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艾薇
文华殿里,人迹稀少,到处都是静悄悄的。但如果你沿着游廊,曲曲折折走进殿宇深处,就会发现一个院子里集中了若干人,戒备森严。朝南的正房廊下,也坐着几个太监,闲人一概免进。与此同时,在一间小小的卧室里,两个青年人,一卧,一坐,正在交谈:
“继承大统,终生圈在这紫禁城里,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殿下最好把这个念头扔到九霄云外,为了你,也为你在意的所有的人。”去疾冷冷地说道。
“你这家伙,你就不能说点我爱听的!”竑随手拿起一本书向他扔去。
“不能!”去疾罕见地自己站起来,走到竑的床前,“殿下,万寿节已经第二天了,殿下该露面了。”
竑一跃而起,却径直来到窗前,叉腰站在那,久久不做一声,“去疾,我不能。我必须继续病着”竑说着,转过身,严肃地看着去疾,“你想,万寿节只是个开始。真正的难关是立储。我继续病着,是最好的。”
去疾突然神色大变,“殿下,殿下,你想过吗?这样玩儿下去,你会不会成了牺牲品?没有你,朗可对付不了他们。不行,”他霍地站起来,“我们必须想办法了。原来注意力都在相府那边,我们忽略了皇上。皇上是不是想······”去疾不忍心说了。
竑开始愣了一下,后来明白,不由得笑了:“去疾,你想多了。我并不是父皇立储的障碍。通过这件事,他已经知道我是他的盟友。他不会以我为代价的。”
去疾长吁一口气:“此话甚是有理。陛下明敏沉毅,断不会做那种糊涂事。”
竑微微侧首,笑看着他的朋友,“你对这个储君之位比我和朗都上心。”
“朗是不懂。可你呢。你这样做,尽到你为人子,为人兄的责任了吗?”
“你什么意思!当初我和你谈这件事的时候,你并没有反对啊,你还支持我,为我出主意。”
“我现在也不是反对你。只是我很担心,非常担心,我怕皇上和你的目的达不到,反而牺牲了朗。”
竑脸色暗沉下来,这才是最让他抓狂的事。他不敢说,也不愿说,不敢想,也不愿想。竑有个习惯,每每心里纠结时,就会双手捂住脸,在屋里走来走去。此刻,竑就是这样。去疾知道他的这个习惯,但很少看到他这个样子,竑性格阳光,光明磊落,做事向来果敢,看到他现在这个纠结的样子,去疾非常痛苦。但他必须狠下心来,
“一个万寿庆典就害你喝药装病了,谁知道以后立储风暴会带来什么!”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去疾看着窗外,思绪万千,千万要冷静,他告诫自己。皇上知道他是竑的人还是非常信任他,其实皇上是希望他能帮到竑。他不能出任何差池,害了竑,也失去皇上的信任,他必须和竑保持一致,事实是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担心,纠结,还要时刻准备战斗······正在胡思乱想,耳边响起竑的声音:
“去疾,你怕吗?”竑站在他面前,手握着一把宝剑,剑尖触地。黑黑的头发,白皙光洁的前额,上身微微向后仰着,歪着头看着他,嘴角带着一丝微笑,明亮的双眸一如少年时。
“我?害怕?我恨不得做点什么,破开这个死局,就算是死我也不在乎!”
竑帅气地做了个舞剑的动作:
“死这个词想都不要想。你相信我,我不会放弃任何我该得到的。关键时刻我也不会委曲求全的。我知道自己的使命。我不仅要保全自己,我还要保全大家。”
去疾呆呆地看着竑,快乐的竑,严肃的竑,大笑的竑,生气的竑,温柔的竑,不论他是什么样子,只要看见竑,他就感到愉悦,高兴,他就觉得生活充满阳光和希望,他才华横溢,他足智多谋,但两人的关系中,他却是仰视的一方,羡慕,还有点小嫉妒:竑为什么可以这样活着?我为什么不能?这份友谊,有着手足之情的纯真,也有手足之情没有的甜蜜,它开始于童年,平安渡过了多变的少年,绚烂于飞扬的青春,无可比拟,无法言说。就是在这样一个下午,在皇宫深处的小院里,两个年轻人倾心交谈,仿佛谈了一场恋爱。
万寿节第三天。今天是款待三品大员的夫人和皇亲国戚的内眷的日子。宫里只有两个人有此资格,皇后和皇贵妃。贵妇们来往两宫之间,使得宫中平添了几分热闹。几位客人刚刚离开中萃宫,走在紫禁城长街上,不免说说笑笑。正在这时,迎面过来一队人,其中一人走在伞下,被一群人围着,是三皇子。贵妇们赶紧跪在地上,以示回避。
