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国王息伽被自己兄弟奥楞伽吉伯打败,仓皇出逃,最后在阿拉贡王国落脚避难,三位姿色绝伦的女儿跟随其父,也在那儿栖身受庇护。阿拉贡国王见到倾国倾城的美貌的公主,想逼她们与自己儿子成婚。息伽国王对无礼逼婚,怒不可遏,执意不从。于是,阿拉贡国王居心叵测地下令把他们安置在一条小船上,驰向河中,让水把它沉没。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里,国王把小女儿阿米娜扔进滔滔的江河里,大女儿引颈自杀,二女儿裘莱卡与父亲的贴身卫士阿里一块泅渡,脱了险,息伽国王却在搏斗中,丧了生命。
阿米娜随着河水漂流,坠入一张硕大的渔网里,渔夫见状,马上把她救了出来。小阿米娜就在低微的老渔夫家被抚育长大。
一
一天清晨,年迈的渔夫大声叫唤阿米娜:“蒂妮!”——老渔夫用家乡土语给阿米娜取的新名字——斥责道:“蒂妮,打清早起,你干啥啦?什么事都撒手不管!不给渔网涂胶水,不给渔船……”
阿米娜走近老渔夫,亲热且娇嗔地说:“阿爸,别生气。今朝,我姐姐来了。姐姐!她求您放我假。”
“哦,你还有姐姐,在哪儿?”
裘莱卡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说:“我就是!”
年迈的渔夫惊愕不已,走近裘莱卡,仔细端详她的脸庞。
随即他发问:“你会干些什么活?”
阿米娜抢着回答:“阿爸,我替姐姐干活,姐姐还不会做事。”
老渔夫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你住在哪儿?”
裘莱卡不假思索地答道:“我与阿米娜住在一起。”
老人琢磨半天,进退维谷,又问道:“你吃什么?”
裘莱卡却说:“你就为我妹安排,不用管我。”
她把一枚金币扔在渔夫面前。
阿米娜慌忙拾起金币,放在渔夫手里,悄悄说:“阿爸,您不用说什么,去干您的活,时辰不早了。”
裘莱卡脱离了险情,换了行装,到处漂泊,最后获悉阿米娜的下落。至于如何跋山涉水,历经艰险,来到渔夫茅屋的经历,可以编成一则长长的故事,一则与本主题迥然不同的故事,眼前就说这些,也足够了。至于卫士阿里,他改姓换名,在阿拉贡国度里寻到一份差事。
二
小河的流水汩汩淌着。炎热的夏日,清凉的晨风,吹落了枫树上的红花。树荫下,裘莱卡向阿米娜训斥道:“苍天把我们从死亡中拯救出来,是为了让我们誓死报父之血仇。不然,我们被搭救还有什么意义!”
阿米娜眯起双眼,凝望着河岸彼端的最远边缘,眺望着依稀可见的浓密的树荫,漫不经心地说:“姐姐,现在不必提及那一切。姐姐!我觉得,这世界的一切是多么美妙!让男人们去战场格斗,我在这里感觉不到世上的烦恼和痛苦。”
裘莱卡鄙夷且嘲讽地说:“嗤,嗤!阿米娜,亏你说得出口,你是堂堂正正的息伽国王的公主!那里是德里国王的宝座,这里是阿拉贡一个小渔夫的茅屋,岂能等量齐观!”
阿米娜笑盈盈地说:“姐姐,倘若与德里王国的宝座相比,一位姑娘格外喜爱老渔夫的破旧茅屋、枫树的绿荫,而德里王座能为她洒下几滴爱抚的眼泪吗!”
裘莱卡不满地提醒阿米娜说:“不错,你那时完全是个黄毛丫头,不谙世故,人们不会把过错归罪于你。但是,你应该扪心自问,阿爸最喜欢你,才亲手把你扔进河里。你不要以为,这是父亲冷酷无情所致,应该视作是父爱的最大显示。现在,只有报仇雪恨,我们的生存才会有意义。”
阿米娜一言不发地坐着,凝视着遥远的地平线,但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你说的一切都是对的,但……”它的含义是,外界的清风,树木的绿荫,少年的青春,不知晓的愉快回忆,使她沉浸于不可名状的深渊里。
停了一会儿,她叹了口长气,说:“姐姐,你稍坐一会儿,我有些家务要做。我不做饭,阿爸要饿肚的。”
三
看到阿米娜那种景况,裘莱卡感到十分沮丧。一声不吭,呆呆地坐着。蓦然,传来扑通一声响,有人落下。刹那间,从背后蒙住她的双眼。
裘莱卡害怕地问道:“谁?”
