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老月
1993年,江县城南的老居民区。
“赶紧开!”
“对二!对二!”
老房子底下的人堆里时不时爆发出几声呼喊,蹲着抿牌的,站着围观的,聚成一堆。这帮大老爷们正在抽着烟玩牌,房子底下烟雾袅袅。
这时,人群外走来了两个半大的小子,一胖一瘦,胖的憨厚,瘦的清秀。俩人都是城关中学初二(2)班的学生,瘦子叫罗四两,胖子外号叫大胖。
这瘦子的发型古怪得很,前面是寻常的板寸,唯独脑后那一小撮长得厉害,都快到腰间了,还扎成了一根细细的辫子。
俩人正朝着人堆走去,罗四两走在前,大胖跟在后面走一步停一步的。等走近了人堆,大胖一见那些人光着膀子抽烟玩牌的阵势,当时就吓坏了,头马上低了下去。
大胖怯生生地扯了扯罗四两的袖子,嗫嚅道:“四两哥,要不……要不算了吧!万一被老师知道了,我们……”
罗四两皱着眉头:“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别犹豫了,你还想不想要钱了?”
听了这话,大胖咬着牙握紧了拳,倒是镇定多了。
罗四两看起来比大胖从容多了,但他也没着急上前。
他把脑后的小辫子抓在手里捻着,静静地看着那群围观的人。他辫子末梢的绑绳上穿着一块残缺的铁片,铁片上有一个英文字母“F”。铁片很旧了,或许是因为经常把玩摩挲,竟有一种沉稳的润泽感。
稍稍看了一会儿,又看了一眼赌博的那几人,罗四两心中已经有了数,领着大胖便挤了进去。
人群中设赌局的是个中年人,脸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从左脸颊一直延伸到右眼下眼皮,这一块耍钱的人都叫他刀疤。
见这两个半大小子也来凑热闹,刀疤当即骂开了:“去去去,小孩子过来看什么,回家吃饭去。”
罗四两一听这话,皱着眉头反问道:“耍钱也分大人小孩?”
刀疤一抬眼,看见罗四两那长长的长命辫子,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再瞧见罗四两身上昂贵的牛仔服,他眉毛不禁一挑,清了清喉咙,一本正经道:“这不是你们小孩子玩的东西。”
“但我有钱,我想玩两把。”罗四两在口袋里一掏,足足有五六十块,好些大人口袋里面都没这么些钱呢!
有人低声骂道:“这破孩子,保不齐是从家里偷钱出来的。”
刀疤接过话头:“我们开张做买卖,按理说只要有钱都能来玩,可你一个小孩子实在不适合耍钱。但是不让你玩呢,我又不像个生意人了!这样,就让你玩两把,输赢都是你自己的事儿,回去别跟大人哭就好。”
众人听着他这一番假模假式的漂亮话,心中却清楚得很:干他们这一行的,谁不贪钱?
罗四两微微颔首,什么话都没说。他的话不多,看起来没有多少属于少年的活泼,反而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
刀疤点头,把地上的牌收拾了一下:“想玩什么啊?扑克会吗?”
罗四两淡淡回道:“不太会,所以我怕被骗了,万一有鬼呢。”
说罢,罗四两抬眼看了看刀疤,然后扭头看向身后看热闹的那群人中的几位。
一、二、三……被罗四两目光扫到的那几人,神情都不由得稍稍一僵。
见到此景,刀疤的眉头也不由得皱了起来:“那你想玩什么?”
