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涉了千里,他终于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汗血宝马停在梁国城门口,步渊勒紧缰绳,下马的瞬间红了眼。
对面浩浩荡荡来了送葬的队伍,漫天纸钱肆意飘荡,轻舟哭晕在人群之中。
是她,死了。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追不上,从一开始他就做好了赶不及她最后一面的准备,他披星戴月而来,心里头一片宁静。
从来没有得到过,又怎么会害怕失去?
步渊在夜深人静,疲累之际经常想,她可能已经死了,又可能这是她的一场骗局,无论第一种还是第二种,都是他左右不了的事情,掌控不了的局面。
这一场千里的跋涉,他早就知道是来告别,他是姜国皇子,什么美人没见过,只要他愿意,很快他就能找个比她更好的,比她更乖的,甚至极像极像她的人。
可是,当自己真的直面她的死亡,看到那些漫天飘洒的死亡纸钱,他呆住了,双眼血红,胸腔好像立时就被人捅了一百遍。
痛极,绝望极。
“不凡,我等待,我忍耐,我百折不回的追求,我以为我能给你天底下最好的一切,结果,我却只能过来跟你说一声再见。”
步渊道,眼神之中渐渐充满了心疼和腾腾杀意,他往前行了一步,身子被身后人拦住,“殿下!那是梁国贵女!她父亲是梁国丞相,我们没办法带她走!”
只此一句,外人的这一句,像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他无奈之中清醒,无奈之中认清现实。一路上的不去打听,此刻的真实成为打倒他最有利的武器。
“我知道,我只是想再看看她。”
步渊无力地说着,垂下头笑着,“若是可以,我早就带她走了。我……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太听她的话。此生……”他顿了顿,抬起带了血的双眼,“我步渊此生,我没有资格向她说此生。”
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
离别时的话语太悔恨,若可以,当时便不该废话,该直接带她走的。纵然绑着,纵然她哭嚷,也该带她走,留这些可怕的人自己斗。
人群一片白,队伍最后却出现了一抹紫。是梁国,名门世家,大理寺卿柳江之子,柳城。
柳城穿了一身紫色,满身酒气摇摇晃晃跟在队伍后,他脸色颓败,怀中抱着酒坛醉醺醺的喝着,他一边笑一边嘟囔,走了两步,他脸色微变,抬头,然后,慢慢望见了步渊。
手中的酒坛跌落在地上摔的粉碎,他红了眼,二人相望着,一个满身的悔,一个满眼的杀!
“姜国皇子怎么有空回来?你是来送他的么?”柳城无所谓问道,答案他一点也不好奇。
他二人站在街角,各自看着送葬的队伍,同样的悲痛,同样的满怀心事。
“她怎么死的?”步渊面无表情,只是手心抖,嘴唇白。皇族都有人出动,这样大的阵仗,他不相信楚不凡是病死了。
事实跟他猜的差不多,他人所害,是李桢。
“她……”
柳城吐出一个字,嗓子下意识噎住,他双眼中蒙了一层水雾,想起楚不凡最后的模样,他剜心似的疼。
碧荷死了,不凡死了,秦笙,也死了。
秦笙,顶着楚不凡的那张脸,胸口腰腹被人各刺了一刀,他杀过人也见过杀人,可是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流那样多的血。
秦笙面容恬淡地躺在大皇子府偏厢房的门上,她闭着眼睛,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嘴下,脖颈里,手心里,指甲缝里,全都是厚厚的黑血。
他去的时候,小李青抱着她,轻舟在一旁哭到昏死,楚不凡的一只手里攥着匕首,另一只手的袖口里露出了半截他送他的那个玉坠子。
看到那个玉坠子时,瞬间,柳城感觉到撕裂心肺的疼痛,她的身子被小李青抱起摇摇晃晃着,匕首掉落在地上,那玉坠子也掉落在了地上,染透了血。
有那么一瞬间,他要砍死柳歌,他确实那么干了,然而等他提着剑去找柳歌时,柳家上下全副武装,所有的侍卫出动,所有人,保护着柳歌,保护着柳江柳大人。
所有人,将他这个所谓的柳家公子视为仇敌。竟将他视为了仇敌!
