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水皮进地区钢铁厂了,李姝和阳晓莉都还不知道。她俩分别不断地给水皮写信。水皮家的信越来越多。怎么办呢?水楼云问老婆。老婆说,不是很简单吗?叫她们把信寄到地区钢铁厂不就行了!水楼云觉得老婆说得很有道理。当晚他拆开了来信。他拆看信的方法与水皮一样。有其父就有其子。
阳晓莉和李姝的来信分别被水楼云放在床头床尾。他先看李姝的。因为李姝来自省城,而阳晓莉只是地区。省城比地区大,这个道理他懂。这点与水皮不同,如果都相同,他们是兄弟而不是父子了。当他看到李姝的第一封来信后,全身热血沸腾!
李姝喜欢上水皮了。李姝在信里表达了对水皮的爱意。水楼云看完李姝的所有来信,闭上眼睛。他努力地回忆这个叫李姝姑娘的音容笑貌,可是越回忆就越模糊,然后就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老婆走进屋子。你偷看人家的信你还大笑!
我不看信,怎么知道是谁寄来的,怎么告诉她水皮的地址?水楼云说,走开,你识不了几个字,你给我走开!
我是他妈,为什么不能看信?她拿起一封信像模像样地看起来。写的什么?她问。
李姝姑娘喜欢上水皮了。她要和水皮谈对象。水楼云说。
水楼云老婆便大笑。
你笑什么?
好事,难道只允许你一个人大笑?我是他妈,有权利大笑!上面到底怎么说的?
不告诉你,有本事自己看。水楼云说。
老婆生气了,关了灯走出房间。水楼云大骂几句,开亮灯,继续欣赏李姝的来信。看过两三遍后,水楼云给李姝回信。
亲爱的李姝同志:
我也喜欢你,我们就处对象吧。我到地区钢铁厂上班了,以后请你把信寄到我新的工作单位。
此致
敬礼
革命同志 水皮
1979年×月××日
水楼云极小心地把信封好。封口他是用米饭粘的。给李姝写过信,他想起了床尾的来自地区的信件。看过阳晓莉的来信,水楼云又大笑起来。
老婆冲进来,说,还没笑够吗?
阳晓莉也喜欢上水皮了。好事连连啊。水楼云说。难道不值得大笑?
大笑是值得,可是水皮讨谁做老婆呢?
水楼云认为这是个很头痛的问题。李姝是大学生,阳晓莉是护士,各有优势。怎么办?两公婆商量不出一个结果。水楼云最后决定,替水皮给阳晓莉回同样内容的一封信,讨谁做老婆由水皮自己说了算。
第二天一早,水楼云去到张镇邮局。邮局的人认识水楼云,他们热情地与他打招呼,向他打听水皮的情况。
表现好呢,水皮。全厂青年都在向他学习。水楼云说。
嘻嘻,别说全东河钢铁厂,全地区人民都在学呢。工作人员说。
那是,那是。水楼云说。
水楼云把阳晓莉和李姝给水皮的来信分别装进一个大信封里寄给水皮,这是工作人员的主意。另两封代写的信件分别寄往了省大学和东河地区医院。
你这几封信有些奇怪,里面有情况吧?工作人员笑着问水楼云。
水楼云眯缝着眼,说,有情况,情况大大的。有两个姑娘同时喜欢上了水皮,这事很难办呢!
不久,信件像雪片飞到水皮手上。信件中有来自地区各地各行各业,有对水皮表示敬佩的个人,也有阳晓莉和李姝写来的。对于来信,水皮一律不看,而且会悄悄烧掉。阳晓莉和李姝收到信件那天,欣喜若狂,立刻给水皮回了信。可是,信让水皮烧掉了。得不到回信,阳晓莉李姝都非常着急。
李姝分析来分析去也没找到原因,她想让已当上东河地区行署副专员的父亲打听,想想不妥,只能干着急。后来想到了阳晓莉。送水皮从地区医院出院回家后,李姝曾说过要给阳晓莉写信,把那晚留下来的情况告诉阳晓莉,可李姝后来竟给忘了。现在想来真是不应该,水皮突然回信又突然不回信了,一定与阳晓莉有关。
李姝在省大学里徘徊,她的面子在热烈地讲述救火英雄水皮的过程中失掉。同学们常问,救火英雄给你的信呢?李姝忍无可忍,说,个人隐私干吗要给你们看!说完心里堵得慌。省大学栗树脚湖畔刮过来的风,吹在她的头上叽叽作响。她不知道这样的风声是如何而来,这样的风声早该来了。
“阳晓莉,你这个挖人墙脚的家伙!”李姝给阳晓莉写信的开头是这样的,接着写了一大通骂人的话。她情绪激昂,下笔三千言。写完,觉得心里很解气。但当她把信件装入信封后,又犹豫起来。她觉得自己太没水平了,骂人算什么本事?
李姝又重新给阳晓莉写信。信上说她正与水皮热烈地通信,感情也在升级。
李姝写完此信,非常得意。她认为这是一把冰刀,杀人不见凶器。她奔到学校邮政局把信寄了出去。再次走在校园里,特别是走在著名的栗树脚湖畔时,李姝情不自禁地唱起了革命歌曲。
正如李姝所预料的,李姝的信像一把冰刀深深地扎在阳晓莉心窝上。信是刘医生拿给她的,刘医生看了地址,他对她说,这封信一定不是一封普通的信!他说的不普通当然是指对象写来的。阳晓莉以为是水皮写来的,脸就红了,急忙抢过信塞进口袋里。她的心怦怦乱跳,想象着水皮写信的内容。
到了一个无人的地方,确切地说,在厕所,阳晓莉把信拿了出来。一看信封,她就傻了眼。信封用的是省大学统一的信封,在省大学除了李姝,她谁也不认识。自从见过李姝,阳晓莉倒是时常想起李姝的。她不喜欢李姝,所以时常想起她。
阳晓莉也觉得水皮从不回信,却突然回了信,又突然不回信了,很奇怪。现在她肯定地想,一定是李姝在作祟。
她把李姝的来信打开了,还没看完,她的思维就凝固了。接着大哭起来。
阳晓莉知道水皮到东河钢铁厂上班的那天,就想过去找他,可来了重病号,她一直没能有时间去看望。接到李姝的来信,她就没有勇气去找水皮了。
这天,天气很好。仲春的太阳高高挂在西天,朵朵染成红色的云朝东河钢铁厂方向飘去。站在鸡公山的顶峰,阳晓莉痴痴呆呆。
这不是小阳护士吗?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那个终于爬上山顶的老干部气喘吁吁地说。
阳晓莉抹了一把脸上的残泪,放声大哭。
你看,你看,刚才已经不哭了,怎么一说又哭了?别哭了,这个世界上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老干部说。老干部是一个男的,他只会几句劝说的话,再说下去就只会重复。老干部见劝她不住,朝山下喊道,谁会劝姑娘,有会劝姑娘的吗?
听到这样的话,阳晓莉就匆匆下山,泪水沿台阶一路洒下。到了平地,在一个无人的地方,阳晓莉掏出李姝的来信,撕成碎片丢进垃圾箱。
公鸡山脚下,散步的人多起来,他们大都认识小阳。他们热情地与她打招呼,都关心地说起她的脸色。你的脸色很差,是不是病了?你的脸色不好,遇上什么不顺的事了吗?你的脸色难看,是不是失恋了?他们说这说那,说得阳晓莉再次哭了。
人们把她围住,七嘴八舌议论和劝说。阳晓莉抱住头,哭得更厉害了。
你们走吧,我要一个人哭,不要你们劝。阳晓莉说。
他们相互使使眼色终于离开了。
哭到自然停止,月亮上来了。初升的月光轻盈地落在鸡公山脚,照在阳晓莉身上。阳晓莉觉得该回家了。
父母一直在等阳晓莉吃饭。
又加班了?
阳晓莉摇头又点头。
你怎么了哭了?受什么委屈了?
阳晓莉笑了一下。
你这个笑,比哭还让我难受。母亲说。
阳晓莉把自己关进屋子,给李姝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她写了如何照料水皮的过程,并且写下了祝她和水皮幸福的话。她把信塞进信封,准备写寄信地址时,才想起,来信已经被撕掉了。
第二天一早,阳晓莉赶到鸡公山脚,她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儿撕的信了。
你看见一封被撕毁的信件了吗?她对清洁工说。
清洁工说没有。阳晓莉不信,扒开她箩筐里的垃圾看。翻来翻去,没找到撕毁的信件。昨晚她没睡好觉,上班的时候精神十分不佳。护士长说,你可能是病了,回去休息吧。
阳晓莉没有回家休息。她坐16路公交车去了东河钢铁厂。
看大门的人把阳晓莉拦住了。
同志,你找谁?
水皮同志。
找他干什么,他是救火英雄。看大门的说。
知道。
知道,为什么还去找他,他是那么容易见着的吗?看大门的说。
阳晓莉看到大门内外都贴着“向救火英雄水皮学习”的标语。阳晓莉心就更痛了。这个优秀的男人如今成了别人的对象,她心能不痛吗?