罗四两说道:“我看前段时间,你们这儿有玩黄豆的,就是猜剩几颗黄豆,我想玩这个。”
“猜黄豆是吧?行,正好大家也能一起玩。”刀疤把扑克收起来,用一支粉笔在地上画了四个圈,里面分别写着0、1、2、3几个数字。
猜黄豆的规矩很简单:庄家抓一把黄豆过来,给众人过下眼,用盖子一盖,待众人下注,然后用一个小棍来数黄豆,每次拨过去四颗,看看最后能剩几颗。他们这些玩钱的人押最后的颗数,押对的人获得双倍赔偿,错了的人钱就没了。
罗四两在刀疤面前蹲了下来,大胖也凑了过来。刀疤抓了一把黄豆,往坑洼不平的地上一放,黄豆也没到处乱滚,都在那一块。
罗四两立刻用眼盯着黄豆,眸子微动。
刀疤用手指了指黄豆,说道:“大家上眼,黄豆没有问题吧?好了,盖了啊。”
从黄豆落在地上到盖上不过三四秒时间而已,刀疤也不敢让时间太长,万一被人数清楚那就完了。
“下注吧。”刀疤又催了一声。
“四两哥。”大胖紧张地抓着罗四两的衣服,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刀疤脸上的狰狞刀疤,心里吓得不行。
罗四两却没理会大胖,他用手捻着自己的长辫子,然后抓出三十块钱放在了“3”号圈内,他赌最后还剩三颗黄豆。
刀疤瞧了罗四两一眼,又催其他人:“都赶紧下注吧,快点儿!”
众人纷纷下注。
这时候,马路沿边的民居里面走出来一个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的干瘦老人和一个大腹便便、满脸油腻的中年男人。
干瘦老人露出猥琐的笑容,对中年男人道:“你放心吧,用我这药一准儿好使,咱不使虚的。”
油腻的中年男人脸上堆满了笑容,对干瘦老人说道:“你可收了我五十块钱,要是不好用,我可得找你来。”
干瘦老人说道:“您放心,我就住这儿。明天还是这地儿,不好使您过来揍我,行不?”
油腻的中年男人笑了:“那行,那我走了。”
说完,中年男人拍拍屁股走了。干瘦老人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笑容依旧,然后转身,背着手往耍钱的这条小巷子走过来。
“好了,好了,买定离手,开了啊。”
刀疤掀开了盖子,用一根竹筷子拨黄豆,每次四颗。众人都紧张地盯着刀疤手边的那堆黄豆,大胖更是紧张得都不能呼吸了,用手紧紧抓着罗四两的衣服,汗都下来了。
罗四两也在看着那堆黄豆,他的神色却没有丝毫紧张,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随着刀疤右手的竹筷子慢慢拨弄,那一堆黄豆越来越少,大家的心也都提到了嗓子眼。
“啊,真是三颗。”那一堆黄豆拨得只剩十来颗的时候,在场的终于有人看出来了,纷纷发出惊呼。
“这孩子居然赌赢了!”
“嚯,一下子挣三十块,我得给人家开工做一个多星期呢。”
刀疤的脸色也瞬间阴沉下来了。他输了,一下子就输了不止三十块,今天算是白忙活了。罗四两脸上终于漾出一点笑意。大胖的脸上更是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情。
“啊!我赢了。”人群中也有人大声惊呼,他跟罗四两一样押了三颗,但是他投的只有两块钱,对方也就赔他两块钱而已,赢得不多。这年头,大家挣得都不多,耍钱也不过是一块两块地来,更多的是一毛五毛。
“给钱吧。”罗四两对刀疤说道。
刀疤强笑着收起了面前的钱,把罗四两押的三十块还给他,又从皮包里面数出三十块给他。
罗四两神色不变,完全无视自己刚刚获得一笔巨款,淡淡道:“来吧,继续。”
刀疤沉着脸点点头,又抓出一把黄豆放在地上,说道:“来,瞧一眼,黄豆没有问题啊。来,盖上了。”又是老一套规矩。
在众人的目光下,罗四两数了五十块钱押在“2”号圈里。看到又是这种大额数目,众人不自觉嘴角抽抽,这小孩子真是拿钱不当钱啊。
