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的佳酿摆放在桌上,觥筹交错间,琉璃杯色彩斑斓,光华流转其中,是如此的绚丽夺目。琼浆玉液,晶莹透亮,酒肉香气四溢鼻端。
风轻云淡,长达十多年之久的游荡在赵通嘴里说得平淡,往事不堪回首,那些酸与苦只字不提,好似微不足道,不足够和外人详说,只剩下无尽的欢悦。
举杯相交,把酒言欢。
今夜,没有外人,只有二人开怀畅谈前世今生。即使有多年未见之隔,也不改曾经的兄弟情义,仿佛那一切还历历在目。有说不完的话,又不知从何处开口。
一杯复一杯,酒水吞落下肚。
唐门门主唐不成,唯有痛饮,方能解心中烦闷。这是他生来最放松的时刻。
“你变了。”赵通微醺,眯着两只被满脸横肉包围的小眼睛认真道。
唐不成往嘴里大口大口灌着酒液,已经很久没有人胆敢这样与他说话了,这多年来的在位,让他积攒了无尽威望,“是吗?……我倒没有觉得。”
赵通依然笃定自己的观点,“可我觉得你变了许多。架子变大了,不苟言笑了,更加沉稳了,也越发谨慎了。”
唐不成吞下一块肉,道:“如何说起呢?”
“你似乎看不惯白日里那个在正厅上的人?”赵通擦了一把嘴角的油渍。
他直认不讳:“是,那又如何?”
“嘿!”赵通一笑,细说道:“依照你以前的那个鲁莽脾气,他不得留下一点代价?再者说,你为何不当着他的面骂他个狗血喷头,又为什么等他走后独自生闷气?”
他摇头,有许多的烦恼,“你不懂的,那是叶家的人,这两国交战,亦不斩来使。就算我与他主子纠纷再深,我又何必为难他,只恨那叶家野心之勃勃。”
赵通道:“叶家?那算什么东西!如若放在以前,你可是连老天爷都不怕!”
“唉——这种事情,你总是懂不来的,不懂的……”唐不成兀自叹道。
“我怎么不懂?你是不敢跟他撕破脸皮,换种说法就是你在害怕?你在害怕什么?”赵通紧盯着他的眼睛,有点逼迫的意思。
“我也会害怕吗?我可是堂堂唐门门主呀,怎么会害怕?笑话……呵呵……”他说着说着,倒自己先笑了好一阵儿,像是在嘲笑赵通,又仿佛嘲笑自己,最后终于颓废了,“我却不是原先的我自己了……”
“你还是不明白吗?门主之位是那么好坐的吗,门主那么好当吗?”赵通摸着胸口,问道:“为什么呢?是身在高位不得已改变而变,还是本来的潜移默化呢?我看不尽然。”
唐不成忽然回忆起过去,他悔当初,阴谋阳谋,机关算尽,算计来算计去,为争门主之位头破血流,却是为何?到头一场空,自己又得到了什么?怕只图惹来满头白发。
他一声苦笑,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已身在局中,抽身不得无可奈何,“赵兄,你不在这局中,是不会明白的。这叶家此次宴请天下豪士,其目的究竟为何,怕是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如此胆大妄为之事,要么附和,要么翻脸,这两边叫我如何抉择?”
“叶家的欲望,确实棘手,但也没有到打退堂鼓的时候。”赵通鼓励着,出主意道:“可以联合其他几个大帮众,将叶家的野心扼杀在摇篮中。”
“我想得正是如此……现下已别无他法了……”
看着桌上的那张请帖,上面烫着三个金色大字——举贤宴。随后二人都沉默了。因为他们明白,叶家现在在中豫的地位,正如日中天。
那还要追溯很久远的时光,叶家的那一位老祖,年纪轻轻,便已头角峥嵘。真正算得上是才华横溢,天之骄子也不为过。毫无任何门派背景依靠,自出现在世人眼中,还未尝一败。有人感叹他的天赋,同样有人嫉妒他的资质。
不过在当时的前辈嘴中,也只是一声哂笑,随口夸赞些许,便匆匆而过——
这样一位少年,可以为侠士,可以凭本事独闯天涯,也可以为侠盗,盗亦有道,行侠仗义,但似乎成不了大气候。
直到三百年前,叶老祖尝试悟道开派。这一举动,既让老一辈人物吃惊于他的胆大妄为,终于看清楚他的本质,却是一代枭雄。老前辈纷纷震怒。
原来剑皇在位之时,曾有聚万宗而共同起誓之举,他们保证,以剑皇为尊,后代徒子徒孙再不能生反抗知心,是为剑咒,在万宗的血脉里流传。许多年以来,万宗已有凋零的了,也自有久盛不衰,却从没有新派崛起而不尊剑皇。
叶老祖是历来第一人,竟公然否认剑咒。高手如云,差点儿踩破叶家门槛。老祖一一顶住了压力,连败之人不计其数,其中之艰难,怕是只有他自己才晓得。后终成千秋之事业,为江湖一另类。
一时间,
流言蜚语,纷沓而至,淹没老祖。皆说其有一统江湖之野心。
老祖无法,只得闭关以求避世。时至今日,已无人知其生死。
叶家香火传下,开枝散叶,虽遭外界所唾弃,但到了此代,家业格外鼎盛,是从所未有的巅峰。家主叶骐欲望尤盛,宴请天下群豪之事早已在几个月前传得沸沸扬扬。而唐门与叶家几乎同为中豫龙首,叶家势必要求得唐门的支持。
唐不成把酒杯放下了,缓缓道:“这可是鸿门宴……”
“是呀……”赵通点头以表认同,“却不得不去。”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便是这当中难处。
唉——
长夜漫漫,唯有长叹。唐不成说不出的头痛。
“这些年来,事务愈加繁忙了,与家人关系疏远了,肩上担子益渐沉重了,内力越练越深了,烦恼却越来越多了……”
酒越喝越多,人越发不省人事了。
到后来,甚至已经分不清楚是谁在说话,二人的舌头都喝大了。
“你醉了吗?”
