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头,走在上班的路上,我突然看到树荫下有几个满头银发、面容和蔼的老婆婆,正在打纸牌--上大人。我不由得黯然神伤,突然想起珍姑娘,我们家只有珍姑娘会打这种牌,珍姑娘走了有十多年了,但她老人家的音容笑貌不时在我脑海里闪现。
珍姑娘生于民国,是家中的独女,一出生就被视若珍宝的宠着。那时外太祖家境殷实,在镇上最繁华的两条街上做着油面生意,拥有数间很大的铺面。小小的珍姑娘心灵手巧,不仅精通女工,更是会识字、做账。家里所有铺面的账目都是珍姑娘一笔笔详细记录,装订成册,好让太爷爷随时盘账查用。
然而好景不长,珍姑娘豆蔻年华时,武汉却惨遇沦陷。在日寇的铁蹄下,珍姑娘的家乡整整遭受了七年的蹂躏和苦难。丧心病狂的日本人一把火,就烧毁了整个集镇。可怜的舅爹来不及躲避,被日本人抓住了。日本人在他脖子上吊大水桶,用竹签刺他的十指。珍姑娘带着细软侥幸逃出,躲在山里,只能无声地抽泣,过着流离失所,担惊受怕的日子。从我记事起,珍姑娘常常满含悲愤地告诫我:日本人最坏!一定要牢记那段屈辱的历史。
在我的记忆里,珍姑娘不仅会识字、算账、做饭,她的一双巧手还会绣花、做衣服。珍姑娘古稀之年,在端阳节前还应景的为我的侄儿做过一串串的玩具猴子,里面是用棉花镶嵌的,外面是各色的绒布包着的,眼睛和嘴巴是特意用粗粗的金线绣上去的。几只猴子首尾相连,形态各异,活灵活现。那年珍姑娘喜闻我诞下儿子,她老人家年逾七十,眼睛已看不清针脚了,还摸索着为曾外孙赶做了一双绿色缎面小鞋,柔软而精巧,最适合婴儿穿了。只可惜珍姑娘这精湛的女工失传,想必我姐妹们像我一样愚笨,竟无人再有那样的巧手。
记得小时珍姑娘常常挎着一篮鸡蛋,带我去看望一位远方的阿婆。在阿婆家“吃米茶”时,我发现阿婆那黑缎子的三寸金莲,走路轻轻的很是神秘、美妙。我竟然学着她的样子小心翼翼、故作斯文走起碎步来,珍姑娘黑着脸立马拉住了我。阿婆娓娓地向我说起她小时五岁左右,就被父母哄骗裹脚的惨痛经历,说到痛心处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不禁泪花点点,珍姑娘也陪着抺泪并安慰道:“好姐姐,别伤心了,苦日子都熬过去了。”阿婆见我好奇,就伸起右腿,缓缓褪去袜子,只见一个翘起的趾头,依稀可辨上面的指甲,旁边却模糊不清。我蹲下身子,昂起头看那脚趾和脚跟早已从中折断,形成一条由两端站立的曲线,脚掌变形消失,脚背凸起,脚趾的正面因此变成了脚板心,完全扭曲地压在了脚板底下。这分明是一双畸形、病态的脚呀!我当时惊讶得把刚吃的米茶全吐了。珍姑娘忙把我抱在怀里,拍拍我说:“不怕,瞧奶奶是大脚!幸而你外太祖开明,没有让我缠足。这是封建社会的恶俗,残害了数不清的中国妇女。这种“美”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它是不健康的……”我打量着珍姑娘结实的大脚板又看看自己的脚,突然觉得很自豪,这样的脚板走起路来多稳当。我高高兴兴地挽着珍姑娘的手雄赳赳、气昂昂回家了。
夏天回老家时,珍姑娘就会给我梳辫子,弄好吃的。有一次,我不知和哪个疯丫头玩在一起,被传染了满头的虱子,瘙痒难忍。珍姑娘就在桌子上铺上一张白纸,拿着一把篦子在我头上密密地梳,然后把篦子倒磕在纸上,再对着光细细寻找那些黑色的虱子,用指甲狠狠地掐死,然后再梳,这样反反复复,直到我头上干干净净的一个虱子也没有,珍姑娘才罢休。我喜欢吃栗子,不知何时一篮野生的栗子就堆在堂屋前。那满满的栗子,满满的刺,沉醉着珍姑娘对我满满的疼爱。傍晚我和珍姑娘常常在院子的槐树下纳凉,我坐在竹床上一边吃西瓜,一边仰望星空听珍姑娘讲那美丽的传说---牛郞织女。凉风习习,在珍姑娘慈爱的大芭蕉扇下,我渐渐地进入梦乡。