乍听到陌生的嗓音,那位青年从她脸蛋上撒了手,绕到她跟前,仔细地察看了裘莱卡的脸庞,毫无拘束地问道:“你不是蒂妮?”这说话的方式,仿佛要裘莱卡极力证明自己就是蒂妮似的,仿佛他要凭借非凡的智慧,把他自己从这种蒙骗中拯救出来似的。
裘莱卡迅速披上围巾,霍地站起。她双眼冒出愤怒的火星,严厉地呵斥:“你是谁?”
青年人不慌不忙地说:“你不认识我,蒂妮知晓我。蒂妮哪儿去啦?”
蒂妮听到外面的喧哗声,即刻走出来。见到裘莱卡一脸愤怒的表情、青年人惊愕和沮丧的神色,阿米娜不禁笑得前仰后合,说:“姐姐,你不要见怪他的胡作非为,他还很年轻,粗野无礼,我就教训他。达利亚,你干了什么蠢事?”
年轻人不敢怠慢,嗫嚅地回答:“我只是从背后蒙住她双眼,误以为她就是蒂妮。天晓得,她竟不是蒂妮……”
蒂妮佯作生气地说:“后来呢?小嘴说大话,夸大其词!你什么时候蒙住蒂妮的眼睛?你真胆大包天!”
青年人分辩地说:“蒙住眼睛需要什么样的勇气,天生习惯。不过,说真的,蒂妮,今天我真有些害怕。”
说着,他悄悄地用手指,指向还生着气的裘莱卡,望着阿米娜的脸,开怀大笑起来。
阿米娜装作一本正经,说:“你简直是个野人,在公主面前,你一点儿也没有文明风度,你必须学会文明举止。请看,应该如此施礼问好。”
说着,阿米娜用洋溢着青春的轻盈身姿,十分优雅地向裘莱卡施礼,那位青年依样画葫芦,学她的施礼举止。
阿米娜命令道:“你后退三步。”
青年人遵命后退三步。
“弯腰敬礼。”
他学着弯腰行礼。
“再后退三步,弯腰……”就这样一面后退,一面向裘莱卡作揖行礼,阿米娜把青年人引到茅屋门前。
阿米娜装着厉声道:“进去!”
青年人乖乖地进屋。
阿米娜关上房门,上了锁,然后朝里吩咐:“干些家务,不得偷懒。小心,不要让灶火熄灭。”
随后,她走到裘莱卡身边,说:“姐姐,别生闲气。姐姐,这里人都是这样粗鲁,我也讨厌。”
但是,阿米娜的脸庞抑或她的举动没有显露出任何厌恶表情的蛛丝马迹,反而,她的许多行为举止,像这里的人一样自由不羁。
裘莱卡满脸生气地说:“说真的,阿米娜,我对你的行为举止感到失望、难过。一个不相识的青年走来,用手接触身体,多么不成体统!”
阿米娜随声附和,说:“对,对,你说得千真万确。假如哪位国王或贵族公开表现如此粗野无礼的举动,我会马上驱赶那位不受尊敬的人。”
裘莱卡忍俊不禁,说:“你说真话,阿米娜!你所说的这个世界十分美好,恐怕指的这个粗野的青年吧!”
阿米娜不加掩饰说:“好吧,我实说。他对我帮助十分大。他帮我摘花采果,狩猎取物;只要召唤,马上应赴。我总想训斥他,开导他。但不知为什么,最终我一切想法总成泡影。假如我异常愤怒地说:‘达利亚,我十分讨厌你。’他却涎皮赖脸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的脸,默默微笑着。那种微笑是那么令人赏心悦目,或许这里人的笑容都是那么温柔甜蜜。扇他两记耳光,他也高兴地接受。我已经尝试过几次。你看,我把他关在屋里,他愉快地接受。门一打开,你将会看到,他满脸通红,两眼发红,高高兴兴地做着饭。你说,我对他有什么办法呢!我感到懊丧,一筹莫展,姐姐!”
裘莱卡说:“好吧,我试试看。”
阿米娜露出笑容,温存地说:“不,姐姐。我恳求你,现在你最好不要再斥责他。”
阿米娜以如此口吻请求,好像这位森林野孩子是阿米娜一手抚育的小鹿似的,好像他如此胆小害怕,一见到陌生人会受惊而逃之夭夭!
这时,老渔夫梯沃尔回来了,问道:“今天,达利亚没有来,蒂妮?”
“来了。”
“哪儿去啦?”