“我也押‘2’,五块,”刚刚赢钱的那位出手了,他得意道,“嘿嘿,这小孩现在的风头很劲,我得跟风啊。”众人一听,也纷纷随赌,但是随得不多,都是五毛一块两块的。
这里的动静也吸引了走到这条小巷子的干瘦老头儿的注意。他知道这地方有老月在设局,他也知道老月这行都是几人一起作假的。平时他也没在意,今天打眼一看,居然发现有两个孩子在耍钱,他来兴致了。
“嘿,干吗呢?”干瘦老头儿问边上一人。
边上那人也认识他:“哟,老卢啊,我们玩钱呢,你要不也玩玩?这里有个长辫小子很厉害,刚刚一局就赢了三十块,我们现在都跟他的风呢。”
“哦?”那干瘦老者叫作卢光耀,他好奇地看向场中的少年,第一眼就看到了罗四两那及腰的长命辫子。
刀疤今天也是够背的,刚刚一局就把今天赚的钱都输了,现在这孩子又押了五十,还有那么多人一起押钱,再输可就受不了了,但是要赢了那就翻了大本了。刀疤的右眼忍不住轻轻抖动了几下,当年那刀伤到了他右眼的神经,现在心里只要一有坏水儿,他的右眼皮就会跳动。
“好,买定离手啊,我要开了。”刀疤嘴里催促着,右手却不着痕迹地往上一局留下的黄豆堆那边摸去,右手一按,再抬起来的时候小拇指已经微微曲了起来。他做得隐蔽,又连连催促大家下注,所以众人都没有发现他的动作。
站在人群中那干瘦老头儿卢光耀,却不动声色地眯起了眼睛,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
此刻,罗四两猛然抬头盯着刀疤。刀疤被罗四两的反应弄得心中微惊,但做了多年老月的他,还不至于被一个眼神吓到露怯。
罗四两用手摩挲着束发绳子上的小铁片,神色有些凝重。他看了刀疤的右手一眼,眸子微微一动,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大声道:“各位,大家现在都押的两颗,我们要赢就是一起赢,要输就是一起输。所以大家可要盯着点,别让一些不相干的黄豆掉进来。”
一听这话,刀疤脸都抽搐了,右手也忍不住颤了一下,盯着罗四两冷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罗四两却一点都不怕刀疤,直视着刀疤的眼睛:“就随便提醒一声,大家玩得痛快就好。”
刀疤心中郁闷,本来打算做鬼的他,也不由得放弃了这个诱人的想法。他可没办法在这么多双眼睛下做鬼。
人群中的卢光耀好奇地看着罗四两,目露思索。
刀疤没好气道:“行了,买定离手吧。开了啊。”边说边拿根竹筷子数着。
经过罗四两的提醒,大家伙儿的眼睛都瞪得亮亮的,生怕刀疤做鬼。刀疤微微瞥了罗四两一眼,眼中带着晦暗的狠厉。
一下两下……大家都紧张不已,只有罗四两气定神闲,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
卢光耀看着罗四两的神情,心中的疑惑又添了几分。
“呀,真是两颗啊。”又有人看出来了。
“赢了赢了,这小孩神了啊。”
短短两局,罗四两就赚了八十块。刀疤的脸都黑了,但也没辙,只能赔钱。他盯着罗四两,强笑着问道:“小孩,还玩吗?”
罗四两看看手中的钱,又看看大胖,道:“再玩最后一盘。”
“好。”刀疤面容有些僵硬,咬着牙抓了一把黄豆放在地上,喊道,“好了,盖了啊。”这回仅仅放了一两秒钟,大家都没看仔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罗四两身上,想看看这个风头正劲的小孩子打算怎么押。罗四两神色依旧轻松,数出一百五十块钱押在了“0”上:“这次一个不剩。”众人纷纷跟他一起押。
“好,好。”刀疤冷冷地笑着,脸上的刀疤显得狰狞可怕。
卢光耀又看了罗四两一眼,眉头紧皱。他目光停留在罗四两手上,看见他正在把玩的那枚小铁片,等他看清上面的英文字母之后,他眉角狠狠跳了一下。
“开了。”刀疤掀开盖子,用竹筷子数着。众人紧张至极。
“啊,又赢了。”众人惊呼。
“神了神了,赌神啊。”
刀疤的脸快黑成煤炭了,他找完钱,又问罗四两:“不玩了吧?”
