近三百人,共五十户成员在此定居,掌管镇子的官府。
安古是个很有能力的首领,也是一个有魄力的首领,他对崖猿镇的处置非常合理,甚至对遥远的将来都有巨大影响。除了攻城的时候作为示威用投石车烧毁了二三十座房屋外,他严令不准对这个镇子做任何劫掠。大部队在第三天离开这个镇子的时候,镇中已经基本恢复了平静。走之前他告诉那个留守小家族的首领,此处将来会作为他们继续进军高丽的据点,只要有了这个镇子的财力支持,到了寒冬的时候,他们依然可以在高丽山区活动。同时,他要求必须保护好崖猿族人,因为他们很会做生意,将来他要依靠这些崖猿族把镇子开到高丽那边去。所以留守人员最大的两个任务就是,一来让雅猿人能真心归附叉虎氏,二来让崖猿人好好地把这镇子壮大。另外他还保证,在他们大军走过的路线上,也会尽量扫清通往下一个镇子的道路。
叉虎氏离开了,但和尚依得还留在这里。他在之前的那间客栈躲了三天,好在之前胖子交了半个月的房钱,老板人也算好,不但没有赶他走,而且刻意保护不让叉虎氏的人发现他。等到叉虎氏走后,镇子彻底恢复了平静,依得才终于敢走出房间。
广场旁边的一座废墟里面,在院墙内侧的阴影里,依得盘膝坐着,这是毛人葬身火海的地方。他不敢露出身形来,因为毕竟有一个叉虎氏家族留在这里。
那天晚上他被人群裹挟进了三进院子,在人群基本上安静下来后便又挤了出去,偷偷趴在官府大门口,看到了后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他不明白为什么毛人要一棒把自己打死,生死大道要是靠死就能弄明白,那这世上还有活人吗?他想起了师父所讲的修行人的二十四种走火入魔状态,猜测毛人究竟是什么原因得了这么个结果。
思来想去,师傅说的二十四种入魔原因这毛人占了一大半:不修心、无功课、烦恼盛、分别大、心绪多、无知识、无教授、早兰若、智志屈、无宗愿等等……
依得和尚忽然眼眶一红,落下泪来,他很同情这个毛人,因为他忽然明白了,毛人是个孤苦无依的人。他没师父、没亲人、基本没什么朋友,得不到任何帮助。现在看来,他应该算是一个修炼者,可是他没有传授,没功法,有天赋却没有技巧,只能依靠自己胡思乱想来修炼,结果适得其反。依得忽然想起道家的一个说法:财侣法地缺一不可。佛家虽没有这样的说法,但是受众生供养、受师父戒律、受经书教化、受禅林庇护,这些现实条件和道家是殊途同归的。可反观这毛人有什么?什么也没有。看得出来,他的身体天赋真的很好,这样的天赋至少值得一位有名的修真者来收徒,哪怕就是自己的师父来教,毛人至少不会走火入魔啊,哪怕是自己来和他谈一谈,至少也能让他不至于疯了吧?魔啊!魔啊!究竟是个什么?真是可怕!
依得耸然一惊,赶忙收摄心神,默念了三遍清凉本愿咒,暗叹自己也险些生了心魔。继而不再去想毛人的事情,清净心神观想地藏菩萨,开始默诵地藏经,为毛人超度。
依得是一个有慈悲心的和尚,更何况在短短的接触中,他觉得自己和毛人算是不错的朋友。那么为毛人好好超度一下就是自己的责任,也是自己的修行。所以依得念经很认真,观想也很清净。不知不觉间,他口中已经发出了声音,从默念变成诵读。如此一来,就有行路的人听见声音发现了他。只不过人们看到他正襟危坐的样子自带一股庄严,虽不知他在念什么,却也没有去打扰他,不外乎就是在为废墟里面死去的人祈祷罢了。
依得不食不睡,念了三天。然后他回去客栈,吃饭、洗漱、休息,第四天的时候带着一条床单,再次来到这个院子,开始动手搬开那些烧焦倒塌的碳化废墟,他忙了一半天,直到太阳快落山时终于找到一具大字型仰面躺在地上的“尸体”。清理开压在尸身上的几根房屋梁柱——好在这些木头已经碳化得差不多一掰就碎——依得蹲在地上看着他烧成一片焦黑的脸,心中满是感伤,叹一口气,扯着双手把它拖到了院子里面,闭起双眼宣了声佛号。再念三遍往生咒,依得睁眼看看尸体,盘算着把他安葬到什么地方比较好。可是看着看着忽然就皱起了眉头。