“他闹得厉害,我把他关进屋里。”
老渔夫沉吟了一会儿,说:“如果惹你生气,稍许忍耐一下。女儿!这样小的年纪,所有人都是那么吵吵嚷嚷的,你不要折磨他。昨天,达利亚给了我一个杜鲁,买了三条鱼,知道吗?”
“杜鲁”就是金币的意思。
阿米娜说:“你别担心,阿爸。今天,我将向他索取两枚杜鲁,你一条鱼也不用给他。”
老渔夫看到亲手抚育长大的女儿,小小年纪,竟是那么精明,有这样挣钱的本领,由衷地感到高兴。他不由自主地怀着爱意,摩挲着她的头。
四
令人诧异的是,裘莱卡如今也不讨厌达利亚的来往。稍许想一想,也不值得大惊小怪。正如江河的一方是湍急的流水,另一方是坚固的岸边;同样,女人的心灵一端是内心激情的冲动,另一端是约定俗成的羞涩。但是,排斥在文明社会之外的阿拉贡的原野上,什么是约定俗成的羞涩呢?
这里,只有随着季节和气候的转换,花落花开。而眼前流淌着的这条蓝色小河是什么状况呢?雨季,它躁动不安;秋季,它清澈见底;冬季,皱纹乍起;春季,羞答不语;夏季,婀娜多姿。而鸟儿的啁啾声呢?在它充满自由和生活激情的甜蜜啼鸣声里,既没有像我们之间的评头论足,又没有相互间的嘲弄讥讽。南风不时卷走河那端村落里人们的欢乐喧哗,但不带走人们的窃窃私语。
正如残垣断壁的屋宇里,小青草渐渐从夹缝里冒尖出来,大自然也悄悄地侵袭,来这儿寄宿数日的心灵,使矗立在人们心灵上的大众债务的坚固墙垣,开始倒塌,而人们丝毫不会觉察到。其实,女人看到与自己年华相仿的男女幽会的情景,心灵会怦怦悸动,体会到一种莫名的欢愉;再没有比如此奥秘、如此幸福、如此深不可测的惊奇的幽会,更令她心旷神怡。在这间森林的小茅屋,在阒无人迹的贫穷人家的绿荫里,裘莱卡的莫名高傲和世间的尊严自个儿松懈下来了,在阿米娜与达利亚幽会的欢畅游戏里,她也感到惬意欢心,春意荡漾。
兴许,她那颗年轻心灵里,一种不餍足的愿望和渴求被唤醒,使她萌发充满欢乐和痛苦的躁动不安。末了,竟出现如此情景:假如哪天达利亚来迟了,她比阿米娜更躁动不安,执拗地期盼他的到来;正如画家远远地欣赏自己刚完成的画作一样,裘莱卡带着柔爱的微笑,静静地观赏着他们的相聚;哪天,她们发生了口角争吵,裘莱卡就把阿米娜关在自己屋里,不让她与达利亚相会。
帝国和森林有着同样的平等,都是独立自由的,都有统治自己国度的至高无上的权力,都不按别人的法则行事,都具有自然的天然尊严和纯朴。那些具有显赫身份的、整日与世俗和经典打交道的人,都是在有隔阂地生活着。他们在大人物面前,奴颜婢膝,一副奴隶相;在小人物面前趾高气扬,俨然是个救世主;而在陌生地方又暴露惊慌失措的窘相。无文化修养的达利亚是位自然王后的粗野孩子,在公主面前,无拘无束,公主也视他为平等的伙伴。达利亚是位乐观、纯朴、好奇、无畏和天性自在的小伙子,他的品性毫无贫乏的痕迹。
但是,这一切游戏里,裘莱卡的心,一直痛苦地呻吟着,她思忖:“这就是公主一生的结局?”
一天清晨,达利亚一到,裘莱卡拍打着他的手,说:“达利亚,你能让我晋谒这里的国王吗?”
“我能为你引见,但你要干什么?”