“我没醉,我没醉……我怎么可能喝醉呢?记得以前,每每喝酒,哪一次不是你先醉于我之前?”
“是吗?来来来,再喝千杯也是无妨!”
灯火阑珊,倒映出两个人儿,即使铁血的汉子心底也有少许的柔情……
话说,这一日。
叶家府邸坐落之处,上下热闹非凡,无数下人忙活,左右人多嘴杂,其中杂役忙碌不停,大汗淋漓,浸湿了衣襟。家丁忙前忙后,招呼客人,布置彩灯毫不含糊。
门前,两座雄伟石狮之间,是无数英雄好汉来往,宾客如云络绎不绝,进来的不是膀大腰圆、身板高大的外家好手,便是气度非凡、气质内敛的内家高手,数也数不过来。
当然也有长相平凡的,似乎是平淡无奇的,毫无一技之长的。他们大多各自躲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像是默默无闻之辈——如若如此以为,那就大错特错了。
莫要小看这里的每一个人,也许随随便便拉出去一个身形猥琐的,或其貌不扬的,或平淡无奇的,可能就是名震中豫的高人。
甚至不乏需要叶家家主亲自迎接的人物,唐门门主唐不成、存义帮帮主郝逍遥、雷屯山庄的大龙头严峰等一众成名已久的高手都来了。
门槛及膝,人影雀跃,好不热闹。
“陈兄,好久不见呐!”
“哈,李兄竟也有如此闲情,有兴致来凑这个热闹。”
“哟呵,两位老哥原来早到了,让小弟好找呀!”
…………
他们大多是走南闯北的人,许多是相互结识的。既有真心相交的朋友,也有分外眼红的仇人,当然也不乏点头之交。口头上说着客套话,不知是虚伪又或是真诚。
此次的英雄大宴是数百年中难得一次的盛举,可见这里主人家在道上的地位,若非能服众,决计难以邀到这许多武林英豪。由此可见势力之大。
当然,也有一些豪杰未至,他们有的生性向来冷淡,不愿赴宴。
自然,也有旁人嗤笑叶家的野心,讥笑这些前来赴宴的侠士为趋炎附势的小人。这些多数是没有收到请帖的,又不愿厚着脸皮不请自来,哪里看得到自己连被邀请、被嘲笑的资格都没有。徒增笑耳。
日头渐渐偏至正南,英雄好汉陆续也到了。叶府上虽大,却也到处挤满了人。
到得晚间,叶家内外挂灯结彩,灯火辉煌,照得黑夜有如白昼。正厅、前厅、后厅、厢厅、花厅各处热闹非凡,一共开了三百余席,中豫成名的英雄豪杰倒有一大半赴宴。
“唐兄,郝兄,各位请了!”
这是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来自主位之上。
这便是现任叶家家主叶骐了。
但见他中等身材,却生得好生威武,大家风范,眼神有如火炬,犹若实质,端的是无比庄严。他笑着,春风满面,身板笔直,透露出无与伦比的自信,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好似所有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如此气场,令常人不敢直视。此时的他正举杯相邀二人。
那二人自也不敢怠慢纷纷起身,却是唐不成以及存义帮的郝逍遥。
郝逍遥好酒,也最为豪爽,大笑道:“叶兄客气了。”
定眼望去,说话之人好生威武,一张方脸,浑身上下却正气无数,无愧是中豫第一大帮帮主,若无能无才无德,何能统领一帮万多余人。
他就那么站在那里,周围的气氛仿若实质,好似天地的中心就在那里。
叶骐再回礼:“郝帮主请!”