从此,柳城浑身再无束缚,随着秦笙的死,他终于完全跟柳家脱离。总是等到他看重的一切都失去,他才拥有抛弃无谓东西的勇气……
碧荷是,秦笙是。
“你知道么?她其实不是碧荷,她不过是个身份低微可怜的小姑娘。”柳城苦笑着,不小心让狐狸眼睛里流下了泪。
“长乐街你知道么?那里有个红楼,红楼里出过一位倾国倾城的花魁秦笙。”
步渊身子僵住,浑身仿佛如遭雷击。
“所以,明明那么痛,却还要凭一己之力杀了李闲么?!所以那夜在长乐街……”
“她母亲叫秦六娘,在她十三岁那年得了花柳病死去。她从小吃不饱穿不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冲人笑。她遇到了贵人太子李闲,那时我遇到了碧荷公主,真正的碧荷公主。柳家和碧荷公主的结合给大皇子李桢太多助力,太子府的护卫统领周游怕阿笙身份低贱拖累李闲杀了她,长乐街头,秦六娘忌日那一天,阿笙被六个人一刀一刀地捅死。”
“一个人同她母亲是一个忌日,到底是个什么感觉,我不晓得,我看到过阿笙眼里太多的倔强和绝望。”
“阿笙再醒来时是碧荷,还未以碧荷的身份活着,就被大皇子李桢喂了毒药。碧荷公主再也没了,等她再醒来是不凡,梁国权倾朝野的丞相之女,是高高在上的贵女。却又被李桢害死。她短暂活着的岁月,每一天都想着为自己复仇,然而却还是被人害死。”
“周游呢?!”步渊冷道。
“被李闲推下枯井,死了。”
“李桢又如何?!”步渊听到自己骨头在响,是痛。
“那日李桢不光杀了阿笙,还害死了一个丫头,大约是她们两个合力杀了李桢,总之大皇子李桢,没活着。”柳城道,他望着飘在自己脚面上的纸钱,弯下腰捡起。
再抬头时,看到步渊失神的眉眼,他望向楚不凡的棺木,嘴角微微颤抖,好看的嘴唇上出现了一条血痕,他缓缓吐出血来,又缓缓用袖口擦干。
“她是个心狠的人,纵然离去,也不会给别人任何帮忙弥补的机会。这世上跟她有仇的人,伤害过她的人,随着她的死,也都消失了。过个十几二十年,除了我们,这世上大概不会再有人知道她的存在,阿笙。”
步渊自嘲的笑着,他抬头瞧着柳城,道:“你知道么?我总以为她是碧荷,总以为你是她的良人,现在看来,是我的错。直到她离开,我都不晓得,她身上背负着这些痛楚。”
“你有什么打算?”柳城问,送葬队伍,完全离开了二人视线。
“回姜国,做帝皇,然后,让命运皆在我手。”步渊道,“你呢?”
“你确定?你这样的世家公子,居然要真心同一个烟花女子做朋友?秦笙活了十八年,从没遇见这等好事。”
“做朋友就做朋友,你可别想着娶我了,咱们不合适。地位不同,性子不同,我们都是倔强至死的人,你啊,得找个像碧荷公主那么温柔的人爱着你,而我……我这一生大概没机会再折腾了。”
“要是五年后你还没嫁人,我也没娶妻,你就跟了我成么?”柳城记得他一把握住了秦笙的手,此时依旧记得那时的感觉,她的手冰凉瘦弱,柳城握紧时只觉内心一颤,眉目都感觉到痛楚。
然而秦笙却开怀,她用力将手指抠住柳城手心,薄薄的指甲带着一股大力,力道很有分寸,却仍旧带着薄痛,她扬眉笑道:“成啊!五年后你未娶,我未嫁,我就来诳你一辈子成不成?!”
“怎么了?我的柳大公子,现在知道楚不凡的厉害了?以后你还且有的瞧呢!”
“柳妖精!柳妖精!柳妖精!”
“不是你,是我们,我们……会越来越好……”
“我没有你这么大的报复,也没有你这么聪明,握了剑暂时忘了她。我去陪着她,陪着那个真正的她。”柳城笑着道,满心满眼都是她的模样,转过身朝着送葬队伍相反的方向缓缓走去,是庆城山的方向。
不知何时,阿笙已经在他生命之中这样久了,这样深了。
“总归是为自己报了仇,总归不是委委屈屈的离开。”步渊道,待柳城走了很远,他脸上的笑容消失,半跪在地上呕了血。
他抬头瞧着送葬队伍消失的地方,意难平。
“阿笙,秦笙,你怎么就这么撒手走了?!我……我……”
“殿下,殿下!”
步渊身子重重往后一倒,他微微眯着眼睛瞧着天,白光艰难地挤进他眼里,世界一片迷蒙,世界因光亮消失,那人的全部样子在步渊面前放大,然后骤然没了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