能给打个电话,就说地区医院的阳晓莉找他?
你是地区医院的?有工作证吗?
阳晓莉掏了一下口袋,说,没带。
怎么能证明你是地区医院的?
救火英雄住院的时候我就是他的专职护士。
牛皮吹大了吧!为了能见到他,你就吹牛皮!走吧,我不会通知他的。
阳晓莉就在大门外等待。离下班还有半小时,她想她应该去生活区去等。
生活区里的退休工人态度好多了,他们告诉她水皮住哪幢哪号。阳晓莉就直接去他宿舍等他。
阳晓莉在水皮的宿舍前晕晕乎乎,非常想躺一会。下班的铃声响了,工人们走出车间,走向食堂。
水皮端着饭回来了。水皮不习惯在外面吃饭,外面到处是人,人们总会问他各种问题,明确表示向他学习。
救火英雄,我是阳晓莉。
你怎么来了?水皮打开了门。请坐。吃饭了吗?
没胃口。
不吃饭怎么行呢?
这份饭你吃吧,我再去打一份。水皮丢下一句话,向食堂匆匆走去。直到水皮回来,阳晓莉都没动过筷子。
你吃呀,不用等我的。水皮说。
阳晓莉端起饭碗,装模作样地吃了一口。她的确没胃口。
你怎么来了?水皮说。
李姝给你来信了吗?
来了,来了好多。你看又来了。水皮把刚收到的李姝的来信递给阳晓莉。
阳晓莉把地址记住了。
你脸色很差,昨晚又加班了吗?水皮说。
没有。我一夜没睡。
你应该好好在家睡一觉。要不赶快吃了饭,在我床上躺一躺?
阳晓莉说,不好。
我的床比较脏。水皮说。
不是。你们很好吗?阳晓莉说。
谁们?
你和李姝。
水皮说,她给我来了好多信,我一封也没看。
阳晓莉说,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看,这些信我都没拆开过。好几天了。
你不看人家的来信,更不回信,太不礼貌了。阳晓莉轻轻地笑着说,心情却轻松了。
14
看到那一封封未拆开的来信,阳晓莉大口大口地吃起饭来。她吃完了所有的饭菜,然后抱歉地对水皮说,我吃得太多了。水皮笑了,说,吃不得饭就干不得事。以前地主选长工就是看谁能吃。水皮欲把她手中的碗拿过来,她不让,说把你的拿过来吧。她说着抢过水皮手中的空碗,走出宿舍。
洗漱间里很多人在洗碗,他们见来了一个陌生姑娘就盯着她看。阳晓莉只顾洗碗,洗完碗走回水皮的宿舍。为了弄清阳晓莉帮谁洗碗,几个小伙子跟在后面。到了水皮宿舍门口,小伙子们相互看看,便进去了。他们说着漫无边际的话,心思都放在阳晓莉身上。
她是谁?终于有一个小伙子直接问了水皮。
阳护士,地区医院的阳护士。水皮说。
你们好。阳晓莉说。
他们笑着坐满在水皮的床边。见到床阳晓莉就很想睡了,但她还想和水皮说话。这么多人她不方便和水皮说话。可这些人一直赖着不走。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一个人说。
认识好久了,水皮同志救火受伤后住在我们医院,我是他的专职护士。阳晓莉说。
哦。
一大通废话之后,就到上班时间了。屋里只剩水皮阳晓莉时,她说,我困极了。水皮说,你实在太困,就在我这里睡一会儿吧。睡够了你自己回家,别忘了帮我锁门。我们张镇人有不锁门的习惯,可是在东河市就不行了,必须锁门。
我真的想好好睡一觉。阳晓莉现在终于可以坐在他的床上了。
水皮出门时带上门,阳晓莉就躺下了。
水皮的床对她很有诱惑,她感到他的床很香,是那种她特别喜欢的香味。她使劲吞咽这张床发出来的香味,身子像搁在飘飞的气球上。水皮的屋子比较乱,他还缺乏在城里生活的经验,一切都使用乡下那一套。想着这些她就没有睡意。她爬起来收拾他的屋子,擦拭桌上的灰尘。做完事,她继续躺到床上。
李姝和她所有未烧掉的来信被水皮搁在床头,她撑起身子,整理这些信件。她把自己的来信与李姝的来信分开,这些未被拆开过的信件令她头晕目眩。
李姝在诈我。阳晓莉说。她凭什么诈我,她的心坏透了!阳晓莉越想越气愤,用手拍打李姝的来信。
我也要给她写信气气她。阳晓莉找来笔和纸。
李姝同志:
你好!
我现在正坐在水皮同志的宿舍给你写信。水皮同志上班去了,屋子里就我一个人。我在他床上睡了一觉,现在精神多好啊!他的床很香,比风信子还香。因为床上留着他的体味,所以比风信子还香。特别是这个贴过他脸的枕头,贴在我的脸上好舒服……
此致
敬礼
革命同志 阳晓莉
一九七九年×月××日
写完信,阳晓莉又认真看了一遍,然后出去邮寄。人们告诉她,厂大门口有一个小邮局。她一路小跑。邮局里有不少人在邮寄东西。今天是东河钢铁厂发工资的日子,很多老婆孩子在乡下的人在往家里寄信寄钱。她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一个信封一张邮票。
到省城要几天?她问服务员。
七天,最快也要七天。
怎么这么慢?
嫌慢,你亲自送去。服务员的态度很差。但阳晓莉不和她计较。国营单位的服务员有几个态度是好的?
李姝给我寄了一颗地雷,我要给她扔颗炸弹。阳晓莉得意地想。
邮局对面是菜市场,阳晓莉走了进去。她在给水皮整理房间时,发现了他的锅头和煤炉。东河钢铁厂的单身汉们喜欢用煤炉做饭。阳晓莉买了一条鲤鱼,一块生姜,几个辣椒,一把葱,一把青菜。
已经到下班时间了,厂区里到处是走动的人群。他们对阳晓莉和她手中的鱼很感兴趣。因为他们没见过阳晓莉,他们猜不出阳晓莉是哪家的孩子。阳晓莉走得从容不迫,手中的活鱼不时跳来跳去。经过的路口宣传栏上关于学习水皮的文章,叫她心里乐开了花。
水皮还没回来,门锁着。站在门边等候的阳晓莉非常显眼,小伙子们借故在走道上走来走去,眼睛很饥饿地望阳晓莉。
水皮回来的时候,已经从食堂打回了饭菜。今天他不想自己开伙。他工作很卖力,上上下下都喜欢他。吃完休息一个小时,他又要去上班。你还没走吗?他对她说。
没有。我想给你做顿饭,食堂里的饭菜没营养,你工作那么卖力吃不好怎么行呢。她说。
水皮开了门,说,我没时间吃你的鱼了,我马上就要去上班,你把鱼拿回家吧。
这怎么行,这鱼是特别给你补身子的。阳晓莉立即动作起来,边做边说,你先别吃,我马上就做好。
水皮把碗放在桌上,说,我帮你吧。
不用。你上班辛苦了,休息一会儿吧。阳晓莉动作很麻利。
水皮环视干净整洁的屋子,说,以后你不要再为我打扫卫生了。
为什么?
我过意不去。我什么也没做,不值得大家对我好。
阳晓莉咯咯咯笑起来。
阳晓莉很快就把鱼做好了。鱼香味飘出屋子,闻到香味的小伙子们非常羡慕水皮。成了英雄真好。他们说。住单间,有姑娘。
阳晓莉把门关起来,说,开饭了。
我们乡下人吃饭的时候,从来不关门。水皮说。
可这是在城里,城里人吃饭的时候不习惯让人看。阳晓莉给水皮夹了一大块鱼。她又说,全东河人民都在向你学习,你很得意吧?
哈哈哈。她大笑。
我笑不起来,我好痛苦。我不是英雄,但没一个人信。
看,你又乱说话了。你们厂向你学习的活动开展得轰轰烈烈,我看到各路口宣传栏里学习你的体会文章了。
我想把它们撕掉。水皮说。
你有做英雄的权力,别人也有学习英雄的权力,你撕它们干什么?阳晓莉说。
你真的没给李姝回过信?阳晓莉转了话题。
没有。我也从没给你回过信。水皮说。
你给我回了。你说你愿意和我处对象。阳晓莉从口袋里拿出水楼云给她寄的信。这封信时时都放在她身上,她反反复复地看,信纸已经有些烂了。水皮看了信,说,信不是我写的。
你别不承认。我愿意和你处对象。阳晓莉说。
我写几个字给你看。水皮在一封未开启的信上写了一行字。阳晓莉看了字,说,真不是你的字迹。
这个字很像我爸写的。水皮说。我明白了,我爸代我给你写了信。他的意见不代表我的意见。
阳晓莉说,你爸怎么能乱拆人家的信呢?太不道德了。
见到我爸,我一定要好好批评他。拆我的信不对,代我写信更不对!
