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沁儿自从那日之后便日日都乘飞马赶往万源地心,牙珉每日都等在绝上神殿的门口,招喜也被杨沁儿带在身旁,但她自然不得进入绝上神殿,只能与飞马马车一并留在神殿之外等候杨沁儿。
杨沁儿见牙珉瞄了招喜一眼就朝他道:“师叔放心,这是我的贴身侍婢,从小便跟在我的身旁,信得过的。”
牙珉起先并不言语,直到与杨沁儿一起步入绝上神殿,待神殿的大门在他二人身后关上后他才毫不在意地说:“信不信得过都无妨,反正此事完成之日她总归要死!”
杨沁儿就微微皱眉道:“有这个必要吗?”
牙珉就道:“看来沁儿是忘了小心使得万年船的道理。”
杨沁儿就不再说话,低垂着眼帘安静地跟在牙珉身后。
在朝圣殿内,三问尊者早就等在那里,连清流镜也已放置在案几之上,就等着杨沁儿到了之后便开始催动魔镜映出魔光。
杨沁儿来此也并非一天两天,早已知晓此事虽说起来玄妙实则也极其简单,她反正不用干任何事情,只需静静坐在蒲团上吐纳存息,从清流镜中流淌而出的魔光如有灵性,自会找到她的所在,将她笼罩其间。而她完全不会有半点不适,反而觉得温暖舒畅,连之前的孕吐、嗜睡现象都已消失,整个人反而比没有怀孕之时更为健壮、灵动,精神状态也从未有过的好,她心中渐渐觉得此事就如同当初自己给宋戡下泯心咒一般,是一个最为正确的决定。
映照魔光仅需一炷香时长即可,而每次三问收起清流镜时杨沁儿都会有几丝不舍,实在巴不得再多在魔光下坐上半个时辰,而这种心态自是源于在魔光中她甚觉舒适,不但作为孕妇的各种不适都烟消云散,腹中孩子“嘣嘣”的心跳声还会如同雷鸣般在她耳边回响,每每让她甚觉安心和幸福。
不过这般想法她也只敢在心中期翼一番,口中却并不敢提半点要求,不管魔君雷龠还是三问尊者在她心中都是极其让她心生惧意之人,除了每次见面时的请安和离去时的告别,她是半句多余的话也不敢对他二人言说。
因此,在三问收好清流镜并表示今日的魔光映照已然结束时,杨沁儿立刻恭敬地起身行礼,口中小心翼翼地道了一句:“多谢尊者!”
等三问走出朝圣殿后,她才彻底松了一口气。一直守在她身旁的牙珉就陪着她慢慢地向绝上神殿的大门走去,而这时,杨沁儿见四下无人便朝牙珉道:“为何近几日一直未见魔君现身?”
牙珉就疑惑地道:“难道你想见到她?”
杨沁儿赶紧摇头,压低了声音道:“沁儿自然不想!上回见到魔君之时,沁儿就觉心中极其紧张,而且……”说到此处她突然顿住,似在思量该如何表达心中所想。
牙珉就停住脚步问:“而且什么?”
杨沁儿也不得不跟着他停下了脚步:“而且,沁儿总觉得魔君看沁儿的眼光寒凉冰冷,沁儿每每与他对视都会止不住的遍体生寒,总之就是……十分畏惧。”
牙珉就了然一笑:“不要说你,连师叔也有这般感觉。”说完他安抚似地拍拍杨沁儿的肩又道:“他毕竟是被困在万源地心的魔君,他心中对天界的愤恨和不满积累了上万年,他从一个无上天神被逼得堕入魔道不知道经历了何种心路变化,养成如今那副阴鸷冷僻之性情也算人之常情。”
杨沁儿就点点头:“沁儿明白。沁儿原本看不到他还会暗自松口气,但后来又担心他不再看重我和我腹中的孩子……”
牙珉立刻摇摇头:“沁儿多虑了,魔君既已答应你自由出入魔界来映照魔光,便是对你和腹中孩儿表达出的最大善意和看重。这几日他没有出现是因为三问尊者一直在你身侧,要知道三问尊者便是魔君的眼睛和耳朵,相信这些天来你说的每句话,包括映照魔光时的所有情形,三问尊者都会告知魔君,所以你大可不必有猜忌之心,魔君想要现身之时他自会现身。”
杨沁儿闻言终于放下了心中的一块石头,而牙珉这才重又带着她在绝上神殿中穿行。二人在神殿的大门口相互作别,杨沁儿自是在招喜的搀扶下踏上飞马马车穿云而去,于正午时分方才赶回了五方别院。
杨沁儿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向奴婢们询问宋戡的去向,当听闻宋戡已在屋中喝得酩酊大醉之时她不禁蹙紧了眉头:“这大白天的,他怎么就喝醉了呢?”说完一刻都未歇息便向宋戡的卧寝行去。
当招喜将那扇紧闭的屋门打开时,一股浓烈的酒味立刻朝杨沁儿迎面扑来,她侧过头将腹中的浊气吐出后方才压下了心头的不适,这才缓缓地朝屋内走去。而这时招喜赶忙上前将她扶住,生怕自家的郡主走不稳再摔了跤。
当二人站在酒气冲天,乱作一团的屋内时,就看见宋戡早已醉成了一摊烂泥,正歪歪斜斜地靠在桌角哼哼唧唧,连有人闯了进来他也像并未察觉,兀自抖抖索索地拎着酒壶朝口中灌着酒,一副醉生梦死的颓丧模样。
招喜惊唤了一声“郡马”,就准备上前将宋戡扶起,哪知杨沁儿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道:“你先出去!”
