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刚擦黑,桃小别就将云狡兽唤出,云狡兽立刻幻化为牛犊大小,然后回身瞧了瞧桃小别。桃小别就对洛安道:“你若要与我同去,便只能与我共乘一骑,毕竟八神共筑之结界坚不可摧,我们只有骑在云狡兽身上才能一同出入。”
洛安便点点头,他将桃小别扶上云狡兽,自己也翻身骑了上去。
云狡兽虽已变为牛犊大小,但以他们两名成年男女之体型公乘一骑仍显拥挤,桃小别的背几乎抵在洛安的胸腹之上,他二人从未离得如此之近,当下都有些极不自然。可云狡兽可未曾顾及他二人的别扭,卷起前腿一个飞纵,转眼便飞上半空,毫不费力地穿过八神所布结界,风驰电掣般往星月洞府飞去。
云狡兽的速度极为迅猛,而洛安和桃小别一路无话,只任凭彼此的身体偶尔相撞,也任凭彼此的发丝在疾风中几番纠缠。
当云狡兽终于带着他们抵达星月洞府时,桃小别看到星月洞府前的那片深湖仍旧烟波浩渺,被阵阵淡蓝色的雾气所缭绕,而深湖旁的芦苇花海也仍是当初的模样,如丝绒般铺陈一片,散发着淡淡细腻的清香,柔风轻拂间花朵们交颈相挨低声私语,让这深沉的暗夜更显旷远和温柔。
桃小别注目着嵌筑在大山中的星月洞府,那些探出的楼阁飞檐中有点点暖光闪耀,而那扇千古黑铁锻造的大门如她当初第一次来时那般紧紧阖合着,这座洞府如同与这黑夜相融,端的无声无息而又苍凉寂寥。
见桃小别不动也不言语,洛安只得轻声道了一句:“到了。”
桃小别这才垂下眼帘道:“想当初第一次来这星月洞府之时,我尚不识得葆迦年,还以为他与我一样,也是一个混进洞府的小贼,哪知……哪知他竟是妖界风华正茂的殿下。”
洛安就道:“静思往事,如在目底。”
桃小别举目四顾了片刻又道:“那时候,宋戡还叫天歌,我也以为我的爹爹仅仅是我的师父,我尚不知晓这世间竟如此广袤,我也还未曾识得你、澄黛、奕瑜、珩景和昭辰……”
洛安似听出了桃小别语气中的低落,便拍了拍她的肩:“我们还是进去吧,说不定葆迦年此时就在他的爱莫小院中等着咱们呢。”
“爱莫小院?”
“你们第一次见面不就是在他的小院中,那棵万年菩提树下?”
“哦”,桃小别恍然大悟:“原来那就是他的院子,可惜我当时来去匆匆,竟连那个小院的名字都给忘了。”
“我孩提时也曾受邀来过星月洞府,至今仍记得葆迦年的小院内那颗万年菩提高雅奇特,枝枝相次,叶叶相加之貌。”
洛安说完便翻身跳下云狡兽,然后又将桃小别扶下,桃小别随手一挥,云狡兽便钻入她袖笼中的金角笼,瞬间就敛去了身形。而洛安和桃小别对视一眼,同时化作一道银芒笔直地向星月洞府的巨大外墙撞去,转眼就穿墙而过,入得其中。
二人入府后也并未立刻现出身形,而是一前一后向府中深处飘去。
桃小别在识途记路上并无过人之处,好在有洛安,洛安虽只是在经年累月前来过星月洞府一次,却是毫不迷途,片刻之后就将桃小别带到了爱莫小院之前。
二人双双现出身形,望着院门上方那块滕柳制成的小匾上“爱莫小苑”四个飘逸俊秀的字体发了会儿呆。
片刻后洛安才朝桃小别道:“院中灯火通明却又安静非常,葆迦年必在里面,你快进去吧,说不定……他正在等你。”
“你不跟我同去?”桃小别犹疑地问。
洛安摇摇头:“让你们单独相处……有些话你们才更能讲得分明。我就在院外候着,若有需要,唤我一声便可。”
桃小别心知洛安言之有理,便不再推辞,伸手推开爱莫小苑虚掩的门扉,抬脚走了进去。
再次站在铺填着深湖湖底之土的这方院落,桃小别心中竟有些微怅惘,彼时的这个院落暗沉无光,今夜却是华灯熠熠;彼时那个身着华服的俊俏儿郎被缚妖索牢牢捆在菩提树上时仍在呼呼大睡,眼下夜也深沉,一个身着锦袍的背影却长身玉立于菩提树下,他背对着桃小别昂头而立,不知是在遥望璀璨的星空,还是在细细瞧着菩提树高处那些枝丫相连的绿叶。
桃小别缓缓向那个背影走去,终于在离其一丈开外止住脚步,而那个背对着她的身影似是因为听闻不到她前行的步伐这才转过身来,果然便是许久未见的葆迦年。
葆迦年仍是那副模样,一头浓密的黑发束在玉冠之中,两道浓黑的剑眉斜斜的飞入两鬓,一双狭长的凤目中有熠熠星光闪耀,薄薄的嘴唇边挂着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只听他柔声朝桃小别道:“你来了。”
桃小别的双手交握于身前,她的手心突然开始冒汗,让她只觉掌心黏稠,无法抓握,她便微微搅纽着双手问:“你在等我?”