你愿意和我处对象吗?阳晓莉说。
不愿意。水皮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愿意和李姝处对象?阳晓莉说。
不愿意。水皮说。
李姝是大学生,你只有初中文化,你们过不到一起的。阳晓莉说。我只是中专生,我们受的都是中等教育,我们般配。我又是护士,很会照顾人的。
我要去上班了。水皮起身穿上工作服。
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处对象?你嫌我配不上你吗?阳晓莉眼里噙着泪。
水皮上班去后,阳晓莉关起门小哭了一会,然后收拾碗筷。
阳晓莉曾经给水皮的信,他一封也没看过,现在她要再给水皮写信。她摊开纸回忆曾经写给水皮信件的内容。她记忆很好,以前的内容她记得清清楚楚。她把它们全部写下来。她写完了一大本信纸。这本信她搁在他的枕头边。
这时已经是晚上11点了,水皮还没下班。阳晓莉想等他回来,跟他说几句话。一个小时又过去了,水皮还是没回家。她不能再等下去了,明天她还要上班。
阳晓莉心情非常沮丧,像上午来的时候一样。16路公共汽车已经收车,要回家必须走三站路乘2路通宵车。她眼睛里不停地流着泪水,走路特别慢。
此时,一辆自行车在她前面停下。怕是碰上流氓了。她心里说。可是,她马上又放心了。来人是水皮。
上车吧,我送你。
其实9点半钟水皮就下班了。水皮谦虚好学,学到了不少东西,工作起来也渐入佳境。预计10点半才能干完的活,他提前一个小时就干完了。到了宿舍楼下,他见宿舍灯亮着,就知道阳晓莉还没走。水皮调转头,到了子弟学校操场上。今天的天气不错,有不少人在散步。台阶上也坐着一些情侣,他们往往不是钢铁厂的人,钢铁厂的情侣们都去河边。干坐了一个小时,水皮再回到宿舍楼下。可是灯仍然亮着,他又在楼下的石凳上坐下了。阳晓莉离开后,水皮突然意识到了安全问题……
我不要你送。阳晓莉说。
没车了,你怎么回去?
我有腿,我能走回去。阳晓莉说。
你家住在哪里?水皮说。
你管不着。阳晓莉耍起性子来。
我住院的时候,你对我很好,出院了还亲自送我回家,我永远记得。现在我有义务把你安全送到家。水皮说。
水皮把车后座移到她的屁股下面,说,走吧,很晚了。明天都要上班呢。
阳晓莉还是不上,水皮用车后座碰碰她的屁股,她就坐上去了。水皮掌稳自行车,一只脚用力蹬地,车就晃动着行走起来。阳晓莉叫了一声,右手扶住他的腰。街上行人和车辆都很少,路灯要死不活地亮着。他们俩谁也不说话,你能听到自行车行走的声音。
水皮使劲地朝地区医院蹬,春天的暖风吹在他身上,凉爽无比。到了地区医院大门前,阳晓莉说,错了,我不到医院我要回家。
你家在哪里?
阳正街。
阳正街在哪里?他对东河市还不熟。
穿过这条街往左拐。她说。
去阳正街需要拐来拐去,到达阳正街时,水皮已经晕头转向了。
你知道回家的路吗?她说。
我记不得了。他说。
那你送我到地区医院吧,到了地区医院你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
水皮说,不回家你住哪里?
她说,住医院。
水皮调转车头。
在阳晓莉的指挥下,他们回到了地区医院。我给你写了信,信放在你的枕头边,你会看吗?她说。水皮摇头,说,以后你不要再给我写信也别去看我了。
水皮丢下阳晓莉后往钢铁厂方向狂奔。回到宿舍,他把阳晓莉新写的信和那些旧信抱成团丢在桌上。
第二天,他补休。但他没睡懒觉,他很早就起了床。昨晚他做了一个晚上关于这些信件的梦,他感到这些信像古柳河上的沙子填充在心海里。在梦中他把信件丢下了古柳河,但是它们被村里人捡了回来,送到他手上。他把湿漉漉的信埋进屋后的泥土里,刚一转身,泥土竟长出一朵妖冶的花来。现在他起床了,他要坚决把这些不吉利的信烧掉。
上班的人终于陆续离开,洗漱间没有了人影。这些已经成纸条的信被他带到洗漱间。火苗很快毁灭了这些饱含情感的信件。整个洗漱间烟雾滚滚,化为灰烬的信件在自来水的冲洗下,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15
李姝的出现让水皮大吃一惊。
李姝接到阳晓莉的信了。她在阳晓莉的来信上吐满了口水。她不想再给阳晓莉回信,回信需要的时间太长。她就快毕业了,这个学期学校里几乎没什么课了。现在的学校是七七级七八级人的天下,他们看不起工农兵大学生。工农兵大学生们恨不得钻到地下。如果没有阳晓莉的来信,李姝也准备回家一趟,躲避学弟学妹们讥讽的目光和笑声。她那个在双林县当县委书记的父亲升到地区当副专员后,她的家顺理成章地移到了东河市。李姝回到东河市,没有直接回家,她去了钢铁厂。
我回来了。她对水皮说。
水皮惊了一跳,嘴巴张大得能塞进一个大馒头。
不让我坐吗?她说。
水皮宿舍只有一张椅子。水皮正坐在上面。水皮把椅子让出来。李姝却坐到床上。她说,你的床很不错,我爱上你的床了。
不就在床上睡一觉吗?我也能!她要躺到床上。水皮冲上来阻止,说,我的床很脏,它会弄脏你干净的身子。
阳晓莉不是在上面躺了吗?我为什么就不能躺?她说。
阳晓莉很困,所以她在上面躺了。你的精神很好,所以你不能躺。
谁说我的精神好?我从省城坐车回东河,非常困了。李姝说。
这是我的床,我有权力不让你躺。水皮说。
那好,把我给你的信原封不动地还给我……拿不出吧?那就别怪我躺下了!李姝身子咚地跌在床上。这床真的很舒服,除了有点阳晓莉的骚气,总的来说很舒服。她说。
水皮说,你太不像话了。你躺在我的床上,我怎么向别人解释?
解释什么?我是你的对象,就应该躺在你的床上。你说过你愿意和我处对象。李姝说。
那不是我的意思,我父亲替我写的信。你的来信我从来没拆开过。我更没有给你回信。我不能负这个责任。水皮说。
就算是你父亲写的信,这个责任也完全由你来负!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我做你的对象做定了!李姝说。
水皮欲逃出宿舍。
如果你不回来,我就永远躺在你的床上。李姝说。
我不是英雄,你爱的是英雄。
你就是英雄,我爱的就是你这个英雄。李姝说。
水皮逃到厂宿舍区,他每到一处,都有人认真地观看,还有人友好地与他打招呼。水皮非常不愿在有熟人的地方出现,他加快步子,走出钢铁厂。
水皮却见到了他更不愿见的团委书记周小玲。周小玲穿着春秋装,两个乳房很明显地挂在她的胸膛上。周小玲手里提着菜,周小玲还没结婚,但是有对象了。她的对象在地区机关工作,她现在住在钢铁厂父母的家。她叫住了水皮。
上我家吃饭去。她说。她把手中的菜提得高高的。
不去。他说。
我知道你不会去的。你躲我像躲债主。呵呵。你走得匆匆忙忙,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周小玲说。
没有。水皮丢下周小玲往前跑。
走在街上,心里却记挂着躺在他床上的李姝。他一气之下,进了电影院。看完一场,天还早,接着又看了一场。他看的是同一部电影,第一次他没看懂,主要是注意力不集中。看第二场的时候,他还是没看懂,因为他的注意力还是不集中。
看没看懂电影,他不在乎,关键是他耗掉了四个小时的时间。当他兴致勃勃地回到宿舍时,李姝不但没离开他的床,还盖起了他的被窝。
你太不像话!水皮说。
你终于回来了,等得我好苦。李姝躺着的姿势仍然没变。在水皮离开的四个小时内,她睡了一觉。醒来时,不见水皮,她继续睡。
你该起来了。水皮说。
这床舒服,我还想躺着。如果你愿意躺进来,我热烈欢迎。李姝身子往里挪了挪,腾出地方来。
你再不起来,我喊人了!
就怕你不喊,喊人我才高兴呢!
你总得吃晚饭吧,现在到吃晚饭时间了。
你是不是我的对象?李姝坐起来。
不是。
咚!李姝又躺下去了。我一直要躺到你答应做我的对象为止。
水皮到食堂打来饭,他打了两份,一份给自己一份给李姝。水皮去打饭后,李姝爬了起来,她睡得腰酸背疼,需要离开床铺。救火英雄,来客人了?过道上有工友给水皮打招呼。水皮说,是啊。听到水皮的声音,李姝再次钻回到被窝里。
起来吃饭吧。饭冷了就不好吃了。水皮说。
不吃,饿死我也不吃。除非你答应做我的对象。李姝说。
我不会答应的!