招喜以为是郡马那副不成器的模样惹恼了郡主,就出言劝慰道:“郡主别生气,郡马已经醉得不成人形了,眼下并非与他讲道理的时候,要不奴婢先扶您回房休息,再叫几个仆役来服侍郡马,不管郡主要如何斥责郡马,都等郡马清醒了再说!”
杨沁儿就冷冷地道:“斥责?你何时听到本郡主出言斥责过郡马?”
招喜就小心翼翼地道:“总之郡主有孕在身,万万不可动怒,还是让奴婢扶您回房吧!”
哪知杨沁儿像听不见一般冷着脸又沉声说了一句:“我叫你出去!”
“可是郡主……”
招喜还想说什么,立刻被杨沁儿尖利的声音打断:“你听不见吗?本郡主叫你出去!马上给我出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招喜被杨沁儿脸上的愤恨之色吓住,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缩头缩脑地退出了房外,将杨沁儿独自留在了房中。
招喜将将关好门,杨沁儿就扬起袖笼回身朝屋门一甩,一道银色光芒瞬间覆盖在屋门上,彻底成为了一扇普通人不可能再打开的屋门。而她慢慢走到宋戡身前,低头看看大腹便便的自己,又抬眼看看宋戡那醉得不成人样的模样,哀伤地朝宋戡道:“戡哥哥,沁儿要如何对你,你才能变回曾经那个眼中有星光的戡哥哥呢?”
杨沁儿的声音似惊扰了宋戡,只见他目光游离地看向杨沁儿,突然他眼中闪耀出一抹不同寻常的神采,急切地伸手抓住杨沁儿的裙摆,匍匐在她脚边开怀地叫着:“桃小别,你来看我了?你肯来看我了?”
杨沁儿勾起唇角挂出一个颓丧的冷笑,顺着宋戡拉扯裙摆的力道缓缓跪坐下去,当与宋戡那双浑浊中满含神采的眼眸对视时,她脸上的冷意逐渐化去,轻声呢喃道:“若你眼中的这抹神采是为了沁儿而生,沁儿愿用一切去换……”
而此时宋戡突然看到她那高高耸起的肚子,就疑惑地问:“桃小别……你为何长胖了呢?不是说要心宽……心宽才能……才能体胖吗……你……你和葆迦年之间有……有如此多的阻碍……你也还吃得下去……胖……胖得起来,我真开心啊!”
杨沁儿立刻捕捉到宋戡话中的意思,便紧张地问:“你说什么?桃小别……不,我……我和葆迦年怎么了?什么阻碍?”
宋戡便挥挥手道:“你别瞒我了桃小别……我都知道……葆迦年虽与……虽与澄黛公主定了亲,但……但那其实是你们的缓……缓兵之计!我知道的……葆迦年与你……与你两情相悦,你们正在……正在想法子解除妖王的誓约!”
杨沁儿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宋戡:“妖王有何誓约?”
“你……你当真以为我不知?”宋戡继续语不成调地说道。
杨沁儿就俯下身温柔地看着他:“你若知道,那便告诉我。”
宋戡似感知到了杨沁儿的温柔缱绻,便凑近她缓缓地道:“我知道的,妖王发下……发下誓约,妖界的殿下……必须娶……必须娶水族的公主为妻,否则妖王必……必遭天谴!”
杨沁儿悚然一惊,继续循循善诱地朝宋戡道:“所以呢?”
“所以?”宋戡拍拍自己的心口:“所以你和葆迦年为了在一起……正在四处寻找法门啊……你们呐……并肩……并肩站在一起努力,让我……让我好生艳羡啊!我艳羡他呀!”
