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阿尔基洛科斯,学术研究发现,是他把民歌引进了文学,由于这个功绩,在希腊人的一般评价中,他得到了惟一与荷马同等的地位。史诗完全是阿波罗式的,与此相比,民歌是什么呢?它不就是阿波罗与狄俄尼索斯两者结合的永久痕迹吗?它广泛流布于所有民族,不断新生繁衍,扩大范围。这种情况向我们证明,自然的双重艺术冲动是多么强烈,这种冲动在民歌里留下它的痕迹,正如一个民族纵情狂欢的活动凝固在音乐中一样。在历史上肯定可以找到证据,证明任何一个民族丰产的时期如何强烈地受到狄俄尼索斯潮流的激发。我们始终须把这狄俄尼索斯潮流看作民歌的基础和前提。
但是,我们首先要把民歌视为音乐的世界镜子,视为原始的旋律,这旋律现在为自己寻找对应的梦境,并在诗歌里把它表现出来。所以,旋律是最早出现的、普遍的东西,因而能在多种歌词里承受多种客观变体。在百姓的朴素评价中,它也是重要得多、必要得多的东西。旋律产生诗歌,而且不断地重新产生诗歌。民歌的诗节形式所表明的就是这一点。我在观察这种现象时总感诧异,后来我终于找到了这个说明。谁运用这个理论研究民歌集,比如《男童的神奇号角》[1],谁就会找到无数的例子,表明这连续不断生育的旋律怎样向四周放射出形象之火花。这火花绚丽多彩,变化万千,纷至沓来,令人目不暇接,透出一股缓缓流动的史诗未曾见过的强劲力量。站在史诗的角度,抒情诗的这个不均衡、不规则的形象世界简直该受谴责,忒潘德罗斯[2]时代阿波罗节日的庄严的行吟诗人肯定也是这么做的。
我们在民歌创作中发现,语言全力以赴模仿音乐。因此可以说,阿尔基洛科斯开创了一个与荷马世界根本对立的新的诗歌世界。这样,我们就描画出了诗歌与音乐、词语与声音之间惟一可能的关系:词语、图像、概念寻找一种可与音乐类比的表达方式,因而忍受音乐施予自己的暴力。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在希腊民族的语言史上,根据语言模仿现象世界和形象世界还是模仿音乐世界,区分出两个主要潮流。只要读者深入思考荷马和品达罗斯[3]在语言色彩、遣词造句方面的区别,就能理解这一对立的意义,就会清楚地看到,在荷马和品达罗斯之间,肯定回响过奥林匹斯欢腾狂放的笛声,直到音乐已经十分发达的亚里士多德时代,这笛声依然使人陶醉激动,以其原始效果激发同时代人的一切诗歌表现形式去仿效它。这里,我提醒读者注意我们时代的一个众所周知的、我们的美学似乎反感的现象。我们一再地发现,某些听众在听一首贝多芬交响曲时,总情不自禁地产生图像的联想。其实,一首乐曲产生的种种不同图像的拼盘原本就异常五光十色,甚至相互矛盾;拿这样的拼盘练习可怜的机智,对真正值得阐述的现象却视而不见,恰恰符合这种美学的本性。纵使作曲家用形象标注他的乐曲,比如他把一首交响曲称为《田园交响曲》[4],把一个乐章称为《小溪景色》,把另一乐章称为《乡民的欢聚》那也只是譬喻性的、产生于音乐的想象,而非音乐所模仿的对象。不管从哪方面看,这些想象都不能给我们指明音乐的狄俄尼索斯内容,甚至与其他图像相比,也没有自己特有的价值。现在,我们把这个将音乐拆卸成图像的过程移用到一个朝气蓬勃、富于语言创造力的人群身上,就能大致了解这种分诗节的民歌是如何产生的,模仿音乐这一新原则如何激发了全部语言能力。
如果我们把抒情诗看作用形象和概念模仿音乐闪射出的光芒,那么我们就可以这样问:“在形象和概念的镜子里,音乐表现为什么?”引用叔本华的一个词,它表现为意志,即审美的、纯粹观照的、无意志的情绪的对立面。这里,我们要尽可能严格地区分本质概念和现象概念,因为按其本质,音乐不可能是意志,如果它是意志,就必须完全被逐出艺术领域,因为意志本身是非审美的。然而,它却表现为意志。抒情诗人为了用形象表达音乐的现象,需要动用所有的情感,从温情脉脉的细语到雷霆万钧的怒吼。他有一种用阿波罗譬喻谈论音乐的冲动,这时,他把整个自然和自然中的自我仅仅理解为永恒的欲求者、追求者、渴求者。然而,只要他用形象解释音乐,他就安静地坐在那万籁俱寂的大海上,做阿波罗式静观,哪怕他通过音乐的媒介所看到的一切在他四周汹涌澎湃,喧闹骚动。当他通过这同一个媒介看到自己时,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他处于感情得不到满足的状态中,他自己的欲求、渴念、呻吟、欢呼是他用来为自己解释音乐的一种譬喻。这就是抒情诗人的现象,作为阿波罗天才,他用意志的形象解释音乐,他自己则完全摆脱了意志的欲火,是纯净透彻、洞察一切的神眼。
以上所论坚持一个观点,即抒情诗依赖音乐之精神,音乐则完全彻底地不需要形象和概念,只容忍概念的存在。除了已经极其广泛、普遍有效地蕴含在音乐中的东西,抒情诗人的诗不能表达任何其他东西,是音乐驱使他用形象说话。因此,音乐的宇宙象征是绝对不能用语言穷尽的,音乐象征性地涉及到太一之核心的原始矛盾和原始痛苦,所以它象征着一个超出一切现象、先于一切现象的领域。比之于音乐,恐怕任何现象都只是譬喻。因此之故,语言作为现象的器官和符号,绝对不可能把音乐最深层的内核披露出来,它和音乐——只要它模仿音乐——永远只能停留在表面接触上,无论什么抒情诗的诗才都不能使我们更进一步探究到音乐的奥秘。
注释:
[1]《男童的神奇号角》(1806—1808),德国作家阿尔尼姆(1781—1831)和布伦坦诺(1778—1842)编辑出版的民歌集,广泛收集了德国古代和当代的民歌。
[2]忒潘德罗斯,公元前7世纪古希腊音乐家,被视为七弦琴和基塔拉琴的发明者。
[3]品达罗斯(前522?—前442或前438),古希腊抒情诗人,写过各种合唱琴歌,如颂神歌、酒神颂等。
[4]《田园交响曲》,贝多芬作品,又称《F大调第六交响曲》,是最早的一部标题交响曲。全曲分五个乐章,各章均有标题。第二乐章题为《小溪景色》,第三乐章题为《乡民的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