赵通、黄天少、唐家姐妹等人被唐不成留在了主席之旁,南宫羽自在其中,闻言不禁伸长了白皙的脖子,灵动的大眼毫无顾忌地打量起此人。似乎很失礼,但旁人瞧她是个美貌少女,以为她年岁小不懂事,也不放在心上。
“不过还是一对眼睛,两只耳朵,一个鼻子一张嘴,也没什么了不起。”南宫羽早听见自己爹爹好几次提到过叶骐之名,盼着能一睹叶家家主为何方神圣,今日一见之下大为失望,小声嘀咕着。也所幸周围吵闹,没让人听了去。
但要说最大胆的,无疑是黄天少,他仔细端详起叶骐,且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从上往下看,又从下向上看,丝毫不在意他人的眼色。这便是大大的无礼了。
叶骐好像有所察觉,头微微一侧,目光似有若无,向黄天少方向瞥了一眼,后用手按着桌子缓缓坐下了。
于是,众人动筷了。
黄天少这才垂下眼帘,凑到唐悠悠身边,给自己和她杯中满上,没心没肺道:“来,我们喝一个。”
唐悠悠低头,道:“我不会……”
“没事,我干了,你多少喝一点就行。”他诱导道。
她俏脸一红,轻轻抿了一口酒杯,玉容更显得娇艳。
唐青青在旁低声呵斥道:“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样子成何体统!”
唐悠悠听她一说,也觉自己与黄天少的举止有些不妥,白皙的脸蛋儿更加滚烫。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如此没大没小?”旁又一桌,一个眉宇间颇有英气的年轻男子,指着黄天少向周围人询问道,“就这般男不男女不女模样,也配做这个好位置?”
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也不禁讶然道:“太也奇怪,这小子瞧着面生,为何可与我等同坐次席?”
“少帮主有所不知,”一年长汉子常年行走江湖,颇有些阅历,对那青轻男子言道:“那人不过凭着自己相貌,人称什么风流公子,倒也迷倒了江湖上一片风尘女子,不过旁门左道耳。陈老年迈,又常年处在帮内,自然闻之甚少。不过话说回来,最近传他传得愈渐凶了,想来手段还是有些的。”
“手段……有什么手段?”青年盯着黄天少,眼见得他与唐悠悠亲近的举动,眼里好似喷出火苗,几乎咬着牙道。
汉子自也看出他因何而怒,只顺着青年的脾气道:“和少帮主比起来,自然是不入流的手段罢了……这样,钱叔替你去教训教训他!”
说着,汉子便欲起身。
“慢着!”青年一抬手,叫住了汉子,自己反而起身淡定道:“教训这小子,还没有到劳烦钱叔的地步。”说完,便抬脚往那一桌走去。
只不过几个呼吸间,青年慢悠悠踱着步子,他来得好快,稍许便来到了黄天少近前,最先开口道:“阁下便是风流公子吧,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啊!”
黄天少自早也注意到来人,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又听他虽与自己说话,眼光却先不住向旁边的唐悠悠脸上看去,再加上他上来便提道上的外号,而这外号在旁人耳里听来却不甚荣光,反而甚至有些不雅。可知其恶言相向,至于原因,彼此间心照不宣。
既想清楚此结,黄天少也不怎么着急搭话了,兀自转着酒杯,手指摩挲着上面精美的纹路,好片刻才抬眼,正色道:“咦?阁下的脸好生好面熟,可得让我仔细想想……莫不是昨日晚间搂着小翠姑娘上楼的那位?昨夜睡得可香甜吧?”
“你……”青年脸上顿现窘色,不想被他反将一军,心想深陷这污秽之地的人自口吐污秽之言,不禁扯了扯嘴角,转而自顾自对唐悠悠道:“悠悠,你来多少时候了?我却没有注意到你,听说你最近出去转了一圈,怎么样,没有受伤吧?”
“啊,郝哥哥……我不过是刚到没有多久,劳你关心了……”唐悠悠腼腆道。
青年随后满满斟了两杯酒,一杯递到唐悠悠面前,一杯高举,真切道:“悠悠,许久不见,我敬你一杯!”他浑然不将黄天少放在眼里。
不想侧面蓦然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接过,却是黄少天:“唐姑娘不大会喝酒,向来都是由区区代劳的。”
青年冷哼一声:“凭你也配?”
黄天少笑了,反问道:“唐姑娘千金之体,你又凭什么配呢!?”
青年又讥讽道:“可笑,谁瞎了眼怎会让你坐在这个好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