匆匆而过的朗根本不会注意这些跪在他脚下的,看上去没什么区别的人。朗走了过去,马上就要上台阶了,突然,他停住了,太突然了,身后的小太监差点撞上他,小太监赶紧跪下请罪,朗看也没看他,直接转身,朝跪着的那些贵妇们走去,他在一个贵妇前停了下来。小太监随着三殿下看去,这是一位年轻的妇女,她的头冠式样,衣服的颜色和图案都说明她丈夫的品级不是很高的。这位贵妇一动不动,头低得极低,眼看就要匍匐在地上了,仿佛要隐身到地下。朗不得不蹲下身,试探着问,“艾薇姐?你是艾薇姐吗?”年轻贵妇身子微微一震,对朗行了一个稽首礼,表示默认。朗兴奋地叫道,“艾薇姐,”他伸手去搀扶,“艾薇姐,快起来,真的是你啊。怎么进宫也不打个招呼,差点错过了。”不由分说,拉着艾薇站起来。艾薇抬起头,这个大男孩,她现在得稍稍仰头才能看见他的脸。泪水模糊了双眼,艾薇赶紧低头,让两滴泪水掉落在地上。她再次抬起头,再也无法掩饰自己:“朗,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朗开心地笑了,艾薇颤抖着嘴唇,再不敢出一点声音,生怕抑制不住,哭出来,但泪水一次又一次地涌上双眼,艾薇就站在那,在天真而快乐的朗的面前,无声地痛哭着。但她心里却很清醒,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她狠狠地用衣袖擦了一下脸,袖上的刺绣和缀着的珍珠刮疼了她的脸,也刮走了潮水般的悲伤。她笑了,闪着泪光的大眼睛更显得明亮。朗没多想,他亲热地拉着艾薇的手,“姐,你过的好吗?今天就留下吧,我有很多话对你说。”艾薇不置可否,“我要去德和园陪娘娘看戏。”
“戏散了先别走,我派人请你去,多呆一会。”
艾薇点点头,伸手替朗理理衣服,上上下下检查一番,就像从前那样,“姐得走了,回头见吧。”
朗点点头。艾薇站着不动,看着朗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这是从前的习惯,送朗出门时,总是艾薇站着,目送朗离开。泪水再次模糊了艾薇的双眼。她知道,这将是她最后一次来紫禁城,最后一次见朗。“再见,朗,你永远都是我最爱的弟弟。”
看到艾薇强打精神地坐在那,皇贵妃心里叹息。她命人将艾薇叫到跟前,“见到朗了?”艾薇点头。
“没遇见他吧?”
艾薇一个激灵,摇头。
“唉,要不你先走吧。我让人送你出宫。不必终席了。”
艾薇马上跪在地上,给皇贵妃磕了头,转身离开了。慌得连告辞的话都忘说了。没人注意到这一幕,大家都聚精会神地看戏。皇贵妃叹了一口气,也开始关注戏台,可她已经没心思看戏了,她紧锁双眉,满心的郁闷无可排遣。
艾薇匆匆地向宫门走去,仿佛逃命一般。贴身女仆阿呆领着儿子,紧赶慢赶地跟着。转过墙角,宫门已经在望了,就在这时,劈面遇见三个人,艾薇想回避已经来不及了,走在最前面的人,显然已经看到她。那人来到艾薇面前,艾薇一动不动地站着,四目相对,一瞬间,艾薇突然觉得心像刀扎一样地疼,仿佛有什么东西扼住喉咙,喘不上气。她猛转身,伸手扶住墙,阿丑赶紧放下孩子,扶着她,小声问:“夫人,您没事吧?哪里不舒服?”一声“夫人”,叫的艾薇只感到寒彻骨髓。她稳稳地转过身,跪下施礼:“参见殿下。”声音悦耳而平淡。竑楞在那,不知如何是好。曹吉祥轻轻拉拉他的袍子,他才反应过来,“艾薇,快起来,不要这样。”说着,伸出手去扶,猛然觉得不妥,又缩了回来。艾薇自己中规中矩地行了礼,稳稳当当地站起来。竑愣愣地看着她,还是一言不发。艾薇回头,叫过儿子,“宝宝,来,跪下,给殿下请安。”四岁的孩子果然跪下,磕了一个头,奶声奶气地说,“殿下万安。”竑终于回过神来,他抱起孩子,“你儿子,几岁了?”“四岁了。”竑笑笑,掐掐孩子的脸蛋,放下孩子,艾薇拉过孩子,双手抓住孩子的小肩膀,将孩子紧紧贴在腿上,虎视眈眈地看着竑,竑垂手站着,仿佛一个傻小子,手足无措。曹吉祥又拉拉他的袍子。竑仿佛从梦中醒来,
“这么早就走了?戏还没演完呢。”
“孩子小,怕他会闹,扰了看戏,所以就跟皇贵妃告了假。”
“你还没见到朗吧。要是他知道你来了,没见他就走了,肯定会跟我闹的。”
“殿下,我们已经见过了。”
竑张张嘴,又闭上了。沉默片刻,竑开了口,结结巴巴地:
“艾薇,我······好吧,你改天······,好吧,你想走就走吧。”
艾薇二话不说,抱起孩子,直朝宫门走去。阿丑小跑着跟着她,奇怪夫人怎么走得这么快?艾薇把脸埋在儿子的小肩膀上,一直到了宫门口,才停了下来,她转过身,泪流满面地看向来时路,夕阳下,那个人仍站着墙边,看向宫门口,看向她这里。
“回别墅。”一上车,艾薇就吩咐车夫。
“不先回家吗?”
“不,回别墅。”
“可?”
“可什么可!”艾薇厉声呵斥,阿丑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