杨沁儿像是终于听明白了,便阴恻恻地道:“噢?桃小别竟也有不如意之事?看来……她也并非顺风顺水,如今四界五湖俱知葆迦年乃是澄黛的未婚夫婿,再加上妖王的誓约,恐怕……她想要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也……并非易事吧!”说完她又皱眉看向宋戡:“不过……你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会知道这些?”
宋戡便抬起头来看着她,眼眸像是突然清明了不少:“你忘了?是你让我开口能言,也是你……让我语通六畜啊!”说完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身来,哪知力有不逮又颓然滑倒,他便放弃了想要起身的想法,半趴在地上朝门外挥舞着手道:“你看到……看到我养在水亭中的那些鸟雀了吗?我……我日日都遣它们飞到天芒山看你……然后回来告……告诉我你的所有事情!这些日子里,我虽……我虽不在你身旁,但你……但你的事情我都……我都知晓!”
宋戡的话让杨沁儿脸上的悲色和寒霜相互混杂,已看不分明她到底是何种情绪,只听她又哭又笑地控诉道:“枉我以为你豢养那些鸟雀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还叫府中的仆役为你四处寻找珍稀的品种,却原来……你做的每件事情……都是为了她呀!”说完她低下头暗自垂泪了半晌,而一旁的宋戡迷迷糊糊地又摸到一个酒壶,他拿起来晃了晃发现壶中尚剩有小半壶酒水,立刻喜笑颜开地拎起酒壶往口中灌去,最后醉意沉沉地靠在桌腿上砸吧着嘴,似乎立刻就要昏睡过去。
杨沁儿此时突然凑近他,眼中溢满了凌厉之色:“你不是如此在乎我吗?得知我要与葆迦年双宿双飞你可好受?为何不想想办法破坏我们?难道你不想得偿所愿吗?”
宋戡一听顿时睁开了他醉意朦胧的眼,他本能地坐正身子急切地朝杨沁儿摇了摇头:“你知道我的,只要你高兴,只要你开心,只要……只要他是你所选的人,我……我即便心中艳羡,也不会说他半句不好,我……我只会远远看着……看着你得享幸福喜乐,又怎会……怎会有破坏你姻缘之心,我纵是死……也不会破坏你的任何所愿!”
杨沁儿仰起头一阵悲戚地大笑,笑完她愣愣地看着宋戡,不知是为了安慰他还是为了安慰自己,她缓缓将脸朝宋戡探了过去,她的鼻息轻轻地拂在宋戡的脸上,在宋戡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她的唇瓣一下就压在了他的上,哪知宋戡如遭雷击般猛地向后躲去,他的头“哐”的一声撞在身后的桌腿上,而他似并未察觉到疼痛,反而极为迅疾地就地一滚远远地躲开了杨沁儿,杨沁儿就讥讽而惊奇地朝他望去:“连桃小别的吻……你也不想要吗?”
而宋戡俯身趴在地上抱头痛哭:“不是我不想,是……是我不配啊!桃小别,你离我远一点……能有多远就多远,别让我……让我身上的腌臜弄……弄脏了你!你……你快走,以后都不要再来了,我不配,我不配!不配!不配!”
宋戡凄凉而又哀伤的嚎叫让杨沁儿如五雷轰顶,她挣扎着站起身来冲宋戡大叫道:“你为何不配?你是本郡主的郡马,你配得上所有!什么叫腌臜?你哪里腌臜?难道就因为你是本郡主的郡马你便腌臜了吗?在你心中你到底将本郡主置于何地!”
而仍旧趴在地上抱头痛哭的宋戡像是没有听到杨沁儿的话,他的痛哭声和杨沁儿的怒吼声将门外的招喜吓得半死,她焦急地在门外拍打着屋门:“郡主,郡主,您怎么了?您开开门呀,求求您开开门!”可惜那道被杨沁儿下了咒诀的屋门她无论如何都推不开,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在门外恳求着,哭叫着。要是在厉王府,她还能去寻了王爷前来劝慰郡主,可如今他们远在郊外的五方别院中,招喜便再也想不到该寻了谁人来劝慰已然失了心神的郡主和郡马,连同她便也焦急地失了魂,只知在屋外一刻不停地拍打屋门,而想不到任何别的办法。
于是,这一日的五方别院注定是不安稳的,宋戡的痛哭声,杨沁儿的怒吼声,还有招喜惊惧交加的呼喊声持续了很久,连水亭中那些宋戡散养着的鸟雀都被吓走了很多,它们扑啦啦地拍打着翅膀飞走,像是极其惧怕这个地方,像是再也不想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