罗四两把钱收好,摇头:“不玩了。”
旁边群众却不乐意了:“别嘛,小赌神,再玩会儿吧。”
“是啊,再玩两把。”
罗四两却再度摇头:“不玩了,适可而止吧!再见。”说完,罗四两拉着大胖就走。
刀疤也没拦他,赶紧对众人说:“他不玩了就随他吧,我们继续。来,小赌神蹲过的风水位置还空着呢,想要的可得赶紧了。”
众人纷纷抢位,这边的赌局又开始了。围观的人里面有三个抽烟的年轻人,却不想再看热闹了,他们抽着烟离开了。
罗四两却认得,这三个人跟刀疤是一伙儿的。他不敢玩扑克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三个人。罗四两和大胖快步往外走,三个年轻人装作漫不经心地在后面跟着。
卢光耀也跟了上去。
“你干吗?这是我赢来的钱,你还想要啊?五毛?一毛都不行。”还没出巷子口呢,罗四两就对大胖突然大声嚷嚷。他嘴上这么喊着,手上的动作却是另一番模样。
罗四两二人是背对着那三个年轻人的,趁他们没看见,罗四两飞快地把钱抓出来塞给大胖,然后用眼神示意大胖快跑。
大胖神色有些迟疑,忽然,罗四两一脚踹在他屁股上,骂道:“你一分钱也别想要,有多远滚多远。”大胖脸都红了,直到罗四两怒瞪他一眼,他才终于狠下心来,出了巷子口拼命往左边跑。
罗四两还在后面骂骂咧咧:“哭哭哭,就知道哭,哭个屁啊。”说完,他往巷子口右边一转,撒腿就跑。
那三个抽着烟的年轻人终于慢慢悠悠走到了巷子口,可是左边一看没人,右边一看也没人。
“操!”三人扔了烟头,赶紧追了出去。
金钱飞渡
罗四两熟门熟路地拐过几个弯,来到一个小过道里面,见有个个头比他略小的小孩,便喝道:“你,过来。”
那孩子被吓一跳:“啊?”
罗四两冷静问道:“你家住哪儿?”
那孩子有点被吓到了,指了指旁边这栋楼:“这儿,三楼。”
罗四两脱了自己的牛仔服,让这孩子穿上,然后说:“我给你五块钱,你去广场东头的报刊亭,跟里面的老头儿说我晚点回去,我今晚在小姨家吃饭。你穿我的衣服去,不然他不会信你的,快去快回。你去报信,我在这儿等你,只要你能在半个小时之内回来,我就再给你五块。记住别把我衣服弄丢了,我可知道你家住哪儿,快去。”
罗四两把五块钱塞到这小子衣服里,又催道:“快去,跑着去!”
金钱的力量是伟大的,这小子什么时候见到过这么多钱啊,眼睛顿时就红了,拿着钱一个劲儿地往前冲,跑得比狗还快。
罗四两回望了一眼,赶紧朝着另一条小巷子钻了进去。
“砰!”这小孩跑出去没多远就撞上了一个人,正是那干瘦老头儿卢光耀。卢光耀看着他皱起眉,呵道:“你!干吗穿我孙子的衣服?”
“啊?”这小孩傻眼了。
卢光耀怒眼一瞪,骂道:“是不是你偷的?”
这小孩被吓一跳,赶紧解释道:“不是不是,是一个留长辫子的人给我的,他让去广场东头报刊亭报信,我……我……”他也是倒霉,才多大一会儿啊,就被吓两回了。
卢光耀打断道:“我知道,他就是让你跟我报信,你不用去了,我过来寻他了。”
小孩低下头,神情低落。报不了信,他的收入直接损失一半啊。
“行了,把衣服脱了还给我,这是我们家的衣服。”卢光耀催道。
这小孩不情不愿地把衣服脱下来,卢光耀接过,挥手骂道:“赶紧走吧,再不走,我把我孙子给你的五块钱都拿走,快走。”
小孩又被吓一跳,赶紧跑了。
卢光耀看了看手上的牛仔服,干瘦黝黑的脸上露出笑容,又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小子去哪儿了?”
“上这边找找!”
声音越来越近,卢光耀两眼看着巷子口,双手却如穿花蝴蝶一般连连变动,眨眼之间,那件牛仔服就被他叠得整整齐齐,右手拿着往身后一揣。这时,三个小年轻刚好赶到。
卢光耀右手上的衣服已然不见,左手上也空空无物。他揉着肩膀,皱着眉头,做出痛苦状:“哎哟,哎哟,谁家倒霉孩子啊,赶着投胎啊,撞我这一下,痛死我了。”
那三个小年轻赶紧过来问道:“老头儿,有没有见到一个穿牛仔衣服,脑袋后面有一根细长辫子的小子,差不多十三四岁的样子?”