葆迦年并未回答她,而是走上前轻轻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院落西面的亭阁中,只见其间的圆桌上摆满了好酒好菜,桃小别仔细一看,竟是曾在人间的玖玲珑酒楼中吃过的菜式,而且道道都是自己喜欢的。
“这是……”桃小别讷讷地看向葆迦年,实在不明白今日他到底要唱哪一出,说是喜迎自己的到来,他的眼底眉梢却分明并未有太多喜悦之色,若是说他并非期盼自己的出现,可这心意满满的准备又分明不假,这让纵使有着七窍玲珑心的桃小别也是糊涂了,她的眉头逐渐纠结,心头也越发沉重。
而葆迦年将她按坐到圆桌旁,自己也在她对面坐下,然后才指着一桌的好酒好菜朝她说道:“这些都是我特意遣人去玖玲珑买回来的,知道你爱吃,便早早备着,方才还特意热过一次,眼下吃正是刚好。”说完便自顾提起酒壶倒了两杯酒,一杯放到桃小别面前,一杯留在自己面前。
“你知道我要来?”桃小别又问道。
葆迦年似不敢看她,垂眸死盯着杯中之酒:“依你的性子,若是不来问个清楚,就不是我认识的桃小别了。”
桃小别一听这话便没来由的顿觉紧张,她放在大腿上的两只手逐渐蜷缩在一起,紧紧将自己的裙摆捏在掌心之中,半晌后她终于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葆迦年终于抬起眼帘将目光停留于她的面庞之上:“我的父王死了,被人杀死在我星月洞府的密室之中,他身中十九刀,妖丹也被人取走,即便是神魂都已被凶徒毫不留情的击溃飘零而去!”
葆迦年说得悲戚,让桃小别也心生哀恸:“你放心,八神与我爹爹都在四方游走查找线索,总有一日必能找到杀你父王之凶手!”
“求离上神早已不管这世间之事,此番如此上心,难道是应了你之所求?”
桃小别摇摇头:“此事不用我开口相求我爹爹也必不会袖手旁观。”
“为何?”
“你真不知道吗?”桃小别一瞬不瞬地看着葆迦年的眼睛:“奕瑜口口声声指摘于我,说不管是澄黛的死还是妖王的死都与我父女有关,她的这番言论想必早晚会流传四界,我爹爹若是再置身事外,恐怕难证清白,而且毕竟泯天袋乃我爹爹的至宝,总归也要找回。”
见葆迦年深深地瞧着自己,桃小别就又问道:“你求娶奕瑜……有何苦衷?”
葆迦年闻言微微一滞,突然端起面前的酒杯仰头灌入,然后重重地将酒杯置回桌上,酒杯与石桌的撞击声沉闷敦厚,让桃小别没来由的心头一颤,而葆迦年置于桌上的手掌缓缓握成了一个拳头:“没有苦衷,只因那是我父王的遗愿……身为人子,必须完成!”
葆迦年的话让桃小别的心一阵寒凉:“你……已经打定主意了?”
葆迦年虽垂着眼帘,但面色却无比坚定:“总之,是我负了你,你若要恨我……我也无话可说!”
桃小别呆坐了半晌,眼中似有泪光闪动,但终究没有流下眼泪,她放在膝间的双手早已搅纽得一片青紫,但她的面色却不悲不喜:“你完成你父王的遗愿是为你父王尽孝,我即便有恨、有怒,也不过是浅薄的儿女情长,又如何能与你心意拳拳的孝义相较?”
桃小别说到此处便站起身来,葆迦年也急忙跟着她站起身,就见桃小别定定地看着他道:“既然话已说清,小别就此告辞,妖王之事还请殿下节哀,今后山高水长,我们各走一方,若他日再见,你我便只是朋友。”
桃小别说完转身即走,葆迦年惶急间追出几步,伸手便欲将她抓住,可他的指尖刚刚触及桃小别的衣袂又突然停住,如木偶般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桃小别渐渐远去。
葆迦年回身看到孤独地跟在自己身后的影子,突然觉得那般悲哀,那般落拓而又那般寂寥。
候在院外的洛安没想到桃小别如此快就出来了,正欲开口相问,桃小别却只留下一句“我们走!”便化作一道流芒疾飞而去,洛安回身望了望爱莫小院,终于不再停留,也腾身化作一道流光,追赶桃小别而去。
而此时,爱莫小院中的葆迦年形单影只的坐回到圆桌之前,一杯接一杯的喝起了酒来,满桌的菜却是始终未动,像是再也等不到一个交口称赞的人,来体味它们的美味与浓香。
法尘亚无声而来,他坐到桃小别之前的位置上瞧着葆迦年:“年郎这是何苦?如今王上已然故去,再也没有了誓约之缚,年郎若是非桃小别不可,娶她便是,那些所谓的遗愿,我们妖灵从来就不曾看重,要知道,活着的人更为重要。”
葆迦年醉眼朦胧地看向法尘亚:“遗愿是不重要,但是……但是若有杀父之仇呢?不管是仙神还是妖灵,谁……谁又能坦然相对!”
“年郎此话何意?”法尘亚大惊失色地站起身来,而葆迦年却已醉倒在圆桌上,虽然嘴里仍旧嘟嘟囔囔地说着话,却再也听不清他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随得匆忙而来,他慌乱地朝法尘亚行了一礼,然后手忙脚乱地将葆迦年扶入了屋内,而法尘亚面沉似水地站在院中,一动不动地死盯着葆迦年屋内闪耀的烛火,像是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