冬日我总赖在被窝里不愿起来,堂屋里传来珍姑娘的叫唤:“娟子,快起床呀,火已经发好了。”一听到这里,我就雀跃不已,趿着拖鞋跑向堂屋。火盆架上红红的炭火,正吱吱地响着。我赶紧坐下,两只脚踏在火盆踏板上,一股热流从脚暖到身上。“奶奶快把年糕拿来!”珍姑娘先把火钳擦干净平架在火盆上,然后把年糕一片一片地码在火钳上,嘴里咕咙着:“小祖宗,年糕炒着才好吃呢。”一会儿功夫,就看着年糕一片片的起泡,此起彼伏地鼓起来了。“啊,那片年糕就要黑得冒烟了!”珍姑娘眼疾手快的用手捻起来,吹一吹,送到我口里。“糯糯甜甜的真好吃!奶奶,您也尝尝。”珍姑娘吃了一片,和蔼可亲地朝我笑笑让我继续吃。这样的冬天,有了旺旺的炭火盆,一点都不觉得冷。我一会添点板炭,一会写下作业。珍姑娘也戴上眼镜坐在旁边,一针一线给我缝制棉靴。待到她的针线用完时,我拿着针眼对着红红的火盆,穿好线递回她。她总是笑咪咪地说:“奶奶老了,还是娟子的眼睛亮呀……”堂屋在火光的映照下,也亮膛着我们祖孙俩的开心笑影……“咦,是什么好香呀?”“啊,差点忘了。”珍姑娘放下针线,急忙用火钳拨弄开旺旺的炭火,一下子变戏法地从火盆里夹出几个黑乎乎的家伙来。“烤红薯!”我眼睛泛着惊喜。“呵呵,就知道你爱吃。我早准备几个放在灰火底下煨着呢。”说着珍姑娘拿起旧布包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红薯递给我,我迫不急待的接过来,剥开焦酥的外皮,里面是嫩嫩的金黄的“糖油”,咬上一口可真香甜呀。珍姑娘做的米糕、小米泡、麻花、盐伞、油条、荷叶包,还有好多我叫不出名的零嘴,让我的童年浸润在甜蜜的幸福中……
寒冬腊月,万木凋零,珍姑娘的庭院在一派萧瑟、寂寥中,却也孕育着一湾湾的生机和温暖。数十只鸡正在自由自在的觅食,猪圈里两三只肥猪正兀自酣睡,一对灰喜鹊在房脊上叽叽喳喳翘首歌唱。西厢房里整整齐齐堆满了大米、绿豆、黄豆、花生等农作物,这些都是珍姑娘勤劳的成果。她知道我们爱吃豆丝饼,晚饭时就站在灶台边,舀一瓢豆浆在铁锅周围一旋,均匀掀开,摊成皮饼,再把皮饼煎至金黄,卷上点萝卜丝、蒜叶儿递给我们解馋。这柔和爽口、绵软鲜嫩的豆丝饼,是珍姑娘这双巧手做的,真是别有风味。喜欢就这样聚集在珍姑娘身边,亲人们一起吃饭时那种温馨,和谐,仁爱,欢乐的气氛!临走时珍姑娘必将她做好的土鸡、鱼丸、肉丸、火腿、干豆角等细心分包封袋,分给她的儿女孙辈们各自带去家里享用。
小时候看着珍姑娘弯得像山一样的脊背,我曾好奇地问父亲:“奶奶生下来背就驼的吗?”父亲摸着我的头说:“傻孩子,奶奶的背是没日没夜做事累的。我们多帮奶奶做些事,她的背就会挺直一些的。”后来我才知道在那三年困难时期,珍姑娘和爷爷为了养活一家十多口人是多么艰难,他们想方设法去山上挖野菜、挖观音土给家人充饥以至于不被饿死。特别是珍姑娘不辞辛苦,天天忙碌奔波干家务,久而久之身子就像虾米一样佝偻得更厉害了,她全然忘了自己曾经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
在我家的相册依然珍藏着这样一张照片:一位眼神清澈的短发女子着一件白兰旗袍,宛如金桂湖上的露珠,秀雅、灵动地站在明媚的阳光下冲我微笑。她就是珍姑娘,她虽然一生命运多舛,却从不抱怨。家境富裕时她不娇不傲,家道中落时她不卑不亢。她性格乐观开朗,也曾当过镇里的广播员;她品德高尚,乐于助人,深受乡亲们的信任和爱戴;她知书达理、孝顺长辈,教育子孙用功念书,好好做人。珍姑娘现在虽然不在了,但她身上那种坚韧、勤劳、善良、朴实的优良家风却深深地影响着我们。珍姑娘就像一盏明灯,循循善诱教我们做人处世的道理;她又像冬天里的一轮红日,永不停歇地发着光和热,给予儿孙们无尽的关怀和温暖;她更像一泓明净甘甜的清泉,一直在我们心中叮咚、流淌!
珍姑娘,我好想你。仿佛就在昨天,你头发依然梳得光光的用一个发网挽起来,还穿着那件绛红色的盘扣坎肩,坐在客厅的红木沙发上对我笑。我原来总喜欢把家里拖得湿湿的,您总是说不要那么勤快,现在我懂了,地湿易滑,您容易摔跤,当时我是多么不懂事呀,怎么不能体贴您的话中话呢?珍姑娘,你在哪?我再也不会和您争电视了,让您天天看戏曲频道。珍姑娘,我好想再吃一次您炸的麻花,好想再和您一起睡在一张床上,好想听听您讲讲那《五女拜寿》的故事……呜呼,哀哉!珍姑娘就这样辛劳一生后匆匆离去,老人家本该享受孙儿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怎么就突然狠心去了?!却给我们留下永久的伤痛和无尽的哀思!可是,一切已不复存在了。关爱亲人,切莫等到子欲养而亲不在,那是何等的酸楚和无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