卢光耀没好气道:“看到了啊,还撞我一下,痛死我了。”
“他往哪儿去了?”
卢光耀往旁边一指:“就往那边跑了,这小子跑得可快了,一溜烟儿就不见人了,这一会儿估计跑出去好远了。我要是追到他,非找他家大人要医药费不可。”
这三个年轻人可没工夫听卢光耀唠叨,确定了方向,马上就追出去了。等人跑远了,卢光耀才露出一抹坏笑,背着手晃悠到一条小弄。
这小弄没什么人,地上堆着好多杂物,有沙子、砖头,还有一个竹编的箩筐。这种箩筐一般农村用得比较多,里面可以装玉米粒、麦子、大谷之类的。箩筐高六七十厘米,直径差不多也是六七十厘米。
卢光耀看着箩筐笑了,用脚踢了踢:“嘿,爷们儿,下次换个旧一点的!这个这么新,谁会放在这沙子砖瓦旁边啊,弄脏了怎么办?”
竹箩筐里面没有动静。
“哟,还死不出来是吧?”卢光耀笑了,用手提了箩筐起来,里面果然有个人,正是罗四两。
罗四两已经十三岁了,身高也有一米四多点,比箩筐可高多了。他现在正以一个奇异的姿势蜷在里面,歪头缩腿,都快把自己缩成一个球了。这样一来,他反倒能非常完美地躲在箩筐里面。
卢光耀看着罗四两的姿势,又看了看他异常扭曲的关节,眸子一动。罗四两侧头缓缓看来,心中也打起了鼓。
“你是谁?”罗四两很快就发现这老头儿不是跟刀疤一伙儿的。
卢光耀笑了:“别废话了,赶紧起来吧。”
罗四两挺直了扭成一团的身体,站了起来,抖了抖手脚,又皱眉问:“你到底是谁?”
卢光耀打趣道:“还有心思问我,哎,我说你小子聪明是挺聪明的。但是你还漏算一招,万一那帮人追上那小孩,把你衣服拿走怎么办?你那衣服价格可比你赢的钱要多啊。”
罗四两一愣,眸子也动了一下,但没有说话。
卢光耀指了指罗四两的头发:“还有啊,你这模样也太显眼了一点吧!江县就这么大,留这种长辫子的半大小子应该不多吧,把你打听出来应该不难吧?”
罗四两面色稍稍一滞。
卢光耀又问:“还是说你是故意留给他们这样一个印象,事后再偷偷去剪了,让他们怎么都找不到你?”
罗四两摇头:“我不会剪的。”说着,他皱着眉头看了看巷子口,脸上忧郁之色又重了几分,“我衣服怎么办?”
卢光耀右手往后面一伸,再拿出来的时候,手上已经多了一件牛仔服:“喏,我帮你拿回来了。”
罗四两微微讶异,然后伸手去抓:“谢谢。”
卢光耀手一翻,罗四两便抓了一个空。卢光耀把衣服抓在手里,看着罗四两笑道:“想要啊?行,先告诉我,你叫什么?”
罗四两道:“我叫王小虎,给我吧。”
卢光耀没好气道:“说实话。”
罗四两皱了皱眉,看着卢光耀的眼睛,真诚道:“我叫赵刚。”
卢光耀看着他,警告道:“你再不说实话,我就拉你去见刀疤。”
罗四两神情一滞,干笑两声,摆了摆手,无奈道:“好吧好吧,我说实话,我叫……我叫王源。”
“咚。”卢光耀一个爆栗就敲在了罗四两头上。
“哎呀!”罗四两吃痛。
卢光耀看着他,沧桑的眸子里面有着看透人心的奇异魔力。他呵斥道:“我玩这套的时候,你爸还在你爷爷裤裆里呢,快,说实话!”
罗四两揉了揉脑袋,面色沉了几分:“我叫罗四两,行了吧,把衣服还给我。”
“姓罗?”卢光耀一滞,又瞧了瞧罗四两束发绳上的那枚铁片。
罗四两被他盯得很不舒服。他把辫子甩到身后,伸出手来,又催促道:“名字我也告诉你了,衣服赶紧还我。”
卢光耀收回目光,心中的疑惑少了许多,便说道:“想要衣服是吧?不急,你猜对一道题,我就给你。”
罗四两不悦:“你刚才不是说只要告诉你名字就行了吗?”