你饿死我,就是杀人犯!“文革”结束两年多了,不允许再有饿死人的现象出现!李姝说。
水皮的饭也放在桌子上,她不吃,他也不好意思吃。在张镇,是绝对不能自己吃饭,而让别人看着自己吃饭的。
李姝翻动身子,面朝墙壁。她说,你不答应,就等着收我的尸吧。我死了不许开追悼会,不许送花圈,不允许任何人掉眼泪。那样的话,我会很顺利地变成鬼,到监狱里陪你坐牢。
水皮想到了周小玲。“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此话回响在水皮的脑海里。水皮在别人指点下,来到周小玲的家门前。周小玲家住在平房里,她家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一些笑声。水皮敲了门。
请进。
水皮又敲了一次。
进来呀。
水皮推开门。周小玲和父母哥嫂坐在饭桌旁,他们即将吃晚饭了。
救火英雄!周母大声地说。救火英雄到我家啦!
快过来坐下,和我们一起吃饭。周父上来拉水皮。水皮用力地站在原地,说,我不饿。我需要周书记的帮助。周小玲说,我也需要你的帮助——在我们家吃饭。有什么忙要帮,我一定尽力,但必须先吃饭。
事情很紧急。水皮说。
什么事?周家全体紧张起来。
水皮把周小玲叫到门外,说有个姑娘躺在我的床上,说什么也不起来。
这个姑娘哪个车间的?
她是李姝。
李姝是谁?
李姝是大学生,今年就要毕业了。她要我承认我是她的对象,不然就不起来。水皮说。
周小玲大笑,说怎么会有这种事?你喜欢她吗?
不喜欢。
那就太不像话了。让她先躺着,我们吃饭吧。周小玲把水皮拉进屋。在饭桌上,周家向水皮问了很多问题。水皮第一次在城里人家里吃饭,显得很拘束,身子在不断地发抖。周家人很热情,他们轮番给水皮搛菜。水皮匆匆吃了点就要离开。周小玲也丢下碗筷。
水皮走得很快,周小玲跟不上,她急得大声说,水皮同志等等我呀。
水皮推开宿舍门,挪开身子给周小玲让道。
你为什么躺在别人的床上?周小玲说。没经人家同意就躺在别人床上,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听说你还是大学生。
我躺在对象床上,关别人什么事?你是谁?李姝说。
我是东河钢铁厂团委书记周小玲,我命令你马上起来!周小玲说。
团委书记?我以为是地委书记呢!你吼什么吼?你团委书记还管别人睡觉的事?
你是一条癞皮狗,恋爱自由,人家不喜欢你,你为什么硬要别人做你的对象?你是哪个大学的?
你想告状?没门!
你起不起来?再不起来,我就叫几个高大有力的女工把你抬起来!周小玲说。
李姝坐起来,拍着床板说,你敢!你今天抬我出去,明天我就叫我爸把你开除出厂!
你爸是谁?
东河地区行署副专员李德行!
李德行从双林县升为地区副专员的事,东河全市人都知道。
原来是李专员的千金,得罪了。周小玲态度来了个大转弯。你还没吃饭吧,饭冷了,要不上我家吃去。
不去,谁稀罕你们家的饭!你离开这里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李姝说。
那你休息吧,我走了。周小玲把水皮叫到门外,说,李姝长得不错,家庭条件非常好,这样的对象哪里去找?你的问题自己解决吧。其他的我可以帮你,这个我帮不了。
救火英雄!李姝朝外面喊。
她叫你了,你进去吧。向她认个错。女人需要哄。周小玲笑着说。
给我起来!水皮回到宿舍对李姝吼叫。
你吓不倒我。我起来,也行,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她说。
什么条件?
你去把阳晓莉叫来。
你说话算数?
当然算数。
那你等着。水皮骑上自行车奔向地区医院。
阳晓莉正好在值班。她喜出望外地说,你来了?水皮说,我碰到难题了,需要你的帮助。阳晓莉说,我能帮的一定帮。
你跟我走一趟。
水皮强拉阳晓莉坐上自己的自行车。阳晓莉说,到底什么事?水皮说,到那里你就知道了。阳晓莉说,你需要帮助时能够想到我,我很感动。你能把车骑慢点吗?路上人多,千万要注意安全。
水皮以最快的速度把阳晓莉拉到宿舍。
阳晓莉来了,你该起床了。水皮对李姝说。
很好,你做得很对。阳晓莉同志,我们又见面了。你说你在救火英雄的床上睡过觉,我没见到。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在救火英雄的床上睡觉,你看到了。即使你在这张床上睡过,你睡得有我久吗?你睡觉的时候,救火英雄在场吗?
阳晓莉转过脸,说,你们太欺负人了!阳晓莉捂住脸大哭。
李姝笑起来,被子在她的笑声中一起一伏。该起床了。李姝掀开被子,身子挪了挪,双脚踩在地上。李姝伸了几个懒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睡得真香。阳晓莉同志,我觉得你可以离开了,你待在这里,骚味很浓呢!
你才是骚货!阳晓莉说。
你们都走吧,我不是英雄,我不做你们任何一个人的对象。水皮说。听到了吧,李姝你别得意,救火英雄根本没承认你是他对象。阳晓莉说。阳晓莉抹干眼泪走出水皮的宿舍。水皮跟在后面,说我送你回医院。不要你管。你和她联合起来欺负我,我太伤心了。阳晓莉说。
水皮骑自行车与阳晓莉并排而行,他说你帮了我的忙,我非常感谢你。我一定要送你回去上班。
李姝也跟上了,她跳上水皮的自行车,说我要你送我回家。
你下来,我不送你。水皮摇晃着头。李姝一把搂住水皮的腰,说你晃吧,我不怕。水皮摇晃几次摇她不下,便刹了车。他说,我一个也不送。但是我还是要再次对阳晓莉说声谢谢!水皮把李姝推下车,调转车头回去了。
李姝与阳晓莉并排走着,阳晓莉说,滚开,你这只苍蝇。李姝说,如果我是苍蝇,你就是狗屎。你凭什么要跟我抢男朋友?
阳晓莉在路边一张石凳上坐下来。卑鄙小人,你这个卑鄙小人!阳晓说。
到底谁是卑鄙小人?你以为你曾做过救火英雄的专职护士,你就可以霸占他了?
阳晓莉趴到石凳上,说,你走开,我不想见到你。
李姝说,你不是水皮,我也不想见到你。你和我抢男朋友也罢,退出也罢,水皮最终会是我的丈夫。不信,就走着瞧。
走着瞧就走着瞧,这个世界谁怕谁?阳晓莉说。
16
李姝睡在水皮床上比阳晓莉久,并且让阳晓莉参观了躺在水皮床上的情景,李姝并不觉得处于了什么优势地位。离开阳晓莉回到家后,她心情一点不高兴。你怎么回来了?母亲高兴地说。李姝回答得很生硬,说,我为什么就不能回来?母亲说,回来好,能回来好!你碰上什么事了?
李姝丢下挎包,倒到沙发上,父亲过来时,她只是轻轻地叫了一声爸。李德行摸摸她的头,说,没发烧。
李姝说,我身子没发烧,心里发烧。
母亲弄来饭菜,李姝草草吃了几口。就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母亲追到她房前,说,发生什么事了?
李姝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阳晓莉凭什么和我争夺男朋友?水皮凭什么不喜欢我?这两个问题捆住她,令她痛苦不堪,七窍生烟。
清晨的阳光落在窗台上,院子里的小鸟飞来飞去。李姝推开窗,这个高干住宅小区幽雅而温馨。所有的房子都只有两层半,郁郁葱葱的树木与这些小别墅融为一体。新鲜空气拥进房门,李姝张开嘴巴大声呼吸。这些来自树林的新鲜空气带走了她的闷气。
李姝的心情略好起来。
父母已经起床,父母有早晨散步的习惯。李姝从来不陪父母清晨散步,但这个早上她陪了。
宽大的小区道路上,已经有人在散步。他们都是退位的或在职的高干及其家属。在单位里他们也许很好地合作,也许明争暗斗,但在他们这个幽静的环境里,他们都表现得十分友好。他们相互握手问候,开些漫无边际的玩笑。
你的心情不错。李德行说。
黑夜过去,我的心情当然好了起来。李姝站在父母中间,挽着父母的手。
既然你的心情好了起来,说明问题已经解决啦。李德行说。
我谈恋爱了。李姝说。
李德行停下脚步,一家人就停了下来。你谈恋爱了?李德行笑了,好事,好事,我支持你。
这么好的事,还说心发烧。是你太想念他了吧?母亲说。恋爱很甜蜜,但有时也很痛苦的。
他是谁?
你们认识。
李德行与老婆目光相碰,记忆的按键立即搜索。他们从双林县想起,然后想到地区部委办局的子女。他们想了很多个认识的小伙子,但是都不能肯定。
是刘森林,是马大伟,是解长城……夫妻俩说出一个分析一个,然后又否定一个。对觉得可能的就问李姝,是不是他。
李姝开心地笑着,说,你们的思维方向有问题。我喜欢的人你们想不到的。
打开你的关子,快告诉我们你喜欢的人是谁?
