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要为一种小草作序了。
我说的这种小草，它不是生长在高山峻岭，也不是安居于辽阔旷达的草原，更不是受宠于花坛草坪之中，它是属于委屈在路边的，千脚踩、万脚踏、谁也不会拿正眼看它一下的那种。
小时候，我在农村上学，从村庄到学校要走很远的路程，除了三五里的田野小道，还要路过一座水库。在这期间，要说印象最深，至今使我不能忘怀的，就是生长在水库大坝上的一种小草了。这种小草，叶小，枝瘦、不高，做爬藤状，其貌不雅，我们农村人叫这种小草为“爬藤子”。但是它的根须很发达，生命力也极强，很团结的样子，并有强烈的进取精神。身边的地盘占完了，就一直往外延伸。但不管怎样，它们并未引起路人的重视，因为它们太渺小，太一般了，不开花，也不结果，不能给人们带来一点实惠，也没有什么欣赏的价值，所以就常常被人们践踏。不过，这种草很顽强，踩烂了，不几天就又长出了新的来。再被踩烂，再长出新的来，为此，路面便常被它们的汁液染成了隐隐的绿色。
春天来了，我们谁也不会去亲近那些小草的，因为这是我们农村上学的孩子最繁忙的季节。小南风一吹，田野里的花儿开了，树上的鸟儿叫了，欢悦的小溪笑了，大呼小叫的青蛙跳了……这些供我们玩耍的对象都一齐向我们涌来了，真是让我们有些忙顾不暇了呢。我们可以躺卧在草籽花丛中去欣赏彩云紫雾般的颜色，或闭上眼睛去闻那些花儿的香气，或去静听蜂儿们嗡嗡的采花叫声，或仰望天空，静静地观赏着款款浮动的云儿。最令我们好奇的，就是那些云儿了。它们一会儿变狗，一会变猫，或如龙似虎的模样，十分好玩，把我们这些孩子逗得欢蹦乱跳的，快乐极了。有时候，我们是跑到油菜地里玩耍的，因为油菜花儿一开，那儿的蜂儿蝶儿最多。我们常常可以去拼命地追赶几只忙乱的蜜蜂逗乐，或者去捕捉一两只白的或黑的恋花蝴蝶当成礼物，赠送给我们自己最好的同学。这当然大多是女生。如果玩耍饿了，或者渴了，我们会掐上一些粗的、嫩的、或者顶着花儿的菜薹填肚充饥。最令我们向往的是豌豆花儿。我们知道豌豆花儿一开，不久便会结出一串串绿莹莹水汪汪的豌豆角来。每每这时，我们就可以躲进豌豆地里吃个饱。可是我们也常常因为贪吃贪玩而误了上学或回家的时间，老师的罚站，家长的打骂是免不了的了。有时罚站久了，或打骂重了，火气没处消散，放学或上学的时候，走到水库大坝上，就对草儿出气，又是踩又是跺的，或大把大把地把它们拔起，随处乱抛。
夏天到来的时候，我们这些上学的孩子也不会去理会那些小草的。我们可以到树林里去捉迷藏，或者去比赛爬树、掏鸟蛋。有时运气好了，还能掏上一两只小鸟儿来玩玩。热了，我们就三五成群地到水库里洗澡，游泳，打水仗。玩耍累了，就躺在大坝的树荫下晾风。夏天的雨水多，时不时地就会来一场暴雨。暴雨过后，路就成了烂泥，为了防滑，就从小草的身上踏去。有时把小草踩得满身泥泞，面目全非，一塌糊涂。有时暴雨下得大了，到处都哗哗地流起水来，我们会打起赤脚，高绾裤腿，到那哗哗流淌的水沟里或田头间，去捉那些顺水而上的鱼儿。碰巧了，能捉到一尾两尾，甚至更多。这时就用一些小草的藤蔓把鱼儿给串了，提在手上，带回家去。小的扔给猫了，大的就用树叶包了，泥巴糊了，烧着吃。味道真是美极了，不过这种口福不是常常都会有的。
