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都没想到,那姑娘会那么“冷”!
那年随部队到南京驻训,那天,我从南京新街口折回中华门,我急迫地想买包烟,那时部队不禁烟,烟民也多,直线加方块的日子让我的烟瘾也与日渐长。口袋没烟就是心中缺粮。我直奔路边那排小店,门面不大,两面玻璃立柜一横一竖折成直角,隔成了店主与客人的交易空间。横在街边玻璃柜上有个板架,架上有六排香烟。从横截面上看,这些排列整齐的香烟很像受检阅的部队方阵,等待像我这样的烟民们来检阅。这些烟来自全国各地,像部队大家庭,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一样,组合在一起就成了方阵。它们颜色深浅不一,搭配起来好看得很。
我直奔这家秦淮食杂店的小店,有个姑娘在埋头看书,应该是一本流行杂志。她没搭理我这个顾客,她的冷让我上火。“买烟。”我用声音表达不满,我想让她听出客人的态度。但她只是把一卷书握在手里,懒散地站起来,走到柜台前依旧一声不响,那意思是你要什么烟?然后她根据客人要求给烟,接钱,找零,再落座回原位,把中断的精彩情节赶快接回去。我在猜想姑娘读的书中的情节:侦探?幽默?哲理?以她这种刚出校门的年龄,我想最吸引她的应该是言情,在这花红柳绿的十里秦淮,历朝不缺才子佳人故事。
姑娘着米白色套裙,脸蛋粉嫩、白晰,脸颊透红。姑娘长得煞是好看,符合我对秦淮女子的一贯印象。虽然初到南京不到两天,但从古至今的南京人我可真认识不少:柳如是、董小宛、陈圆圆……这些名媛们还活生生地在我眼前跳动,我经常在不同的野史中和她们相遇,我能想到她们的语气与神态。我觉得她们一个都没死,至少她们的魂还经常会回秦淮这里来看看,难说眼前这姑娘不是她们的化身。还有我在杭州认识的几位南京姑娘,她们一个个柳腰、细眉,还有水汪汪的眼睛,我觉得她们的眼睛能藏一湖水,多看哪个男人一眼,他的魂都会被她淹死。
只是眼前这位姑娘太冷,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走过来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表情,姑娘好看的五官就像一幅呆板画,没了生气。在我看来,这是极大的败笔。看来是我打扰了她,她不欢迎这样的打扰。或许她安静看书的样子应该是美的,我来买烟使她心情陡然发生了变化,就出现了败笔。但我觉得不对,她是顾主(起码代表顾主),我是顾客。我来买烟,主客之间就应该有交流,起码是一种平等交流。这种交流应该是高兴愉悦,而姑娘的态度是懈怠,是打发,且没有任何表情。我觉得只要她的眉稍稍扬起来,闪一下,睁眼平视对方一会儿,就打开了交流的窗口平台,姑娘的五官也不会凝固、呆板,而会灵动显得有生气,主客之间也就平等了。但姑娘却没有,她冷冷地等着。
“哈德门。”
我用手指向哈德门牌香烟。姑娘伸手从架上取出香烟放在玻璃柜上,依旧不看对方,只等着顾客付款。她的手从未触及生活的深处。这样的手从未被四季的风雨浇灌,更别说生活的磨砺。这样没经过任何生活打磨的手,还没从书堆中的那些故事中苏醒过来,它不知道柜台之外的烈日和尘土。我觉得这样白又修长且柔弱的手,应该对艺术是敏感的,可以和琴键、弓弦为友;而它却选择了柜台内窄小一隅,选择了流行杂志,这样的手也触摸不到任何艺术,更感受不到客人心情的起伏,很快就会回到那窄小平庸的角落。果然,她收了烟钱后又踱回那个角落,继续看书,眼皮依然一下也没抬。
“再拿一包烟。”
我受不了她的冷,我不想让她立马回到书中去,回到才子佳人身边,我要把她唤回来,抬起眼皮看看柜台之外的我,看看街上尘土飞扬的生活场景。刚落座的姑娘起身,像刚才一样踱到我的对面,站着,依然不看对方一眼,只等着客人叫烟。
“阿诗玛。”
姑娘重复刚才的动作,拿烟,放在柜台上,等着拿钱,找零,转身又回到那角落里。我的重复变得徒劳,虽然我叫了一包比哈德门还要贵上一倍的阿诗玛,但对方此时的全部心思都在书上,她不会在乎你的任何感受,更不会在意你在她这里消费的档次,以此用心记下你,哪怕任何一个细微的特征。
回到军营后,虽然我挑不出姑娘的错,但我越想越觉得姑娘不对。难道是我穿着一身草绿色军装而遭来漠视?我了解江浙一带经常称我们是“当兵的”。也有人称“丘八”。这是多么损人的称谓。我们毕竟不是上街耍横的外国大兵,更不是解放前的日本兵。我只是一名路过的军人,同时也是一名顾客,我来购物,就应该有一种平等的交流。想到这儿,次日晚饭后,我利用自由活动时间,换上运动服,再次跑步光顾这间秦淮食杂店。从大校场营区到这间秦淮食杂店至少有四公里,为了充分利用部队这短暂的自由活动时间,我以比赛的速度,十三四分钟就冲到这间小店。我一眼认出还是昨日的这位姑娘,她换了一身上蓝下灰的运动装,还坐在那角落里看书。
“买烟。”
听到叫唤,姑娘和昨日一样,把书一卷慢腾腾走过来,拿烟,找零,还是没抬头看我一眼。看来姑娘本来就这样子,她还不习惯睁眼看人,她需要在书本上经营自己的心灵堡垒,抵挡柜台之外的烈日和尘土。想到这些,我为自己找到再来买烟的理由。在南京驻训的40多天里,我每天晚饭后都跑步,就为光临这家秦淮食杂店,买包烟后又跑步回军营。来秦淮食杂店买烟成了我的瘾,我起码从姑娘手中接过四条以上的哈德门,这些烟钱超过我津贴五倍。
就在部队任务快结束时,记得那天傍晚南京飘起雨花,我再次准时光顾秦淮食杂店买烟,姑娘破天荒地抬头看了一眼湿淋淋的我。我发现姑娘的眼睛很清澈,水汪汪的像九寨沟的海子。这眼睛真的还没被生活中油盐柴米所漂染,她的眼里只有汪汪的水,没有盐的咸度,没有酸碱度,没有风和雨。虽然姑娘并没有在我身上聚焦很久,她的眼里有些懒散,甚至慌乱而躲闪,她的眼光没说“怎么还是你?怎么这样子?”反而是像受到了打扰。但毕竟还是发生了变化,毕竟看了我一眼,我觉得这一个多月的坚持——值!
往后这几天,每次来买烟,姑娘总算能用眼睛正常看我。离开南京前一晚,我离开小店时,竟朝姑娘挥了一次手,不知她是否看到。
2014-01-03日于平和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