李姝的脸红着,在太阳的映照下,像一朵桃花。她低下头,轻声说,是救火英雄水皮。
噢?这倒让我们意外。母亲说。
我一点都不意外,其实我早就猜出来啦。
自古美女爱英雄,有什么意外的。李姝说。我和水皮恋爱你们怎么看?
母亲说,他是农村人,我不同意。
农村人怎么了?谁家不是从农村出来的?我是,你父亲也是。李德行瞪着老婆说。再说嫁给水皮,又不是嫁给农村。水皮能够舍身救人救国家财产,就能成为一个好丈夫。对一个女人来说,再没有比嫁一个好丈夫幸福的了。
母亲说,我只是说说,你发那么大的火干什么。我说说自己的观点也不行吗?
好了,你们都别争吵了。可是并不顺利呢?李姝说。
怎么讲?李德行说。
有人捣鬼,阻止我和水皮恋爱。李姝说。
谁有这个权力?!
阳晓莉。
她是谁?
地区医院的护士。
那水皮的态度呢?
他能有什么态度,他是喜欢我的,可是不知道阳晓莉使了什么手段,他也听她的。
上班后,李德行第一件事就是给东河钢铁厂党委书记打电话,了解水皮在厂里的表现情况。钢铁厂的党委书记对水皮的情况了解比较多,他如实地汇报了水皮的情况。工作努力,勤学好问,人品一流。他提炼出几个关键词。
李德行又一个电话把地区医院的院长叫到办公室。
阳晓莉工作怎么样?李德行说。
院长说,勤勤恳恳,团结同志。去年还获得先进工作者呢。
思想品德?
也是很好的一个姑娘。
可是我们了解的与你说的不一样。李德行严肃地说。
院长脸上的肌肉轻轻地跳动,说,李专员听说了什么?
她破坏人家恋爱。
有这种事?
一个破坏别人恋爱的人,称得上思想品质好吗?
称不上,当然称不上。
你需要好好管教管教阳晓莉,彻底肃清她脑子里的坏思想。李德行说。
院长回到医院,把阳晓莉叫到办公室。
阳晓莉,你太不像话了!我那么看好你,关心你,你怎么这么不争气!院长大拍桌子。
我做错什么了?
你还在装。简直丢人!你的事,地区领导都知道了。你能干,你成名人了!
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要我明说?好,我就明说了。你破坏别人恋爱。你做了一个十分不光彩的第三者!
我破坏谁的恋爱了?我做了谁的第三者了?
院长被问住了,他的确没搞清楚阳晓莉在破坏谁的恋爱。说不出名字,话语的力量就大打了折扣。他只是说,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阳晓莉说,难道说的是救火英雄?我承认李姝也喜欢水皮,我也喜欢水皮,但是水皮都没答应与我们中的谁处对象。她李姝凭什么说我在破坏她的恋爱?是不是可以说,她在破坏我的恋爱?我认识水皮的时候,她在干吗?
阳晓莉呀,阳晓莉,我今天终于认识你阳晓莉了。恋爱能分先后吗?如果你没有破坏李姝和水皮的恋爱,地区领导会干预吗?你好好地给我写一份检查,深刻反省自己。你哭什么,犯了这么大的错误,你还哭!
院长在找同志谈话的时候,忽略了许多细节,比如他没有把门关好,比如声音太大。阳晓莉挖人墙脚的事,很快飞到了职工们的耳朵里。
小阳,我一直喜欢你,但现在我不喜欢你了。王医生说。
我最看不起的就是撬人墙脚的人。冯护士长说。
挖人墙脚,道德败坏。康清洁工说。
阳晓莉正愁找不到李姝,李姝却找上门来了。李姝的身边跟着院长。找阳晓莉之前,李姝先去了院长办公室。
我叫李姝,李德行的小女。李姝向院长作自我介绍。
院长热情有加,给她倒了好茶,让了上座。
我就是受害者。
不知天高地厚的阳晓莉,破坏你的恋爱,就等于在太岁头上动土。
她骂我是骚货,还有比这个更难听的话。李姝把头埋进臂弯里,哭起来。
你看你看,这个阳晓莉!院长气得在屋子里团团转。
随后院长就带着李姝找阳晓莉来了。
我是李姝。李姝对医护人员以及病人们说。我是受害者。我要向阳晓莉讨一个公道。
恋爱面前,人人平等。我错了吗?阳晓莉说。
你们只知道她在医院里工作的一方面,并不知道她私下生活的另一方面,李姝说。她骂我是骚货,还骂了很多不堪入耳的话。她甚至以赖在水皮同志床上来威胁和欺负我。我和水皮深深相爱,这个你们应该知道。阳晓莉有爱水皮的权力,但我比她先到场,她更不可以使用卑鄙的手段……
人们听后点头称是。
阳晓莉跑开去了。
我和水皮深爱了,我需要你们的支持。李姝说。你们都是知识分子,现在的知识分子是最值钱的,你们一定能分辨是非,站在公正立场上。
我们都听出来了,这个事情错的不是你,是阳晓莉。阳晓莉扮演了一个非常不光彩的角色。我们会好好地教育她,批评她。同时我们也向你保证,再也不能让阳晓莉做出丢我们整个地区医院脸面的丑事了。院长说。
李姝向大家鞠了躬。
阳晓莉没有按时交出检查书,院长就停了她的工。停了工她也不写,她说,她什么也没错,写了检查就说明她错了。
阳晓莉去找水皮。她想如果在水皮那里碰上李姝,就和她大干一场,她再乱说话,就撕烂她的嘴。李姝不在场。阳晓莉松了一口气。她想是那么想,真正叫她撕李姝的嘴,她做不到。水皮叫他坐在自己床上。阳晓莉却选择了板凳。
这张床让我伤心透顶。她说。
水皮桌上有几个水果,他给了阳晓莉一个。她接下了,但没吃。水皮说,坐在床上比坐板凳上舒服。你不是李姝,你不会赖在我的床上不起来的。
你的床被李姝污染了,我再不会碰它了。阳晓莉说。
水皮拿过阳晓莉手中的水果,为她削皮。削完皮又递到她手中,她仍然拿着不吃。
你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每次来我这里你的精神状态都很差。水皮说。
我已经两天两夜没睡觉了。我已经被院长停了工。院长是一个执法很严的人,他从来不顾及我为他家编织过很多毛衣。当然我也从来不以这个来居功自傲,向院长提条件。阳晓莉说。我的眼泪流了两天两夜。我被他们冤死了,我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楚。我想死掉。她说。
为什么呢?水皮说。
李姝告我的状,说我破坏了她的恋爱,我是一个道德败坏的坏女人。你说,我是吗?阳晓莉说。
你不是。你是个好人。如果我条件好,我一定和你谈恋爱。水皮说。你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你内心里根本不喜欢我。你看不上我。阳晓莉说。我和李姝比起来,你更喜欢谁?
喜欢你。我说的是同志关系。
爱情呢?
我们不谈爱情。我不是英雄。我没有资格和好女人谈爱情。
你承认李姝是好女人了?
我不喜欢她,至于她是不是好女人,我不能做出结论。
她诬陷我。她也是好女人吗?
她诬陷你就是坏女人。我更不喜欢她了。
你再说一遍,你喜欢我比喜欢她多一点,是不是?