秋天来了，我们这些上学的孩子也是不会善待这些小草的。秋天是成熟的季节。霜一打，地下的或树上的果子都熟了，我们今天可以去拔花生，明天可以去挖红薯，后天便可以去拔那些满坡满地的黄豆烧地窑吃了。烧地窑是最有意思的事，这里面还得讲个技术呢。先拔上一堆黄豆或花生什么的，找一个比较大的田埂豁口，下面铺上干草，把豆类放在干草上，然后把干草点着。等到干草燃着后，再用湿草把干草的火头压住，干草的明火抬不起头来就会急得团团冒烟，烦躁不安地腾空而起，在空中六神无主地盘旋。豆类就在这不安的浓烟中给焖熟了。其实我们这些孩子是比这股浓烟更性急的，往往不等黄豆焖熟就开始哄抢起来，把手烫得来回倒腾。烧地窑偷吃嘴是瞒不住的，常常不是因那腾空而起的浓烟引来大人的追打，就是满嘴满脸的黑灰泄露出秘密而被老师罚站。
冬天的时候，是我们这些上学的孩子感到最没有意思的季节了。花儿没了，树叶落了，蚂蚱也不跳了，蟋蟀也不叫了。青蛙入了眠，鸟儿卧了巢，更没了蜂儿蝶儿地来陪伴我们了。大地一切都变得光秃秃的，实在难看极了。唯一能让我们感到兴奋的，倒是水库大坝上的那些不起眼的小草了。看，它们还在与严寒不屈不挠地抗争着呢。叶子都冻得紫红紫红的了，但还没有倒下去的意思，仍在强硬地挺着身子。不过，这种兴奋十分短暂。天气太冷，冻手冻脚的，放了寒假后，我们因为天气寒冷也就懒得出门了。等到大雪封门，我们的兴致一下子就来了。大雪一下，满世界的白，世界上一切丑陋肮脏的东西都没有了。我们就一个个跑出家门，堆雪人，滚雪球，打雪仗，小手冻得红肿红肿的了还不知道疼痛，玩得真是开心极了。那些曾一度引起我们注意却转瞬即逝的小草的形象就被忘到了脑后。由此看来，一年四季我们都不会去与小草亲近了。既然如此，那就由它去吧。
有一年，我们公社来了一位新革委会主任。在一次察看水库大坝时，他看见大坝上长着乱七八糟的草儿就不高兴了，说这既影响了美观，又浪费了土地，不如种上庄稼。于是就不顾一些老农的反对，下令把这些草儿连根带茎全部给铲除掉了，然后又让老百姓给大坝穿绿衣、镶金边、戴花帽。就是在大坝下边种上向日葵，中间种小麦，上面种油菜。这样大坝果然也就好看多了。由于革委会主任的这一发明创造得到了县里的表扬后，各公社的头头们都陆续不断地跑来参观学习，很是风光了一阵。
大坝好看是好看了，可由于年年要在大坝上犁地、松土、种庄稼，再加上土壤里没有了以前那些草儿的根须把守，土质趁机也就松疏多了。蚂蚁们便逮住这个机遇，成群结队地移民到这里来，静悄悄地安家落户生儿育女了。有一年发大水，大水就顺着蚂蚁穴一点一点地渗透了大坝。就在一天夜里，大坝突然垮了，淹死了很多人，冲走了很多房屋，损失非常惨重。这真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了。经过这一教训，人们才知道小草的重要性，重新又在大坝上种植了这种小草。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小草的好来，对小草有了新的认识了。没想到小草原来还有这么大的作用。如今细细想来，它真是太不一般，太伟大，太了不起了。它们虽然平平凡凡，朴实无华，默默无闻地生存着，但它们不屈于误解，忍辱负重，受得住寂寞，并有团结奋进的传统，拥有不屈不挠的进取精神，保持着任劳任怨的美德。它们不图名利，不求回报，不去与花儿争夺春天，也不去与树木霸占高低，更不去与那些花儿果子的取宠斗富。它们有着自己的生活原则，坚守着自己的本分，自信、诚实和自重，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不声不响地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可惜，我至今还不知小草的学名呢。
每每想到这些，我不觉脸红了、心跳了，感到自己实在是有愧于小草了。于是为了弥补我对小草的误解与冷落，今天我要给这种小草作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