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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了金线的藕色的床帏懒懒地垂下,沈字酒懒懒地躺在榻上,透过床帏的缝隙,轩窗外的天色正好明媚,那桃花也抛了枝在窗前。
沈字酒半阖着眼,约莫着时候,一会儿宫里的消息应该便是到了。
正想着,便是听着有人匆匆开了木门又合上,脚步匆匆地过来。应着声,便是看见一双青色绣鞋的小丫头快步过来。
“小姐,宫里来了消息,后日宫中设宴,小姐和少爷皆是得去。”
皇后说,正值春日,那御花园的花开的正好,不若趁这个机会,邀诸家的千金公子们来这宫中聚会,若不是核实生了病的,皆是要入宫。
“知道了,碧婉,你去将我那件青色的裙装取来。”沈字酒思索了一番,方才开了口。
碧婉有些疑惑:“小姐为何选这身裙子,会不会太素了些?”
“无妨,穿得素些,莫要在宫中惹人耳目才好。”
碧婉应了声,去取了衣服,沈字酒这才睁了眼。宫中若是设宴,自然不会是平白无故一时兴起。应是皇后想趁着这机会,见见京中还未婚嫁的姑娘,为她的太子选一位称心如意的太子妃罢了。
沈字酒手指支了太阳穴轻轻揉了揉,只是,这皇后如何就看上她了呢?
这么想着,她倒是想起,去年的春宴上,皇后倒是随意点了几个姑娘,问她们可有什么擅长的东西,命她们展示。只是如今再想想,皇后随手选的几个女子,哪个不是当今家世显赫门楣家的千金。沈字酒的父亲现下在朝中也身在高位,她自然也是被皇后点出来。
那时她还没经历过后面这些,又哪能明白这一个宴会的门道?便是应了皇后的话,在众人面前献了一支舞。
莫不是当初她的这支舞入了皇后的眼?
她记得便是这宴会过后,她同方瑜一同回府的道上,便遇上了当朝的太子,宋珩。太子只道她这舞倒是惊艳,宫中上下未有人能及她半分。那时沈字酒还是个单纯的少女,囊中羞涩,听了这话还红了脸。
窗外春光极好,透过床帏,照在沈字酒的身上,带着明媚的暖意。只是现在沈字酒想起来,太子那句令她曾经红了脸的“宫中上下未有人能及你半分”一话,反倒是有些凄凉惨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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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两日后春宴那日,纵是沈字酒万分不情愿,到底是避无可避。沈字酒的父亲沈渊为人正直,身子正行得端,向来不喜欢惹人口舌。若是沈字酒称病不去皇后设的宴会,倒是显得过分娇气了些,倒像是驳了皇家人的脸面。
碧婉一大早便是将沈字酒从被子了拎了出来,服侍沈字酒洗漱了,为她梳妆打扮。
待她昏昏沉沉地洗漱完,坐在了铜镜前,方才有些清醒,她大概已是许久没有这样,坐在镜前认真地看过自己了。
镜中的少女方才十七岁,粉黛未施却依旧容颜清丽,白皙的面孔以及微微红润的双颊,脖颈和手臂如玉般,还带着好看柔和的光泽,正是少女们最好的年纪。
上一世,暗淡无光的皮肤和过分苍白的面孔让她不敢多看镜子一眼,只叫碧婉将房中的镜子摔了去。女子大抵都是爱美的,临死前她有些模糊眩晕的视线里,那颤抖着的枯瘦指尖,似是她的噩梦。
她看镜中看的有些呆了,盯着镜中的自己有些僵硬地缓缓伸出手,用莹白的指尖触上自己的脸颊,真实细腻的触感令她的身子倏地微微颤抖,沈字酒这方才回过神来。
“小姐?”碧婉见沈字酒反应有些不寻常,竟是看着镜子出了神,有些惊讶地开口。
沈字酒吸了口气,压住心中有些复杂的心绪。她前世虽然短暂,但还是经历过挫磨,也只是短短的瞬间,她的生活便似是从云端落入泥潭。但那样痛苦的回忆,待沈字酒将心思冷静下来后,却也只能轻叹一声:“无妨,只是想起一个噩梦,梦里我好似是病死了。”
碧婉比沈字酒年纪小些,也是从小便服侍在沈字酒身边,感情深厚,听沈字酒这样说,也有些急,蹲下身子伸手挽住沈字酒:“小姐乱说些什么呢,小姐现在这样健康,定是会长命百岁的!”