是。
谢谢你正确的评价。我要走了。阳晓莉起身向屋外走去。
阳晓莉回到了医院。有同事说,你检查写好了吗?没写是不能回医院的。阳晓莉不看任何人,不回答任何的提问。她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开启了自己的文件柜。
阳晓莉回到家里。外面阳光很好,窗外那一层层的绿像波浪一般翻滚。这个时间送自己上路是再好不过了。阳晓莉从怀里拿出安眠药,她把这两天积攒到的所有安眠药送入肚子……
她身子轻盈地在空中飘飞。她来到了一条河流面前。有人告诉她,过了这条河你就解脱了。这条河的水能洗尽人身上所有的痛苦和灾难。可是她怎么也没有发现桥。有桥吗?我要过河!她大喊着。
别喊了,我们不会给你桥的,你回去吧。有人在对岸喊。她看到河流慢慢消失,眼前一切隐退。
……阳晓莉醒过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也注定阳晓莉命大,她父亲在不该回来的时间里回到了家。这些天父亲看出了阳晓莉自杀的倾向,所以时刻都提高着警惕。
父亲叫来了救护车。
救护车把阳晓莉送到了地区第二人民医院。人们说的地区医院通常就是指第一人民医院。医生给阳晓莉冲洗肠胃。
阳晓莉救过来了。她发现自己没死时,失声痛哭。
阳晓莉自杀的消息传到了地区医院,他们听后非常震惊。对于她的自杀行为,他们心情非常复杂,无法做出准确的评价。院长和妻子代表全医院和全家到地区第二人民医院看望阳晓莉。他们买了一大堆水果和麦乳精、牛奶。阳晓莉目光有些呆滞,脸色倒还不错。她自杀被发现得早,药物才开始发挥作用,就被冲洗出来了。
院长来看你了。阳妈妈说。
阳晓莉眼睛转过来盯着院长,那目光火辣辣的。院长赶紧躲开。好点了吗?院长夫人说。
在一旁的主治医生介绍了些基本情况。这个医生认识院长。院长他们极力回避第三者、自杀之类的话题,就病情说病情。
我还想自杀,可是我再也没有这个勇气了。阳晓莉突然说。
大家什么也没说,他们都不想提到自杀这样的词。院长夫人亲自喂鸡汤给阳晓莉喝。阳晓莉眼泪就流下来了。如果给我喂鸡汤的是水皮该多好啊。阳晓莉说。可是,我没这个命,以后我不会再想他了。
阳晓莉自杀的事,全院职工都感到很压抑,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三天后,地区医院把阳晓莉接到自己的医院,但是她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就开始工作,谁也劝不住。阳晓莉很少说话,面部表情也非常单一。从此,人们再也看不到一个性格开朗的阳晓莉了。
17
东河市是一座喜欢传话的南方城市。因为喜欢传话,同一件事经常被传得东倒西歪内容臃肿。这段时间全城都在议论阳晓莉自杀的消息。一个人的自杀就让东河人兴味盎然了,事情与救火英雄水皮有关,人们便有理由反反复复地议论着。水皮得到这个消息已经很晚了,阳晓莉已完全康复出院,正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医院里的人很同情她,也很可怜她。钢铁厂的职工几乎在第一时间得到阳晓莉自杀的消息,钢铁厂有人的家属在地区医院。
阳晓莉因为挖墙脚不成而自杀了。人们开头都这么说。挖人墙脚死了,活该!有人接着会这么说。这些人往往疾恶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还有人会接着说,再怎么样也不能走这样的路呀,“文革”都结束了,还有什么事情值得自杀呢!关于阳晓莉的自杀事件,钢铁厂职工说了许许多多话,无论来源准确不准确的细节都被他们融进故事中。他们却不当着水皮的面说,他们说得兴致勃勃,发现水皮走过来时,都会立即闭上嘴巴。水皮很少和他们说工作之外的闲事,他怕听到别人叫他救火英雄。如果无意中碰上别人说事,他会关闭耳朵,迅速离开。
阳晓莉自杀的消息最后还是李月浩告诉他的。李月浩现在干着清洁工,负责一大片的环境卫生。他很少能见到水皮,但是只要见到,就会对水皮大笑,眼里的泪水随着笑声哗哗直流。如果你是个注意观察细节的人,你就会听到李月浩的眼泪滴在垃圾筐内噼噼啪啪响。
阳晓莉撬李姝的墙脚自杀了。李月浩对水皮说。
水皮看着李月浩满眼的泪水,说,谁自杀了?
那个对你痴心妄想的阳晓莉自杀了。
水皮说,你是不是个爱说谎的人?
不是。李月浩说。
她什么时候自杀了?火化了吗?水皮说。
她又被救过来了。
如果你骗我,下次见到你再笑得泪水哗哗流,我就让你把眼泪全喝下去。水皮转身对经过的一个人说,阳晓莉自杀了。
那人说,阳晓莉的确自杀了。但是与你无关。她撬李姝的墙脚,羞愧难当,所以自杀了。
水皮买了一些水果去地区医院看望阳晓莉。不论是不是阳晓莉值班,她都会待在医院里。她有一次轻声地对自己说,医院救了自己的生命,我要多为医院做贡献。你可以随时在医院里找到阳晓莉。
你还活着,我很高兴。水皮说。
阳晓莉面无表情,她的双手正制作棉签。你知道,她是编织毛线的高手,心灵手巧,制作起棉签来得心应手。
我来看你了,你不看我一眼吗?水皮把水果放到她的面前。
阳晓莉端起棉签走开了。水皮跟上去,阳晓莉说,跟着我干什么?以后不要再在我眼前出现了。对你我不会再纠缠了,我对你的爱已经死了。这些话,我不感兴趣,我想知道你的身体怎么样。水皮说。
阳晓莉拍了一下自己的身子,说,很好,你就是用刀捅我三下,我也能活过来。
那就太好了。水皮说。以前你对我真的很好,如果我是真正的英雄,我会和你处对象的。
阳晓莉冷笑一声,然后进入一间屋子,关上门。你走吧,阳晓莉在里面说,我不会再自杀了,因为我再也没有自杀的勇气了。
李姝得到阳晓莉自杀的消息在水皮知道的同一天,她的消息来源是他的父亲。他父亲是副专员,人们不敢把阳晓莉自杀的消息透露给他。李姝是事件中的一个人物,谁敢把事情说给这么大一个领导听呢。但是那天李德行还是知道了。那天,他碰到了地区医院的院长。
阳晓莉现在怎么样,她还在想坏点子破坏别人恋爱吗?李德行说。
院长移开目光,然后又移回来,说,阳晓莉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为了洗刷自己的错误,她自杀了一回。现在身体已经恢复上班了。
这丫头,搞什么嘛。李德行说。李德行就把这个消息带回家了。李姝准备这两天返校,这也是李德行的意思。李德行说,你还是学生,不待在学校,待在家里干什么?恋爱的事不是摆平了吗?
李姝心里还是高兴不起来,说,我很少能见到水皮。他成天都在车间里工作。
这样的好青年哪里去找?明天你就给我回学校去。为了进一步说服李姝,李德行就把院长找到办公室。
阳晓莉自杀了,但救过来了。李德行在全家人吃饭的时候,发布了这个消息。
哼,她还好意思自杀。李姝说。她以为自杀就能抹掉自己的错误了?
饭后,李姝去找水皮。水皮正好从医院回来。水皮说,你做了一件伟大的事。我要热烈祝贺你。
阳晓莉的自杀与谁都无关。李姝说。她自不自杀,我俩都一样要做对象。她一个连生命都不要的姑娘,心里还会有你吗?
你来干什么?水皮说。
看你呀,你是我对象,我有权力和义务来看你。我明天就要回学校去了,到了学校我会天天想你,天天给你写信。李姝说。
你把阳晓莉逼自杀了,还想把我逼自杀吗?水皮说。
李姝说,你不会自杀的,你是男人,你心里爱着我,你怎么会自杀!我们快进你的屋子吧,我很多天没睡你的床了,在我返校之前我要睡一觉。水皮把钥匙抓得紧紧的。
你不让我睡你的床,明天总可以送我到车站吧。今晚总应该陪我吃餐饭吧。李姝说。
傍晚的时候,一辆崭新的吉普车开到了钢铁厂。这是李副专员的宝座,这辆刚出厂的新吉普发出油亮的光。车上除了司机,没有别人。司机把喇叭按得山响,引起所有经过者的注意。他们走过来,想看看车上的大领导。当他们什么也没看到时,都失望地嗷叫。
看到水皮了吗?司机问他们。
他们都不回答。他们的确没看到水皮,即使看到了,也不会告诉他。因为他让他们失望。
在别人的指点下,司机将车开到离水皮宿舍最近的地方。他又按了一会儿喇叭。水皮从这里经过。他对崭新的吉普车视而不见。
看见水皮了吗?司机说。
没有。你是谁?水皮说。
你看见了一定要告诉我。司机说。
水皮说,好的,看到了水皮,我能不告诉你吗?你找水皮干什么呢?
李专员要请他吃饭。这么好的事,水皮听了一定会非常高兴。司机说。
是的,水皮会很高兴的。水皮说。
水皮逃向厂区的荒地。钢铁厂地盘非常大,边远地方一直荒着。走过宽宽的荒地,就是一条河。这条河与家乡的古柳河有没有关系,水皮不得而知。水皮跑过了荒地,荒地里杂草丛生。水皮在河边坐下来,夕阳照在悠悠而去的水面。
河的两岸都没有人,这里没有渡口。河那边就是乡村了。看到乡村他情绪有些激动。乡村永远是那么的纯净和美好。
我要到乡村去。他说。他沿岸寻找渡口。走着走着,天就黑了。还没到夏天,天黑得还是比较早。
司机在水皮离开后,又向人打听水皮的去向。最后那个穿红色运动裤的人又经过这里。司机说,你见到水皮了吗?