卢光耀反问道:“我说‘只要’了吗,我说的是你‘先告诉我你的名字’,有‘先’自然就有‘后’,这就是‘后’。”
听到这番诡辩,罗四两一脸愕然。
卢光耀把衣服换到左手,左手卷起右手的袖子,露出了干瘦黝黑的手肘。右手在衣服里面掏了一下,拿出一枚一块钱的硬币来。他把硬币交到左手,右手伸开五指翻了几下,让罗四两看清他右手并未藏东西,再把硬币交到右手。
卢光耀右手抓着硬币握成拳,再度张开时,硬币已然消失不见。他盯着罗四两的眼睛,肃然道:“告诉我,硬币去哪儿了?”
现在已是傍晚,夕阳西下。金黄色的阳光铺满了这座小县城,也给城南这个破旧的老居民区增添上了几分别样的韵味。
夕阳照进了这个小巷子,也照在了卢光耀的脊背上。罗四两看不清楚卢光耀脸上那微笑着的带着期待的模样,但仍旧可以感觉到对方灼灼的眼神。
罗四两死死盯着卢光耀那黝黑有力的右手,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说不清楚这是被卢光耀那灼灼眼神给压迫的,还是因为自己内心很紧张。
“怎么样,看清楚了吗?”卢光耀出声问道。
罗四两眉头皱得很紧,又死死盯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无奈摇头。
“看不出来吗?”卢光耀有些失望。
罗四两摇头:“看不出来。”
卢光耀稍稍抿嘴,眉头也有些微皱。
罗四两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卢光耀:“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我会看不出来你把硬币藏哪儿了?”
一听这话,有些失落的卢光耀眸子一亮,似乎抓住了什么。他又抬起右手放在罗四两面前,握拳,张开,硬币赫然出现在他的掌心。
罗四两一惊,他竟然又没看出来,他怎么可能又没看出来?
卢光耀盯着罗四两那幽深的眸子,缓缓说道:“我再做一遍,这次我慢一点。”罗四两点点头,盯着卢光耀的右手一动不动,如临大敌。
卢光耀慢慢握紧右手,指尖都因为挤压而泛出了白色。“看好了!”卢光耀忽然出声,而后张手,硬币再次不见。这一次,罗四两却大松了一口气,他擦擦脑门上的汗水,看着卢光耀说道:“钱就藏在你手背面。”
卢光耀翻过手来,那枚硬币正好夹在他的中指和无名指之间。他拿手心给罗四两看的时候,硬币藏在手背面,正好藏在了罗四两的视线盲区。硬币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夹在他的手指中,大部分都悬在外面,但他还是夹得很稳,也没有让罗四两看出半点破绽来。
卢光耀笑了。他已经印证了自己心中的猜测,这个小孩不一般哪!
卢光耀把左手上的牛仔服往身后一揣,不过一两秒钟时间,再拿出来时手上已经没有东西了。罗四两眼珠又瞪大了,他还是没看清卢光耀是怎么藏衣服的。
“看好了!”卢光耀又撸起左手袖子,此时他左右手的袖子都卷了上去,露出了干瘦黝黑的手肘。卢光耀将双手放在罗四两面前,十指张开,那枚一元硬币静静地躺在卢光耀的右手上。
双手握拳,右手张开,硬币不见。
左手张开,硬币出现在左手之上。
双手再握拳,左手张开,硬币不见。
右手张开,硬币出现在右手之上。
……
卢光耀左右手相隔不过一尺,可就在这一尺的空间里面,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卢光耀的左右手之间架了一条无人可见的空间隧道。这枚一元硬币就在这神秘的空间隧道里肆意穿梭,以人类无法察觉的方式变换着自己的位置。
一次,两次,三次……罗四两看得满头大汗,心中更是震惊无比。他震惊的不是硬币在对方双手之间的变换,而是自己居然一点都看不出这位老人的手法。
这怎么可能?
硬币从卢光耀的左手跑到右手,又从右手跑到左手,就这样往复三次之后,卢光耀双手抓拳,再摊开时,硬币赫然不见。卢光耀举起双手,张开十指,在罗四两面前翻了几下,他手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
罗四两长出了一口气,震惊地看着卢光耀:“你到底是谁?”
