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瑟静静地看着谢纳,神思有些恍惚。以她的聪慧,她深知谢纳的别有用心——婚约不过是他结党营私的幌子。他虚伪的笑颜,温柔的声音下掩藏的是一颗勃勃的野心。她自认看透了他,从不正视他的情感。她认为,他那功利性的婚姻是对爱情的亵渎。可是,看到他恣意妄为的大笑,伊瑟开始觉得,她从不曾了解他,那时常半敛的桃花眼下到底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
“摄政王殿下,恭迎下车!”马车夫不知何时已跪伏到地上,高声喊道。
谢纳敛起笑容,很自然很体贴地扶着伊瑟下车。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白色石头围墙包围的梯形金字塔建筑群。这套复杂的建筑群被有意设计成一座王宫,以便法老在死后继续行使统治和主持所有让世界有序的仪式。
在一名手执盾牌和长矛的士兵的引领下,伊瑟走进了一个两旁墙壁镶着精美嵌板的空旷大院子,在她的正前方就是那闻名遐迩的乔赛尔阶梯金字塔。阶梯金字塔足有20层楼房之高,它坐落在沙漠荒原之上,在天与地亘古的对视中傲立。
右走左转就是赛德庭院了,庭院两旁建有葬仪礼堂和亭子。法老塞提一世将在这里跑上一圈,以此作为更新法老神圣力量的象征性仪式。庭院四周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和手执青草的侍从,正北方的高台两侧上埃及丞相和下埃及丞相恭顺地低着头,垂手而立,东西两侧的亭子里聚满了朝中大臣、祭司和将军。所有的人都在肃穆、虔诚、期待中等待着法老与王后的现身。
谢纳先伊瑟一步去面见法老了,伊瑟只得在齐娅的陪同下在下首随便捡了一阴凉处站着。齐娅似是觉得自家小姐受了冷落,小声嘟哝道:“要是希曼大人和帕萨尔大人也在这儿就好了。”
伊瑟倒是满不在乎:“法老留父亲在底比斯,也是出于对他的重视与信任。倒是帕萨尔哥哥,难道他的祭司等级不够高吗?”伊瑟从未见过这个“哥哥”,也不禁好奇起来。
“才不是呢,”齐娅嘟起嘴,眼睛亮亮的,“帕萨尔大人可是阿蒙神庙最年轻的高级祭司,被誉为‘神的第一先知’。他只是不喜政事,才一心一意在神庙工作,很少出外主持仪式。”
伊瑟点点头,正待再发问,四周掀起了一阵高呼声。
法老塞提一世!象征着上下埃及统一的红白王冠下是名为尼美斯的条纹头饰,额前是金制的眼镜蛇和秃鹰头像,下巴系着礼仪假胡子,手执代表王权的牧杖和代表土地肥沃的连枷,腰间仅着一条亚麻布短裙,上面垂着一条公牛尾。金灿灿的阳光将法老塞提一世的脸部轮廓勾亮,线条分明的脸庞上有着坚毅的下巴、宽厚的嘴唇、鹰钩的鼻子、突出的颧骨,深陷的眼窝里栗色的眼珠炯炯有神。如果说塞提一世是人们眼中光芒四射的太阳神,那么,图雅王后就是温柔内敛的月亮女神。法老身侧的图雅王后身披上等褶皱亚麻布制作的白色斗篷,头戴一顶装饰着羽毛的金色王冠,下有兀鹫头饰,高贵典雅。她面色安详地微笑着,如湖水般沉静的眼睛平静无忧地凝视着她的臣民。