来人说,你不是见到水皮了吗。那个和你说了好几句话的人就是水皮。
司机急忙拍自己的大腿。
李家决定今晚请水皮上家里吃饭后,李母就到菜市场采买了。她买了一只公鸡,一条鱼,还有一块排骨。李母及子女们都不喜欢吃公鸡,但李德行爱吃。确切地说,李德行喜欢吃公鸡蛋。公鸡一般有两个蛋,李德行一个拿来泡酒,一个蒸来吃。从小李德行就喜欢吃公鸡蛋,这个爱好一直保持到现在。
一桌饭做好了。李家人耐心地等着司机把水皮接来。
天黑了,水皮还没来。
八点钟了,水皮仍没来。
李家人急了,李德行开始大骂司机。然后又给钢铁厂书记打电话。钢铁厂派了二十几个人到处寻找水皮。水皮不是那么容易找的。水皮离开河岸后,偷偷溜出厂。他在人民饭店买了一碗饭。那个卖饭的中年妇女说,你是哪个单位的?水皮说,钢铁厂的。
阳晓莉挖人墙脚败露后自杀了,听说过吗?她说。
水皮说,听说了。阳晓莉没有挖墙脚。水皮没和她们中的任何一个谈恋爱。水皮还小,只有22岁,这个年龄不应该谈恋爱。
谁说不是挖墙脚?如果你早说她不是挖墙脚,我就不卖饭给你吃了!中年女服务员的态度很差。
水皮不是英雄,你们以后不要再说水皮是英雄了。水皮说。
你说什么?你是不是共青团员,你凭什么诬蔑水皮同志!你给我滚!她手中的铁勺子敲在桌上叮当作响,差点就碰到水皮的脸了。
水皮不得不离开。剩下的那半碗饭,中年女服务员倒进了泔水桶里。司机在9点钟回到李专员家。他说,水皮逃了,听说您请他吃饭就逃了。
李家人都饿得不行,桌上的饭菜都凉了。李母将菜热了一遍,颇有怨气地说,吃饭。早知道水皮这么不识相,就不请他了。现在就这么摆谱,以后成了女婿还不要我们给喂饭!
李德行说,我却不这么看。水皮不敢来吃饭,一是怕我,二是害羞。这恰恰说明他适合做我们的女婿。
不管什么情况,出于什么考虑,他都应该到家里来吃饭。看我怎么收拾他!李姝说。小王,我们再去钢铁厂,就是绑我也要把他绑来。
李姝和司机小王来到钢铁厂。厂党委书记派出的人还在寻找水皮。李姝对他们说,你们连个人都找不到,怎么能把钢铁炼好?他宿舍找过了吗?
找过了。
水皮其实就躲在宿舍里。她自信地说。
水皮,水皮。李姝来到了水皮的宿舍。她敲门,然后踢门。
水皮,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再不出来,我就破门而入了。在李姝的建议下,钢铁厂的人找来了钢片,钢片沿锁舌插入再一撬,门就开了。水皮当然不在里面。李姝气急败坏。我就在这里等,哪怕等到太阳升起。她说。
十一点钟来到了。水皮仍然没有回来。水皮看到宿舍里的灯光,就知道出事了。他躲进车间一个角落里。他们已经来车间找过两遍,现在不会再来找了。他们都已解散回家。这个时候即使把水皮绑回家,也没有实际的意义。李姝的思想发生了转变,她对司机说,你去找把锁来,我把他的门锁上,让他一晚不能回家睡觉,让他露宿街头。
司机小王找来了一把铁皮锁,并把它钉在门上。
锁是我上的,要开锁,就请到我家去——革命同志李姝。李姝在门上留了一张字条。
第二天,厂党委书记到车间找水皮。党委书记脸上总是微笑着。
李专员请你吃饭,你为什么拒绝?这是天大的好事呀。我们找了你一夜,你上哪儿去了呢?
水皮想想心里有愧。但他没想到不去李专员家吃饭,会惊动那么多无关的人。正想着,李专员的吉普车又来了。这辆崭新的吉普开到了车间边上。李姝从上面跳下来。
水皮,请跟我走。她说。
去吧,做人总得要为别人考虑呀。书记说。
水皮跟李姝到车旁。去哪?水皮说。
你不去我家吃饭就不去吧,我今天要返校了。我要你送我上火车。她说。
好,我送。水皮上了车。
你为什么不愿到我家吃饭?我家饭有毒吗?李姝目光咄咄逼人。
我不是英雄。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水皮说。
你这句话老是挂在嘴边,就不是谦虚是骄傲了。说多了,人们会反感。
离上车时间还很早,水皮被拉到了银河电影院。李姝要水皮陪她看一场电影。他们的位置不前不后,这个时间看电影的人很少,所以李姝买到了好座位。是部什么电影?水皮竟然没记住,字幕一闪就过去了。电影故事逐渐展开,水皮却睡着了。
18
又一个夏天来到人间。夏天的警服在袁局长身上飞扬。现在袁利元已经是双林县公安局局长了。李德林升为地区副专员不久,袁利元就升上了局长。袁局长的身体明显胖了,脸上的肌肉在夏天的阳光里显得有些多余。他坐在局长办公室得到了李姝与水皮搞对象的消息。但不久,他又得到水皮不承认是李姝对象的消息。
这小子还是欠揍。袁利元说。
关于水皮不喜欢李姝你是怎么看的?袁利元征求水楼云的意见。
送到嘴边的肥肉不吃,是大傻帽。专员的女儿是那么容易娶到的吗!水皮脑子出大毛病了,那场大火造了一个英雄,也毁了一个脑袋。水楼云说。
我还想揍他。袁利元说。揍他不是伤害他的身子,是为了拯救他的心。
你对我们家真是太好了。水楼云说。
谁对英雄不好!袁利元说。
袁利元的吉普车换成新的了,整个公安局就数他的车最显眼。这天上午,水楼云坐在他的车上。水楼云带了一只鹅、一只鸡和一些鸡蛋。鹅长长的脖子在鸡面前示威,鸡红着脸,敢怒不敢言。袁利元把车开得不紧不慢,公路两边的景色不时被他纳入视野。
到达东河市,快中午了。袁利元和水楼云改变了计划,先去了钢铁厂。水皮不知道父亲要来,中午并没有回到宿舍。他在食堂打好饭后回到车间。车间里有一张他自制的木板床。车间所有人都有一张自己的木板床。这张木板床就是一块与人肩一样宽或略宽的木板,车间的人随时可以移到自己喜欢的地方小睡一会儿。
水皮吃过饭后,就拿着木板到车间外的一个角落里去了。这个角落比较偏僻,工友们望而生畏,工友们说那个地方曾经是一座著名的坟墓,具体说是20世纪30—40年代红得发紫的东河市著名妓女灵巧的墓。灵巧只活了二十六岁。1952年建钢铁厂时,墓被掘了。掘墓后,时常出现一些鬼鬼怪怪。厂里人私下说,躺在上面的男人会做春梦,做了春梦就有好长一段时间的阳痿。水皮却对这个角落充满了兴趣和想象。但是躺在上面他从来没有做过春梦,更重要的是没有人会来打扰他。
水楼云和袁利元站在水皮的宿舍前等水皮,手中的鸡鸭发出抗议的叫声。水皮左右邻居都有人进进出出,他们有的对水楼云和袁利元点头致意,有的也视而不见。
看见水皮没有,就是那个救火英雄。袁利元向一个人打听。
我和他不同一个车间,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
谁和他一个车间?
那人摇摇头,说,你再去问吧。
向谁去问呢?袁利元自言自语。无聊的时候他就看水皮的大门,他发现水皮大门上曾经钉过铁皮锁,现在留着撬开的痕迹。
要找水皮到车间去试试。有好心人提醒他们说。
水楼云和袁利元提着鸡鸭朝车间走去,他们手中的鸡鸭引起了人们极大的注意。进入车间时,有一道大门,那里坐着两个门卫。
走开,这里是车间,不是宿舍。你们提着鸡鸭干什么?门卫板着脸说。
袁利元虽然穿着夏天的警服,但一看就是来自乡下的警察。东河市人除了爱传达话,另一个特点就是容不得任何人在自己面前摆谱,钢铁厂人就更是如此了。
我是水皮的父亲,我找水皮。水楼云说。
门卫走近来,打量水楼云,说,有什么证明吗?
我可以证明,他就是救火英雄水皮的父亲,名叫水楼云。袁利元说。
你是谁?身上怎么穿着警服?门卫说。
要是在双林县,你敢这么对我说话,我就铐起你,可这是在东河市,我就原谅你说话了。我是双林县公安局局长袁利元。袁利元拿出工作证。门卫看了袁的工作证,说,可是你们也不能提着鸡鸭到车间里去找呀。
他没回宿舍,厂区不让进,我们怎么找到他!袁利元终于发作了。你这是共产党的门,还是资本主义的门,要是共产党的门就快放我们进去,要是资本主义的门,看我掀了你!
另一位门卫走过来,把刚才那个门卫架开后,态度好多了。他说,你们先坐着,我去帮你们叫。
那人撒腿跑向水皮他们车间。找到水皮后,水皮已经睡得迷迷糊糊了。水皮没做春梦,倒是梦到了阳晓莉和李姝。这个半梦半醒的梦令水皮很不开心。门卫站在远处,他不敢靠近妓女坟。
水皮,你爸来了!门卫一边喊一边观察水皮的下身,门卫发现水皮的下身似是而非地隆起来了。
水皮睁开眼,身子慢慢地直起来,说,我爸?在哪?
在门卫室等着,他身边还有一个警察。你怎么跑到这里睡来了?不怕妓女使坏?你还年轻,如果阳痿了怎么办?以后不能再睡在这里了!