“我身边有一把匕首,我想用它刺入他的胸膛。”
起初,达利亚有些愕然,然后,看到裘莱卡闪烁着复仇的兴奋光彩的脸庞,他绽开了笑容,仿佛他从未听到过如此饶有兴味的故事。倘若是个玩笑,还可以,但竟出自公主庄严的口!这可不是儿戏。一见面,就把锐利的匕首戳入一个活生生的国王胸膛,国王将倒在血泊中,痛苦挣扎死去。这幅可怕的图景,渐渐在他心里生起,她朦胧而有趣的玩笑,渐渐转化为清晰而严重的幽默了。
五
翌日,裘莱卡收到化名勒赫默特的阿里的一封密件,信中写道:“阿拉贡国王获悉,你们姐妹俩藏匿在老渔夫梯沃尔的茅屋里。他偷偷见到过阿米娜,她楚楚动人的身影迷住了他。他准备很快把她带入宫廷,与她配亲成婚。这正是复仇的良机,这样好的天赐机遇,千载难逢。”
裘莱卡用力地抓住阿米娜的胳膊,说:“真主显灵了,阿米娜!讨还血债的时刻降临到你的生活里。如今,不是嬉闹游玩的时辰,振作起来,做好准备!”
达利亚也在那里,阿米娜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发现他露出不易察觉的惊愕的微笑。
望着他无所谓的模样,阿米娜的心都要碎了,说:“你晓得吗,达利亚,我快成为皇后啦!”
达利亚若无其事地笑着说:“不是还有些时间吗!”
阿米娜异常痛苦和惊讶,暗自思忖:“千真万确,他是只森林野鹿,把他当作人,简直是疯了。”
阿米娜为使达利亚稍许清醒些,说:“但是,刺死了皇上,我如何脱身回来呢?”
达利亚认为这话合情合理,说:“不错,回来委实是困难的。”
阿米娜整个心灵,顿时冷了下来。
她转向裘莱卡,叹了口长气,说:“姐姐,走!我已准备就绪。”
然后,她又转向达利亚,紧缩了心,冷笑道:“我先成为皇后,然后我在反对皇帝的叛乱之中,将会受到惩罚!这之后,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达利亚听后觉得十分有趣,仿佛在这个阴谋实现中,他将获得欢愉之物。
六
骑兵、步兵、大象、乐器、旗帜和灯光,轰隆喧嚣,致使渔夫的柴扉遭到断裂的厄运。
两顶镶嵌金子宝石的华丽轿子,从皇宫中缓缓被抬出,迎接皇后等人进宫。
阿米娜从裘莱卡手里接过匕首,察看刀柄好长一会儿。她掀开胸衣,用匕首的刀刃,在自己的胸脯上试划了几下,试看刀刃的锋利,然后把匕首插入剑鞘。
阿米娜有个强烈的愿望:走向死亡旅途之前,能与达利亚再见一面。但从昨日起,他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天,达利亚的笑声里燃烧着不满的火星儿。
坐进轿子前,阿米娜满面泪痕,回眸张望童年时期的庇护所、庭院里的榕树、门前的淙淙河水。
握着阿爸的手,她用颤抖的嗓音,说:“阿爸,现在我走了。阿爸!你的蒂妮要离去。如今,谁来操持家务呢?”
突然,老渔夫像孩子一般号啕大哭。
阿米娜说:“阿爸,假如达利亚来我家,把这枚戒指给他。告诉他,蒂妮临走时赠送他的。”
说毕,她迅速地钻进轿子。
一片喧哗声,轿子启程。阿米娜觉得自己和阿爸的茅屋、河岸、榕树下的鸽群,一切都消融在静寂无声的黑暗里。
两顶轿子按时通过拱门,鱼贯进入王宫,两姐妹从轿子中走出来。
阿米娜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眼里没有一点泪花。裘莱卡脸色煞白。当神圣使命到来之前,她慷慨激昂,英勇无比,但眼前,她却用颤抖的心,焦急不安的抚爱,拥抱着阿米娜,自言自语地说:“我折断了热恋中的枝梗,把盛开的花朵扔进血流中漂流。”
但是,现在不是静思深虑的时刻。两姐妹恍然跌落入梦幻里,穿过由婢女们手擎千百盏小灯照射的通径。
最后,辍步在皇上的宫殿门前,阿米娜不由得喊了一声:“姐姐!”
裘莱卡紧紧拥抱着阿米娜,亲吻着她的脸颊。然后,两人缓步走进去。
她们瞥见穿着皇帝衣饰的国王坐在房中间的床垫上。
阿米娜局促不安地伫立在门口。
裘莱卡朝前迈步,贴近大王,看到大王悠闲自在地、笑容可掬地、安详地坐着。
裘莱卡突然惊呼起来:“达利亚!”
阿米娜昏厥过去。
达利亚把她像受伤的小鹿一样轻轻地抱在怀里,安放在床上。
醒过来,阿米娜从上衣里抽出匕首,朝姐姐望去,姐姐怔怔地望着达利亚;达利亚却微笑着,默默地瞧着她们俩。匕首从刀鞘中探头,看着这场把戏,也默默地欢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