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晓燕
在一次长途旅行中,我的卧铺对面是一对中年的夫妇,他们看起来是外地到北京打工的,穿着很整齐。女人虽然已是中年,脸上却有着一种孩童般的甘美气息,她微笑着依偎着她的老公。
男人看起来却很与众不同,两颊深凹,动作迟缓而笨拙。一件白色的上衣把脸色衬得像破旧衣服一样憔悴。从他脸上的表情看,他对这个世界好像在逃避,旅伴们问他话,他好像在听,又不像在听。眼睛在看,又不像在看。只有当他媳妇跟她说话时,他才显出很认真的样子。他的媳妇像是一个贴在他身上的器官,他像只有通过这个器官才能跟外界联系。
其实如果不是那呆滞没有光泽的目光,他应该是一个英俊的男士。他不停地咳嗽,一阵咳嗽结束,就是往地上吐一口痰。尽管那女人,是把手纸递给他,可是他却故意出其不意地躲过媳妇拿手纸的手,让痰重重地砸在地上。
面对附近乘客不加掩饰的厌恶表情,女的紧紧挨着老公,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她丈夫烧了三天,三天没睡觉了,他是烧糊涂了。
在一个封闭的车厢里,与一个烧糊涂的病人住上下铺,让我害怕。他的病情让我想起“非典”,附近的乘客也都很紧张,有的旅客换到别的车厢了,那媳妇依旧紧紧地挨着她男人,低声地跟他说着话,笑着擦去他脸上由于咳嗽带出来的汗珠。
到了夜里,原来亲密地挨在一起的夫妇不得不分别在我上面的中铺躺下,随着车厢灯光渐渐暗下来,男人不安起来,他嘴里撒娇似的说着什么。那一双本来模糊毫无光彩的眼睛突然燃起了渴求的火光,他大概觉得微弱的灯光下,旅客的眼睛是失明的。或者他干脆就看不到附近的旅客。
媳妇小声不好意思地催他睡觉。但是口气软软的,并不坚决。像是面对一个要断奶的孩子,既拒绝又怜爱。男人像是听不到媳妇的劝说,弓起身子,哼哼着一个接一个地做俯卧撑给媳妇看。媳妇看到老公的这种举止,话语由温柔变成严厉了,她对老公说“不行,这不是在家里”。
她的话让我明白男人是要做什么。对他们两个人更加反感了。这时男人像是要收回自己的地盘一样强硬地伸出一条腿,要从二层迈向他媳妇的铺,可是他的另一条腿虽然很有决心,还是由于体力不支,颤抖着伸不过来。他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只好眼睛直勾勾地把腿抽了回去。行动的失败,让他变得绝望了,他暴躁地用脚猛踹车厢,大声嚷嚷:“我要下车回家!”
听到车厢被踹的咚咚响,媳妇也害怕了,她大声地叫来了乘务员,乘务员在甜水里放进安眠药,媳妇焦急地,但是目光中含着温情哄着他喝了下去。我的心也稍微安静了些,盼望着安眠药能够让他能早点入睡。
可是20分钟后,让我绝望的是,他还很兴奋,固执地没有节奏地翕动着没有血色的让人恶心的鼻子,并大声喊着要下车。我真不明白,三天没睡觉的人,不跟媳妇躺在一起,竟然还是睡不着觉。不知道他到底得了什么重病。
我对这对夫妻的反感像一阵浪、一阵风、一阵火涌向我的喉咙。我讨厌他们,因为他们侵害了我的时间,扰乱了我的心情。他们把旅行的车厢当成了自家的卧室。
我毫无顾忌地对乘务员说:“再给他喝一瓶安眠药。”听了这话,那媳妇像被针扎了一样跳了起来。嗓音硬硬地说:“不能再喝了,他身体不好。”她爬到她男人的那一层中铺,很吃力地坐在“中铺”的一角,倚偎着他,腿悬在床下,一只手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抚摸他的脸,男人在老婆的抚摸下,像是风浪过后的船,渐渐平静了。他乖乖地躺下,合上了疲惫苍白的眼皮。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听附近的乘客说,夜里女人几乎没睡。男人小小的一动,她便睁开眼睛。对他笑笑,她对丈夫柔顺的温情像是永远不会疲倦。
后来从他们的谈话中我才渐渐明白,男人原本是一级厨师,他的怪异举止,不是高烧所至。他们婚后不久,因为一次车祸,他被撞成严重的脑震荡,受伤后,虽然还能工作,可是性情变得孤僻、胆小,对妻子更加依恋。在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他妻子一个人。
随着对这对夫妇的了解,阴郁的心境逐渐过去,如遮着太阳的浮云飘过去一样。他们的亲密不再让我反感了,我的心反而被这对夫妻的恩爱弄得柔软起来,甜蜜起来。
两天里,夫妇两个都没怎么吃东西,女的始终微笑着,嘴像存钱罐一样幸福地咧着,她像照顾不懂事的孩子一样,照顾她的丈夫。
当车厢里的人像远离吐在地上的痰一样远离他们的时候,夫妻两个紧紧挨在一起,那天的车厢属于他们两个,相亲相爱的两个人,即使他们之中的一个已经变成残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