水皮随门卫走出厂区。
水楼云和袁利元见到水皮的身影后开心地笑。
食堂已经下班,水皮带水楼云和袁利元到厂外的饭店吃饭。水皮说,爸,你怎么来了?水楼云说,我本来是不想来的,可是现在不能不来了。水皮说,出什么事了?水楼云说,袁局长说你欠揍。袁局长接过话,说你确实欠揍。下午我们要去拜见李专员,晚饭就在你宿舍吃,至于住不住,那就看情况。但揍你选定在你的宿舍是不会改的。
看到我们手里的鸡和鹅了吗?水楼云说,鸡和鸡蛋是送给李专员的,鹅是给你的。从小到大你没杀过鹅,下午拜见李专员后,我亲自来杀。请你准备两到三瓶好酒。
吃过饭就到上班时间了。水皮提着鹅回到宿舍。水皮已经把另一把钥匙交给水楼云了,因此他离开时,锁上了门。
这顿迟来的午饭,水楼云和袁利元吃得痛快而充实。上了车,袁利元就不想动了。他把车停在一边,说,我想睡觉。水楼云说,你太胖了,所以爱睡觉。袁利元很快打了呼,他的呼噜声像静止状态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叫人难以忍受。水楼云睡不着,他没有午休的习惯。他下了车,看着周围的人流。远处有很多好玩的东西,但他不敢走开,他怕袁利元醒过来后找不到他,甚至会糊里糊涂地把车开走。
袁利元睡了一个小时。袁利元打了一个大哈欠后,说,这一觉睡得好舒服。他又看了一下手表,说,这个时间去找李专员正好合适。去早了打扰他的公务,去晚了他可能要强留我们吃饭。你没睡吗?
水楼云说,我没睡。
所以你的性功能下降得厉害。袁利元说。
水楼云笑了一下,岔开话说,你的手表很漂亮,多少钱买的?我也叫水皮给我买一个。
你一个农民买手表干什么,好多工人都还没手表,你买手表干什么?不要以为戴了手表性功能就能恢复了!袁利元说。
水楼云说,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过我的性功能下降,你乱说。快开车吧,去晚了,就见不着李专员了。
好像约好似的,李专员正在他的办公室里。今天下午李专员无所事事,正需要有人来访。这也是袁利元的运气,这一年多来,袁利元运气特别的好,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哈哈哈,终于把你们盼来了。李德行说。他张开双臂,迎接袁利元和水楼云。
认识他吗,李专员?他是老水,水皮的爸。袁利元说。
原来是老水,你好啊,你好啊!李德行让袁利元和水楼云坐到沙发上。水楼云用屁股蹭蹭沙发,他感到很舒服。
你们还带来了鸡和鸡蛋?太客气了!李德行说。
水楼云和袁利元舒心地笑。
感谢你啊,老水,为我们祖国培养出了一个大英雄!据说他在厂里表现很不错呢!
多谢党的栽培,多谢党的栽培。水楼云半站着,向李德行点头致敬。李德行在双林县工作过七八年,他对双林的风土人情地方掌故了解不少,三个人有许多共同话题。他们聊得很开心。
李德行要留袁利元水楼云吃饭,被婉言拒绝了。回到车上,袁利元和水楼云仍然处在激动和幸福之中。
待在水皮宿舍里的鹅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所以它没拉,它的目光茫然无措。水楼云打开水皮的门,立即投入到杀鹅的工作中。袁利元说,要我帮忙吗?水楼云说,不用,又不是杀猪,我一人能行。
袁利元坐在水皮的床上,他发现了床上几封未开启过的来信。信封上有印刷体“××(省)大学”及钢笔字“内详”。敏锐的袁利元一下就猜出,信是李姝寄来的。
袁利元把信呈到水楼云眼前,说,李姝的来信他根本就不当回事。水楼云怒发冲冠,说,当了英雄有什么了不起,就连专员的女儿都看不上了?要讨省长的女儿做老婆了?
水楼云气得没力气扒鹅毛了。袁利元过来替他。
傍晚,水皮如期下班,一大锅鹅肉已经焖熟,香气溢满整个屋子,飘向窗外。袁利元关上门,说,不要让香气跑得太多。水皮提回了四瓶东河本地产的好酒。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吃喝起来。
鹅肉的香味还是从门缝里飘了出去,闻到香味的两个小伙子敲水皮的门。英雄水皮,我们闻到少见的香味了,我们想吃肉,请开门。他们说。袁利元听到外面的声音,心里很不高兴,对水皮说,别理他们!外面还在继续敲着,袁利元怒气冲冲地拉开门,说,干什么!还懂不懂礼貌?我们家庭聚会,你们瞎掺和什么?看到我这一身警服了吗?两个小伙子受了袁利元一顿怒骂后沮丧地离开。
听说李专员请你吃饭,你很不给面子?水楼云的话朝着本次进城的主题迈进了。
不是不给面子,我不能去他家吃饭。水皮说。
为什么?
我又不是他家什么亲戚朋友,我去吃什么饭?水皮说。
可你是李姝的对象!
谁说我是她对象?上次你代我写情书,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水皮说。
你心里认为李姝配不上你?你想讨省长家姑娘做老婆,是不是?想吃天鹅肉也要先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裤裆!水楼云说。
我配不上她,我和她门不当户不对。水皮说。
人家都没计较,你倒计较起来了。人家的脑子出了毛病?人家看中的就是你的英雄思想英雄主义行为!袁利元终于说话了。你自卑什么?你是英雄!
我不是英雄!
我说过你还是欠揍。袁利元手扬起来,给了水皮一耳光。然后说,不要以为你成工人阶级了,我就不敢打你,你以后就是成了专员,该打的我还照样打你。我打的不是英雄,是我的侄儿!
听到叔叔的话了吗?这两年,袁叔叔帮了我们家多大的忙!
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请你吃饭你不去,叫你陪看电影你睡大觉,给你写信你一封不拆!袁利元又打了水皮一巴掌。
说,和不和李姝谈对象?袁利元站起来。
我们把你推上光明大道你不领情,你想干什么?!袁利元揪住水皮的领子。
我不爱她,我怎么和她谈对象?水皮说。
她哪点差?有文凭,有地位,长得漂亮,这么好的姑娘你找遍东河也找不到!
可是我不喜欢她!
你还嘴硬!袁利元又打了水皮。
水皮张开双腿,说,你不要打我的脸,你打我的下身。
你以为我不敢?袁利元的脚抬起来。但他马上又放下了。他说你小子想让我踢坏你的东西,这样你就可以不用谈恋爱了。你真是气人啊!袁利元痛心疾首,他坐到床上,拿水皮的枕巾抹脸上的汗水。
袁利元从包里拿出了手铐,说,把手伸出来,如果你不答应和李姝谈对象,这副手铐就永远套在你手上。
水皮当然不会把手伸给袁利元。
老水,我们把他铐起来!
水楼云积极配合袁利元。袁利元是铐手铐的高手,他先把水皮的手臂摁麻,紧接着就完成了铐人动作。
你服不服?袁利元说。
水皮不说话。
袁利元扯住水皮的头发,说,服不服,听不听我们的劝告?
你们是行刑逼供,私设公堂。水皮说。
袁利元说,当了几天工人,水平还提高了,不错。可是,我的巴掌却不信这一套,它只听我的指挥,不听你的指挥。
他袁叔叔你不要再打他了,你看他鼻青脸肿,嘴角流血了。
我从来就不想打他,可是他太不争气啦!袁利元说。
水楼云趁着酒性,跪在水皮面前。他哭着说,我求你了,水皮,你就和李姝姑娘谈对象吧……
看到父亲乞求的目光和痛苦的声音,水皮心软了。他说,起来,爸,你再跪我明天就要遭雷劈了。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快答应吧!袁利元说。
我,答应。水皮说。
袁利元和水楼云大喜。水楼云接着又哭了。水皮眼里流着莫名的眼泪。袁利元给水皮打开手铐,说,你说答应和李姝谈对象,拿什么来保证?等我们一走,你的老毛病又会犯。你把李姝所有的来信拆开看一遍,然后给她回信。回信的内容,我们要一个字不漏地知道。最后把信交给我们邮寄。
水皮撕开李姝的来信,一封封地看。看了两封,他说,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一点也没有激情。
袁利元抓过信来看,然后说,这么有情有义的信,你的激情还没有被调起来,真叫人无法理解。但是,你有激情也要回信,没有激情也要回信。水皮用一个小时的时间看完李姝所有的来信。他说,我给她写什么?很简单,袁利元说,你就这样说:李姝同志,你所有的来信,我都看过了,我非常激动,也非常感谢你喜欢我!我愿和你处对象。你甚至可以写上我爱你。
水皮看了看袁利元,就照袁的意思写信了。
水皮的字迹歪歪扭扭,错别字连篇,病句接二连三。有的字水皮的确不会写,但更多的字他会,他是有意把字写错的。袁利元和水楼云检查信的内容时说,这个错了,那个也错了,要水皮一个个改正。袁利元和水楼云的文化水平也相当有限,其中有三分之一的字也没看出错来。
第二天一早,水楼云和袁利元就去到邮局。邮局的门还没有开,他俩站在门外等候。信在水楼云手里,他紧紧地握着,生怕信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