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想知道我是谁?”
“不想。”
“那你却要请我喝酒?”
“是。”
“可我偏偏,只喝朋友请的酒。”
“我没有朋友。”
书生刚刚张开的嘴巴还没有说什么,便已合上,暗自忖道,这人倒真像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只不过,他又笑嘻嘻地追了上去,“难不成你也不想知道,为什么渝州的暗桩查不到我的底?”
看到顾影眼色一变,书生又上前走了两步,笑嘻嘻地礼道,“在下,疯子七。”
话音刚落,顾影却侧目瞟了他两眼,沉声说道,“长林七俗之一的封子期?”
长林七俗,不是一方势力组织,也不是一个门派同辈之徒,而是因志趣相投而互相引为知己的七个人,既可同醉于山野,又可大隐于市井。
他们之中,有贪图女色的世家公子,有行侠仗义的落魄乞丐,有视财如命的酒馆掌柜,有守拙如一的痴人琴师,有棋艺超群的算命瞎子,有逢画必死的鬼手画师,自然也就有这玩世不恭的酒徒疯子。
不避世俗之目光,不行固言之繁琐。
之所以自称是七俗,倒不是因为人人都俗不可耐,而是因为人人都看得更开,更善于自我嘲弄。
于常人而言,阳春白雪为雅,下里巴人为俗。
像是舞文弄墨,琴棋书画之类的所谓雅事,他们七人中各有所专长,每一个都可堪称绝代风华举世无双。
只不过,第一个人吟梅叹竹,赏花弄月可称之为雅事,可若是一百个乃至一千人都照着去学,去做,这也早就成了烂俗之事。
于是,他们自嘲所擅长的东西实在是俗不可耐,便成了这长林七俗。
雅极至俗,俗亦可雅。
他们不是江湖中人,却已身在江湖。
有的人,终生都在固守成规,而有的人,生来便为了离经叛道。
顾影知道有这么一群狂士,只是他却没想到,这,便是那封子期。
“是,名也为封子期,号也为疯子七。”
封子期见他听过自己的名字,不觉更喜笑颜开,继续喋喋不休说道,
“是疯子的疯子,老七的七。
长林七俗中,属在下年纪最小,本事也最小,所以只能排行老七。
再加上世人庸碌,总是不解我的所作所为,只唤我做疯子,故名号也为这疯子七了。”
他说完,还自顾自地憨笑了两声,明明是骂人的话,不好的名声,他不但不以为耻,还反以为荣,那副得意的表情,任谁看到都会觉得这个人果不负名,疯疯癫癫。
“疯子。”
顾影不再理会他,倘若与一个傻子计较,很快自己就会被逼成一个疯子;倘若与一个疯子计较,很快自己也会被折磨成一个傻子。
他既不想做疯子,也不想做傻子。
他又开始继续上路,只不过这次,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人,一个嘴里从来没有闲过的人。
封子期不管顾影是否回他的话,他只是一心一意自己不停说着话,就连葫芦里的酒,也堵不住他的嘴。
封子期左右环顾了一圈,神神秘秘地悄悄说道,“实不相瞒,我此次来酆都,是为了寻一个人,女人。”
“……”
顾影只是兀自地走着,一路上,他只听着,从不回话。
“你可曾听说,巫山之鬼?”疯子七看到顾影脸上微妙的表情,他已开始笑了。
顾影的脚步依旧没有停下来,他故作镇定地走着,可是这几个字,让他想到了一个人,不知道他所想的人,是不是疯子七所说的人。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疯子七念起了屈灵均的九歌山鬼之赋,仿佛整个人已经沉浸在巫山云雨的美好之中。
“这种话,也只有疯子会信。”
顾影原本以为他所说的山鬼就是那二十年前不知所踪的林中之人,可没曾想,这个书呆子口中的山鬼,却真是书中所写的那个。
与其在这里听他浪费时间,倒不如早些赶路的好。
“顾大哥莫非是不信这世上有山鬼?”疯子七看他走远,又继续一路小跑追赶。
“神鬼之说,皆是虚妄之言。”
“我自是不信鬼神,可我却信天地。”疯子七说着,已经看向了顾影手中的刀,他识得那把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顾影将手中的刀拿的远了些,“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难道,这里却是你能来的地方?”疯子七反问,“我们,不过是同路不同人罢了。我来此地,是为了知世故而不世故,处江湖而远江湖,试想,若不曾入世,又谈何出世。”
“来找一个女人,也叫入世?”
“咳咳……咳……顾大哥却不知,天下世故,唯女人最是难解。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最难攻破的若以攻破,方为知也。”封子期说着,脸不由得又羞红了一些。
“诡辩。”
顾影的脚步加快了些,他显然察觉到已经近酆都了。
那个地方,今日之酆都早已非昨日之酆都。
他黯然说道,“江湖,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可也肯定不会如你所言的那么坏。”
这句话,疯子七说的十分肯定。
因为他从见到顾影的第一刻起,就看到这个人眼中如死灰一般黯然无光,这样的人,对生死都毫无执念,对生活自然也是毫无乐趣可言。
试问,又怎能体会到江湖上究竟是怎样一番风景呢?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方千里说如果遇到他,一定要让自己缠着他。
也就只有他这种没脸没皮的人,才会去热脸贴上人家的冷屁股,让他渐渐感受到生而为人的快乐。
“随你。”
顾影懒得与他争辩,若不是看在方千里的面子上,可能他连话都懒得搭上一句。
“无趣,真是无趣。”疯子七一直在摇头叹气,“只盼这无趣之人的酒,还能多少有趣一些。”
“你师从何处?”
走了许久,顾影突然主动问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去与疯子七说话。
此人轻功之高,定是出自名师,可为何偏偏,连半分武功都不会?
封子期抿嘴一笑,“这个,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