这尸体固然是漆黑一片,满是黑灰,但是……毛人毛人,它是披毛的生物,敢问哪种披毛的生物在这样的大火里面能把毛留住?依得愣了一会,忽然上前把毛人翻了半圈,一望之下大惊——压在下面的背部仍然金毛光亮,只有少量炭黑色的灰尘,应该是刚才拖动时候蹭上去的。依得蹲下细翻细看——这毛人已然被烧得毁了容貌,面上一片焦糊混乱,手脚掌也是皮开肉绽,但身上凡有毛发之处皆是毫无损伤。
和尚轻轻拨开他额上发丝,只见发根之间一条寸许长的口子,皮肉外翻一直延伸到额头,或者说是从额头的位置一直延伸进了发际线里面一点,而且这是撕裂伤,不是砸伤。依得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颤抖着一只手,伸到毛人鼻子位置,考虑半天才轻轻落下,准备拾去糊满他面孔的黑炭。哪知手指拿住一片炭块,轻轻一拉,就听嘎吱一声轻响,一张薄薄黑皮从毛人脸上整片滑离,露出底下红白交织的裸露嫩肉。感情是面孔皮肤被烧成了焦炭,此时早已和脂肪肌肉脱离,就着伤口粘滑的液体,一层炭皮脱落而起,粘在依得捏住的那一小块碳上面,跟着他因惊吓而收回的手指一同离开了毛人的面孔。
当依得看到毛人那张血肉现天、满是粘乎乎融化脂肪的诡异烧伤面孔时,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赶忙站起身跌跌撞撞跑到院子外面,扶墙好一阵呕吐。一直吐到肚子里面什么都没有,这才干呕着转回身,泪流满面的念起了清凉咒。一直到天已经擦黑,这才在路过行人诧异的目光下,扶着残缺的门框走回院子里。再次蹲在毛人脑袋旁边,忍了好久才没再跑出去呕吐,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放在毛人已经脱落了鼻头的鼻腔前面。
居然……有气!
依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心里面翻江倒海,一时理不清头绪。他很惊诧,惊诧于毛人这一身金毛实在不凡,居然勉强做到了水火不侵。也惊诧于毛人体质强悍,那房屋基本烧得不剩什么,按说毛人被压在燃烧的房子下面,烤都烤熟了,可此时看样子不但骨肉无恙,内脏也没有受伤,否则又怎会还有呼吸?同时他又很欣慰,这毛人终究还没有倒霉透顶,居然还能大难不死,看来有不凡本领的必是不凡之人,估计此番之后也必有后福吧?继而又满是担忧,死前的毛人走火入魔,一棍子打在他自己脑袋上。如今醒过来,会不会疯了,或者傻了?
心理上骤然受到刺激的依得和尚哭又哭不出来,笑也笑不出来,想咳嗽又乱了呼吸,一时间眼泪鼻涕口水流得满脸都是。他赶紧默念三遍清心咒,却发现根本没用,依然是手脚颤抖,一狠心“啪啪啪”抽了自己四五个嘴巴,然后忽然匍匐在地无声狂笑起来。半晌后哎呀了几声缓过一口气,喃喃道:“哭什么哭,笑什么笑,疯了疯了,我疯了这是。”嗓子里面发出一声粗重的长长哼声,掰着手指头继续道:“第一,天黑了等没人再走。第二,得找个地方把他安顿下来……客栈就行。第三,找大夫,治好脸和手脚的烧伤。第四……没有第四了……再说吧……”
月亮在东边已经升起来半天高,所以太阳在西面的树林顶上淡淡的撒了点晚霞,然后着急忙慌的就被赶了回去。天上一弯月牙,纵使她自己十分明亮,然而还是太细了些,难以把地上的街道照亮。和尚拿袖子擦把脸,缓了缓神才注意到四外已经黑了。他赶忙从院子出来,背着双手故作镇定看看官府广场,又在相邻两条街道迈着四方步走了半圈。发现此时街上确实已经没人外出行走,这才跑回废墟院子,把毛人背在背上,又用那带来收尸的床单绑了一圈,出门向着客栈的方向跑回去。
此时的客栈里面一片漆黑,在经历了前几天的事情之后,仅有的几名住客全都抓紧时间离开了这里。那几位大多是江湖人,不事生产,四处流浪,要么在山野间寻些金贵物件换钱,要么给人当保镖,是不是偶尔做些杀人越货的勾当也没人说得清楚。没了住客的客栈自然十分清净,但若大的房子只点一支火把也难掩一份阴森。店老板名叫胡老七,乃是狐人族立狐一脉的后裔,身材在狐人里面算是魁梧的,但比起此时满地都是的那些大言不惭自称人类的智人还是要矮小很多,不过五尺来高。