赛德节的仪式开始了,一个身穿亚麻白衣的光头祭司站在庭院中央,双臂伸向天空,仰天咏唱道:“法老是人们心目中理想的化身,是引领人们生活的太阳神,他的眼睛能够看穿所有的肉体……”
伊瑟的心里突然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她的体内挣脱而出,双耳轰鸣作响。伊瑟不由自主地也像光头祭司那样将自己的双臂伸向天空……
满面堆挤着沟壑横生的皱纹的老祭司眯起他那深陷干瘪的眼窝里浑浊的眼,在人群中锁定了一个瘦小的少女。
伊瑟的双臂颤抖着,双手猛地捂住耳朵,嘴唇微张,血色全无,无助游走的眼神撞上了老祭司高深莫测的目光,那目光仿佛浸透着宇宙洪荒,穿过她的眼睛直入她最深处悸动的灵魂……
又是那个熟悉的梦境——蔚蓝的海洋,浩瀚的沙漠,湍急的河流……突然,场景切换,眼前是一间豪华的卧室,墙上装饰着彩色莲花瓷砖,地上铺着华丽的厚地毯,居中是一张挂着透明纱幔的大床,隐约可见床上躺着一个少女。
整个世界一片死寂,伊瑟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一只鸟,她静静地悬浮在天花板上,甚至忘记了扑打翅膀。这是一个梦,伊瑟坚信,只是这梦境过于真实。忽然,伊瑟敏锐地捕捉到一阵异响,有节奏的脚步声从墙外的走廊传来,伴随着一股莫名的牵扯感和挤压感,伊瑟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仿佛从深深的幽暗的海底慢慢浮了上来,身上的压迫感减轻了,有淡淡的光线投射在阖着的眼皮上,想必是习惯了黑暗,伊瑟条件反射般动动手指想要遮住眼睛,却发觉自己的手被紧紧地禁锢着。
伊瑟缓缓睁开眼,正对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眼中瞬间席卷一阵狂喜。伊瑟慌忙闭紧眼,告诉自己,这是梦,这一定是梦。再次睁开眼,映入眼帘的那笑眯眯的桃花眼,除了谢纳还会有谁?更不妙的是,他们此刻都躺在床上。谢纳一手支着上身,一手紧紧得包住伊瑟的双手搁在他的胸口。
“啊——”伊瑟受到惊吓,尖叫一声,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身体朝床边拱去。谢纳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也往前凑去。
“你……你想干什么?”伊瑟惊慌道。
“你觉得我会干什么?”谢纳调侃道。
“这是我的床,你下去!”伊瑟坐起身来,理直气壮道。
“这是我的宫殿,你是我的未婚妻,我为什么要下去?”谢纳觉得捉弄伊瑟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你再不下去我就动手了!我可是空手道黑带!”伊瑟示威般挥挥拳头,然而根本使不上力,心下暗觉不妙。
“空手什么?”谢纳挑挑眉,逼视伊瑟,眼里露出危险的意味,“你敢威胁我?”
伊瑟眨眨眼,笑得纯良无害,声音娇弱无限:“摄政王殿下听错了吧?臣手无缚鸡之力怎敢造次?”
