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押上来的人竟是他——司机小李,这让我颇感意外。
和小李虽不同一个连队,却也是老熟人了。小李是汽车连的司机,我是地勤人员,一到飞行日我们便会相遇。和我们一样,他们汽车连也是要保障飞行的,一到飞行日,他们的车要把我们的飞机牵引到起飞线,再把我们机组人员接到着落线,等飞机返航后,再从从着陆线牵引飞机到加油线加油,再把飞机拉到起飞线放飞。我们一天飞几个起落,汽车连的小李们就要为我们服务几次,在三线之间跑上几个来回。
小李的车夏天时并不招人喜欢,他开的是那种大解放,车上没有空调,夏天驾驶室里热得像锅炉,连司机都热得要中暑,夏天没有谁喜欢钻驾驶室。不如在车厢上站着,站在敞篷车厢上,车跑起来也是很拉风的,起码凉快。冬天就不一样了,坐在驾驶室里,玻璃摇起来,什么风都吹不进来。还透着玻璃晒上太阳,那个舒服呀,神仙也不过如此。机场总是最开阔地方,也是最招风的地方,一年四季,东西南北风都来。江南的夏秋季节刮什么风都凉爽,可是春冬季节,刮起北风来就阴冷阴冷的,风像剔骨刀一样,割得人生疼。风是跑出来的,车跑多快风就有多快。人站在车厢上,从起飞线到着陆线短短几公里下来,头发总被吹得没了形,有时像高高竖起像鸡冠,有时像草窝,脸像打过霜的茄子,呈暗红色。冬天时,机组的人都喜欢往驾驶室里躲。可是一个驾驶室只能坐三个人,除了司机,顶多能再坐两个人。一个机组少说也有三五个人,不是谁都能躲到驾驶室里舒服着。何况司机还不愿意呢。地勤人员常年修飞机,总是一身油味。一件黑皮外套从配发下来到换装四年间,没见谁洗过。那上面的油垢亮汪汪的,袖管举起来能当镜子照。汽车连的小李们不用沾油垢,他们都收拾得很干净,都不欢迎地勤机组坐到驾驶室,他们总把驾驶室反锁着不让人进去。
我和小李相识就是一场意外,正是初冬的飞行日,那次在西头着陆线等飞机,大家躲在小平房里聊天,我嫌吵,一人坐在牵引杆上看书。过些天就要考试了,我要充分利用等飞机间隙的宝贵时间看书。正看得入迷时,一辆牵引车在身边停下来,还按了一声喇叭。我以为自己挡住去路了,连忙走到草丛里。这时一张稚嫩的笑脸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并朝我招手说:“看什么书呢?上车来看吧。”
我并不认识这位司机,但也没拒绝他的善意。上了他的驾驶室才知道他原以为我在看好看的小说,想借来翻翻,他没想到我是在备考。这就是我和司机小李的初次照面。听说我在备考,小李很是钦佩,他原先也和我一样,参加自学考试,连考两年,仅过一门,他就放弃了。从此,我成了小李驾驶室里的常客,他常和我聊一些书本上的故事,他和我一样也读过一些世界名著,他觉得和我很有得聊。有时他甚至会故意和其他人调换顺序,专等来牵引我那架飞机,这样,我就可以在他驾驶室里多待一个起落时间,多聊一个话题。除了聊天,更多的是我在安静地看书,看考试的书。这时,小李很安静,他从不打扰我看书。在他驾驶室里不光可以挡风御寒,还方便我看书,这份情我一直记在心上。
部队之间不同部门,伙食标准是不一样的。我们地勤的伙食远比后勤高。有时大家一起开饭时,我们地勤的饭盒一掀开,里面有一块巴掌大的大排,有时是一整块大鸡腿,最差也有一大勺的红烧肉,还有两样青菜。我看小李他们的饭盒掀开,里面多是青菜,很少见肉,显得特别寡淡;同样一块大排,我们的大排是带皮带肥带骨,一块足有四两到半斤,他们的大排个头还不到我们三分之一大。吃红烧肉时也一样,我们都是红烧肉,他们则多是土豆,肉很少。大家在一起吃饭时,小李们很没胃口。有几次我俩躲在驾驶室里交换着吃。他觉得不好意思,就从座椅下找出一个苹果给我吃。这个苹果让我看到小李对生活品质的追求,他是一个对生活有追求的人。我说交情不讲等价交换,偶尔换份饭吃,不正好调节口味么。这样的事多几次,他也就释然了。
和小李接触多了,我发现他还是个爱干净的小伙子,头发很有形,皮鞋亮得照人,连衬衫外套也是一天一换。这在部队显得很特例,一个连队清一色的大男人,有几个人会讲究这个。恋爱中的男人是讲究穿戴的,小李还是个战士,他不符合找对象的条件。我这个邋遢鬼和他一比,就缺少这方面的美德,除了看书,我啥也不讲究。有次在街边书店,听见有人叫我,我回头,左看右看没发现谁在叫我,这时一个后生上前推了我一下,才看清是小李。太诧异了,他把自己收拾到让我不敢相认的程度,上身浅棕色皮衣,里面穿一件白色紧身马夹;下身一条深蓝色牛仔裤,穿一双白色皮鞋。小李这身打扮着实让我吃惊,以前只在电影上看过,谁知现实中也可随意碰上。后来,我总能在机场碰上干净利索的小李,在其他不同地方碰上一身光鲜的小李,小李把自己包装得整洁光鲜。
看到小李被押在大会堂前台上,我惊慌失措,都不敢抬头看他。借助余光发现,他也低着头,没敢看任何人。他一定清楚,台下还有众多像我这样的熟人,他正在接受众多目光的审判,他被目光剥离得一丝不挂。我很难接受被人押解的小李,我愿意看到一个整洁光鲜的小李,可是事实让我承认,这整洁光鲜的背后,是他一次又一次拆下电瓶车上的电缆线,用那些电缆线上的铜偷镀出来的一层金。但他失败了,这些在黑暗中偷镀上的金,它经不起任何目光的锤打,很快就会融化,又露出锈迹斑斑本来的本来面目。每一个光鲜的外表,都要经过目光的锤打,还要经时间的考验,以此检验它的可靠度。有可靠度才称得上品质。
小李也不敢面对此时的自己,他把头埋得很低,很低,低得让人看不清他的脸,就像场上的拳击手,此时的脸是一个巨大的目标。台下千万双眼睛在加速拷打他,每个认识他的人都想从这张脸上找到答案,都想从这脸上和他的过去做一次剥离。这是和他过去分别的时刻,是他告别我们的时刻。低头的小李让我陌生,过去那个整洁光鲜的小李已渐渐在我心里死去,写下这篇小文就算为过去做一个祭奠吧!
2014-08-19于平和小溪广电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