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里之前,父亲也有过陆陆续续的女朋友,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关于她们,我尽管不是每个都认识,也不是每个都了解,但对里头的有一个,却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那时候偶然回家,一打开冰箱,出乎意料地发现里头放置了新鲜的牛奶,果蔬,腌好的萝卜丁,晒好的梅干菜,吃剩的大块红烧肉。
柜子打开,有面条,粉丝,年糕,粽子……厨房干净而整齐,卫生间里插着几支花,香氛中隐隐带了一些洁净肥皂的味道。
她连花瓶外壁缝隙里的黑色沉积物都洗干净了。
我不知道她是谁,我从未见过她,偶尔偷听父亲打电话时我心想她应该姓周。这是一个好听的姓氏,如同她留在冰箱里的那一盘蜜饯藕饼一样甜美。
母亲小时候也做藕饼,将藕段洗净了切块,煮熟后放在砧板上碾成泥状。再加入五花肉馅,面粉,葱花,蛋清,在微火上细细地煎。
这是一项需要耐心和专注力的菜肴,对做它的女人有一些脾性上的考验。
小时候我端着板凳坐在一旁看母亲做,心里俨然升起一种雾腾腾的美感,那美里掺杂着一些烟火味的幸福,悄然无声地从我的心底、身体里脱离出来,向着洁白的房顶、乌黑的烟囱、蓝色的天空款款飘升而去。
母亲爱我,所以愿意花一下午的时间给我做美味的食物。我幻想周女士在做蜜饯藕饼的时候,父亲兴许也感受了这样的幸福。
梦里是那之后出现的,凭借一个圆滚滚大挺挺的肚子,正式打跑了父亲外面所有正式的非正式的女朋友,光明正大的走进这个家里来。
我听到父亲和叔叔(芭蕉的爸爸)笑着说,那肚子里头是个胖小子。
叔叔马上发出唏嘘的感叹,说大哥福慧双修,老来得子,父亲听了就抿起嘴唇骄傲的笑。我想我这个女儿,可能没给家里带来过什么正统的价值,
父亲的事业曾养活了这个家族的一大帮人,因为这一点,他理所应当不必听这个家里任何人的意见,当然也包括我。我也是他养活。于是,在对待后妻这件事上,父亲雷厉风行。
不通知任何人,他就带着梦里去领了证,并在女方娘家办了一个轰动邻里的婚礼。直至婚事传开来,连镇上的贩子都知道了,我才从芭蕉嘴里悠悠地听到这个消息。
自母亲去世后,牢不可摧、十年不变的家庭关系有了重大的改变。
彼此唯一的亲人,以这种形式在过去十年互相依靠过活的我和我的父亲,彼此之间开始了有了大秘密。
他身上藏了一些梦里对我这个前妻女儿的日常抱怨和不满,我身上也憋了对继母这个新家庭成员的种种好奇和试探。这些猜疑、不满、试探、牢骚…….一天天堆积起来,成了互相之间的一个个眼色,一层层禁忌,尴尬的相处在小小的房子里横冲直撞,狼奔豕突。
“请你女儿把自己房间打扫一下,没见过女孩子这么不会收拾!”
“请你们洗完澡之后把地上水渍抹干净好吗!!!”
“是谁用了厨房?请把拿过的东西放回原处,怎么天天都要我收拾?”
“你们姓文的都是一个样!”
“谁的内衣挂在这里?请自己收好!”
……
这种时候,梦里很少对我直接出口,她通常要借父亲的口,或是直接连父亲一起出口。
她会把那个“请”字咬得凶狠卖力,并带上平时没有的衢州语调,犀利尖酸,不留情面。
父亲听后一声不吭,像个老赖男人一样对梦里露出老赖男人的笑容。那是讨好的笑,息事宁人的笑。
孩子的错都是他的错,他先担下来,梦里面前打个掩护,事后再偷偷警示一下我,两边讨好,两边都不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