谢纳脸色和缓下来,柔声低语:“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你打我,骂我,我都是高兴的,只要你好好地在我面前。”昨日赛德节上,伊瑟没有任何征兆地晕倒在地上,像是被抽掉线的木偶般,生气全无。他呆立在庭院中央,沸腾的血液一瞬间凝结成冰。
“赛德节……我怎么了?”伊瑟喃喃道,她忆起了那奇异的感觉,那高深莫测的眼神,那奇怪而又熟悉的梦境。
“你晕倒了……医生说,是中暑。你睡了一天一夜……”谢纳别过脸,淡淡道,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他怎么忍心告诉她真相——昨日,她险些死掉!冰冷的身体,苍白的嘴唇,微弱的气息……医师摇头退下,祭司无能为力,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夜黑风高万籁俱寂之下,谢纳紧握伊瑟的手,直欲把她揉进他的心里,他好害怕失去她。天亮到天黑,天黑到天亮,伊瑟如游丝般冰凉的气息渐转温热,他期待,他惊喜。伊瑟缓缓睁开眼,他抑不住一阵狂喜。和她在一起的短短数日,他惊奇,他嫉妒,他欢喜,他烦恼,他期盼,他失落,他狂喜,他痛苦,他从不知自己竟有如此复杂的情感。
“祭司……那个唱赞歌的祭司……”伊瑟措着辞,不知从何说起。
“你是说……伊莫罕大祭司?”谢纳眉头一皱,眼中涌现一股煞气。昨天,他去拜托阿蒙大祭司伊莫罕为伊瑟念祷告文医治,伊莫罕无情地拒绝了他。
“我想见他!”伊瑟觉得伊莫罕似是知道些什么,他看穿她来自未来?或许,他能为她解释长久困扰她的那个梦吧。
“伊莫罕大祭司已经离开孟菲斯城了。”谢纳面无表情道。昨日他回来不久,便得知伊莫罕匆匆告别法老赶往底比斯,据说是回阿蒙神庙祈求神谕。
“他回底比斯了?那我也回去,现在就走!”伊瑟毫不犹豫地宣布。
“我也想带你一同回去,但是现在不行,”谢纳黯然神伤,“你刚恢复,长途跋涉会吃不消的。你留在孟菲斯城,我会安排最好的医师替你疗养。”
“不——”伊瑟表示抗议。
“听话,伊瑟,”谢纳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伊瑟,声音温柔似水,“父王会在孟菲斯城待上一段时日,到时你同他们一起回底比斯。而我,今天必须得走了,上埃及不可一日无主。等你一回来,我便奏明父王请他为我们主持婚礼,你看可好?”
啥?婚礼?伊瑟的嘴角又开始抽搐了,想要顶嘴,可看到谢纳布满血丝的双眼又有些于心不忍,只好沉默不语。心想,那还不如就呆在孟菲斯呢,这样更有“人身保障”。
谢纳以为伊瑟默认了,当下温柔地抚开伊瑟的刘海,凉凉的嘴唇覆上伊瑟光洁的额头。伊瑟心里一个咯噔,头一偏,撞到谢纳的下巴。谢纳吃痛,龇着牙,却是笑逐颜开,他当伊瑟只是害羞。谢纳随后欣然起身,立在床边,温暖的阳光穿过窗户洒落在他的肩上,一种久违的幸福感漫上心头……
谢纳走后,接下来的几天,伊瑟的身体逐渐恢复了。当然,她并没有听从医师的话乖乖吃药。那些药品是把动物的内脏部分与水、啤酒、葡萄酒或牛奶混合在一起服用,她实在受不了那怪异的气味,便都偷偷倒掉。伊瑟每天的主食是白面包和甜糕饼,一向喜欢甜食的她吃得不亦乐乎,再加上睡得好,做梦也少了,精神自然越来越好。
这天,伊瑟像往常一样翻看一本教谕书,文章使用僧侣体文字书写,伊瑟之前很意外自己竟然能轻易读懂它。这本《普塔荷太普之教谕》是古埃及教谕文学的经典之作,书中以独白、对话的形式表达贤者对百姓、长者对年轻人的教导与告诫,倒是和孔子的《论语》有些相像。尤其是书中对书吏职业的褒扬对其它职业的贬低,与中国宣传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思想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齐娅悄悄走到伊瑟身后,突然在伊瑟的肩上拍了一下。伊瑟专注着看书,也不回头,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齐娅?”
齐娅很委屈地嘟起嘴,闷闷不乐道:“伊瑟天天看书都不理我了。”说着,她将藏在身后的一朵白莲花伸到伊瑟面前。
“你又去采莲啦?”伊瑟微微一愣,笑问道。
“嗯!这个是给你晚宴上戴的。”齐娅马上眉开眼笑。
“什么晚宴?戴这个?”伊瑟困惑道。
齐娅攥着白莲花,踮起脚尖,在伊瑟身旁转了一个圈,答非所问道:“这个晚宴之后不久,我们就可以回底比斯了。伊瑟,你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