“不求长命百岁,只求能和家人一生平安喜乐。”沈字酒见碧婉紧张的神情,微微一愣,心中莫名有些感慨,最后弯了嘴角,笑着回身轻轻弹了碧婉的额头,“梳妆吧,今日我不想惹了人注意,简单些便好。”
碧婉这才起身,拿起小梳,为沈字酒梳发。
沈字酒盯着铜镜中,碧婉一手捧了发,垂着眸细细为她挽发。
她经历过多少身为高门贵女的骄傲,便经历过多少沈家地位一落千丈,家中没落,自己也命数无多的苦痛。她得以于噩梦中重生,纵是一切重来,那些回忆到底也是她真真切切感受过的世间凉薄。上一世沈字酒过得糊涂,面对沈家的没落和自己的死,却也不知道从何怨起。重新活一次,她才觉得一切变得清明起来,诸多事情似是有了头绪。
但无论如何,她虽是重活,步步都比以前明朗坚决了些,但到底也只求现世安稳,能保全沈家。
碧婉手巧,只是片刻,再普通不过的少女发髻也被她理的精巧,顾及沈字酒不愿招摇,便也选了只算不上繁复华丽,做工倒也极是精巧可爱的琉璃步摇。又为沈字酒轻轻扑了粉,蘸了眉黛,给沈字酒描了双柔和的柳叶眉,又擦了口脂。
沈字酒到底是生得冰肌玉骨,只是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过于简单的略略梳妆,便还是出挑动人的。
仔细对着铜镜,青色的衣裙中规中矩,妆容也简单不招摇,沈字酒也算满意,让碧婉提上出行的东西,便一同出了门。
沈府门口,沈字酒的兄长,沈悠,已是站在马车前等着她了。远远见着沈字酒来了,沈悠便也笑起来。
“今日倒是没有赖床迟到。”
“我就只给你留下个每日赖床的印象吗。”沈字酒睁大眼睛对着沈悠故作委屈,
沈悠对她说话向来无甚顾忌,常常捉弄取笑沈字酒。沈字酒在外虽是一副温婉少言的模样,但实际上,和表面完全不同,心知肚明沈字酒这副娇态是装出来唬他的,沈悠就接上沈字酒的话:“也不尽然,若说对你的印象,大概除了每日赖床的印象,那大概便是能吃了。”
沈字酒:“……哥,我看你这些日子似是格外清闲了些,嘴皮子功夫倒是精进了不少。”
“倒是谢谢妹妹夸奖我。”沈悠说这番话的时候甚至脸都不带红。
两人这毫不相让的一言一语间,沈悠已是伸了手递给沈字酒,让沈字酒扶着他的胳膊,借力上车。
沈字酒和沈悠二人坐在马车里,马车轻轻摇晃,嗒嗒向皇宫驶去。
沈悠一手微微掀开马车车窗上的帘子,看视线看向车外。在京中地段最为繁华的地方,有一处极为豪华的宽阔宅院,宅院外还有几个侍卫守着,宅子大门上方,一块乌木匾上,刻着金色的大字——丞相府。
马车向宫中驶,恰巧便是路过丞相府。沈悠看着窗外,突然开口:“这可称作盛世?”
沈字酒看着沈悠,沈悠看向窗外的眼神淡淡,无什么感情。上一次,也是同样的情景,沈字酒也听沈悠说过这句话,那时,沈字酒只当沈悠是感叹这京城的繁华。
这么多年来,鲜少有战事,国土之内也算风调雨顺,无甚灾害,朝堂上一些臣子为皇上歌功颂德,称如今是圣上所统治的盛世。
这可称作盛世吗?沈字酒盯着沈悠,陷入思考。
诚然,如今算得上是天下太平,并没有什么大的战事,京中亦称得上是繁荣富庶。只是,这便可以叫做盛世吗?
纵使朝臣谄媚于当今圣上,一味为圣上歌功颂德?纵使前朝后宫勾结,人为牟利尽日奔走于权势?纵使还有数万名将领,常年驻守于边疆,只为保着如今京城歌舞升平?
沈字酒前世活得糊涂,心中却也大约想得明白,天家愿赐婚她于太子,不也是因为如今他的父亲位高权重,皇上为了巩固自己的皇位么。
如今世道,她们这样的官家女子,约莫只是男人一步一步爬上高位的垫脚石罢了,比起普通人家的子女,倒显得更像是金丝笼中的云雀。
沈悠看着窗外的丞相府,目光澄澈,俊逸的侧颜弧度分明。
沈字酒看着沈悠,这才惊觉,从上一世自己被赐婚给太子之后,自己已是很久没有能和沈悠这样相处了。
“纵然这世道风雨飘摇,字酒却依然希望我们沈家能守得此身清明。”沈字酒沉默半晌,方才淡淡开口。
沈悠未想到平日里一向没什么正经的妹妹会突然开口这样说,有些意外,转头看她。
沈字酒对上沈悠有些讶异的目光,微微一笑,四月的春日温和,落在沈字酒的面孔,沈字酒琉璃般的眸子清朗,看向沈悠的眼神亦是透澈。一直以来沈悠极是疼爱自己的妹妹,少与她说过世上的险恶艰难。但沈字酒只是有些意味不明的一句话,沈悠却明白,沈字酒明白他的意思。但沈字酒未给沈悠对她说什么的机会,径自转了视线,看向窗外渐渐近了的朱红高墙和琉璃砖瓦,轻声道:“哥,皇宫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