此人也算勤快,据说在家乡惹了些什么事被人追杀,无奈下带着老婆和一帮孩子干脆逃之夭夭,偶然听见崖猿族在这里建了一个镇店,就跑来谋生活。一家人伐木造屋,盖了老大一所房子,崖猿族的人看见了,就说你不如开个客栈吧,找个会做菜的人给你当厨子,你管住,他管吃,你们合伙做买卖。老七一听有道理,挂了个牌子就开张了。可惜前几天出事的时候,狼人厨子在官府院里被踩死了,他这两天正在满处找新厨子,但还没遇到合适的。
此时胡老七无所事事坐在大门口喝酒,心里暗叹着估计很久不会有生意上门了。听消息说是叉虎氏要征服崖猿族,从这里开始要一个镇店一个镇店的打下去。这样一来岂不是商旅游侠都要跑个精光,哪还来的生意做啊?以前都是吃厨子做的饭菜,现在看来又要远远地跑出去打猎咯。
他老婆人称七嫂,此时从后厨走了出来,道:“老七,别喝了,关门睡吧。”
胡老七哦了一声,答道:“那和尚还没回来呢,我等他一会。”
“那和尚这两天忙什么呢?不会有什么事吧?”七嫂来到他身旁坐下道。
“不会,”胡老七道:“他能出什么事,唉……听说他两个朋友那天都死了,他给那个长毛的去……他那叫什么……什么超度是怎么个词儿来着?反正就是收尸去了。”
“那行,”七嫂站起来道:“厨房有吃的,他回来你让他自己去吃。”说着径自回屋了。
七嫂走了一半还没到屋门口,就听房后哐啷一声响,吓得一个激灵,站在那里看着胡老七。胡老七也吓了一跳,从凳子上跳起来,看了媳妇一眼,蹦到柜台后面抽出一把短刀来,道:“你回屋去,我看看咋回事。”七嫂赶忙回了孩子们的房间,胡老七提刀就冲房后跑去。不片刻一阵喧哗,就听胡老七压着声音喊道:“媳妇,媳妇,快出来帮忙……”
七嫂闻声赶忙跑出来,只见胡老七腰里别着短刀,此时正扶着和尚从屋后往前跑,那和尚身后背着一个黑黢黢的人影,脑袋歪在和尚肩头,满头长发遮住了面孔。人还没到,满屋子已经泛起一股糊了吧唧的味道。七嫂也是手脚麻利的人,见状没去搀扶,反而跑到大厅里面,扯了两张桌子并在一起,和尚与胡老七走到时刚好可以把人放在上面。可临到桌旁,和尚忽然把身转了过去,背冲着七嫂道:“胡七嫂,你去外面躲躲,我这兄弟伤势太吓人,看别把你吓着。”
七嫂看看自家男人,见胡老七也冲他挥手示意,这才点点头,跑到后院关门去了。关了门,就听大厅里面胡老七一声惊呼:“嗨呀!这咋弄成这……呕……”
等她从后屋再跑回来,只见胡老七已经在大门外猫着腰猛吐不止。七嫂赶紧跑过去照顾男人,经过桌子的时候,只见桌上躺的正是那个毛人,此时浑身都是黑灰,背面似乎还好,那正面像是都烧焦了一样。和尚听见胡七嫂跑回来,忙用自己的衣摆把毛人头面部位挡上,道:“七嫂别看,很吓人。”胡七嫂闻言点点头,向着大门口去了。
胡老七吐得昏天暗地,直吐得肚子里面没东西了,心里也觉得好些了,这才回头对媳妇说:“赶紧去崖猿那边把大夫请来,告诉他烧伤。”七嫂应了一声就往外走,却又被胡老七叫住:“哎!遇上别人什么也别说,这毛人身上有事儿。”七嫂点头应了声知道,四肢伏地出门飞奔而去。胡老七回身来到厅内,与和尚一起打来热水,把毛人身上冲洗了一遍。这毛人身上金毛也真是上等的皮货,脏成这个德行却用水一冲就净。最后和尚小心的把他头发和手脚都冲洗干净,确认没碰到他皮焦肉烂的伤处,这才一屁股摔到椅子里面,闭上眼睛累得哼哼起来。
一只黑毛大猿与一只红毛狐狸在路上狂奔,不片刻已从悬崖下面来到客栈门前。那大猿颌下生出白须,看来年岁已经不小,进门就问:“伤患在哪?”红毛狐狸则正是胡七嫂,进门便回首把门栓上好,待进了大厅,一声尖叫开大门又跑了出去,就着她男人吐那一堆也吐起来。好半晌才再次拴好门走回来,但却一直低着头,不忍再去看那血肉模糊的脸,给大夫搬来椅子的功夫,已经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