“呵呵呵……”卢光耀笑得很开心,“想知道啊,明天来王老五家的小旅馆找我。”说完,卢光耀转身就走了。
罗四两朝着卢光耀的背影喊道:“那一块钱到底去哪儿了?”
“在你裤子口袋里面。”卢光耀头也没回。
罗四两忙掏裤子口袋,果然发现了一枚一块钱的硬币。他记得很清楚,他今天根本就没有带硬币。“嘶——”罗四两抓着硬币,倒吸一口凉气,看着卢光耀干瘦的背影心惊不已。
卢光耀却甚是开心,老脸上漾着的笑容都把皱纹挤成一朵菊花了。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卢光耀嘴里哼着小曲,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走着。可没走出去多远,他脚步猛地一顿,嘴里的小曲也戛然而止。
“糟糕。”
他面色一变,忙朝着原路返回,可等他跑回到原地,罗四两早已经不见了身影。
戏法罗家
城东,东街巷。这条巷子的房子,都是20世纪80年代政府造的福利房,江县的第一批商品房也在这儿。
罗四两他们家就住在这里,独门独户的三层楼,房子倒也不大,每层也就八十平方米。但这样的房子,可不是什么人都住得起的。江县的东街巷,住的大部分都是县里的干部。
罗四两回到家,拿出钥匙开门走了进去,把书包放在客厅的沙发上。他喊道:“爷爷,我回来了。”
厨房里面传出来苍老的声音:“洗洗手准备吃晚饭。”
“哦。”罗四两应了一声,转身去冰箱里面拿了一瓶健力宝,打开喝了起来。罗四两喝着饮料站在厨房门口,厨房餐桌上已经摆了满满一桌菜,炖鸡、红烧鱼、小炒肉、白灼虾,还有几个蔬菜。
罗四两问道:“你怎么烧这么多菜?”
“你小姨说要来看你,我就多做了几个菜,结果他们局里有事把你小姨和小姨夫都叫走了。一会儿你多吃点,吃不完放冰箱吧。”
罗四两问道:“出什么事了?”
罗四两的爷爷罗文昌一边解着身上的围裙,一边说道:“还不是小孩失踪案,这都好几个了,今天又出事了。这段时间外面不太平,你小心一点,晚上就别出门了。”
罗文昌长着一张四方大脸,浓眉大眼,嘴正唇厚。放在央视正剧里面,这就是一张妥妥的正派主角的脸。罗文昌今年都快七十了,但人还是非常精神,红光满面的,腿脚比一般的年轻人还要灵活。
“吃饭吧。”罗文昌催促了一声。
罗四两把健力宝放在桌子上,然后去拿碗筷。罗文昌看了罗四两一眼,问道:“你衣服呢?”
罗四两答道:“落教室里面了,忘带了。”
“嗯。”罗文昌微微颔首,没有多说什么。
碗筷拿过来,爷儿俩就开始吃饭了。罗四两饭量不大,他先喝了碗鸡汤,然后就一点一点扒饭了。饭桌上很安静,爷儿俩也没什么话聊。
过了稍许,还是罗文昌先开的口:“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罗四两淡淡答道:“跟同学出去玩了一会儿,在广场那边逛了一下,然后才回来的。”
罗文昌点了点头,又没说什么了。饭桌上再次陷入安静,隐约还有一丝尴尬的气氛。罗文昌在想什么,罗四两不知道,但他脑子里面回荡的全是之前在小巷子里面,那个老人左右手变钱的场景。他怎么都忘不了那一幕。
“爷爷。”罗四两叫了一声。
“嗯?”罗文昌抬头看过来。
罗四两放下碗筷,从自己裤兜里面拿出之前那枚硬币,说道:“你能用手把它变没吗?”
罗文昌眉毛一挑,顿时便来精神了,刻板的脸上也露出了罕见的笑意,忙道:“可以,当然可以。”
罗四两把钱交给了罗文昌。罗文昌把面前的碗筷挪开,给自己留出一点空间。他卷起袖子露出手腕,伸出双手给罗四两交代一下:“看好了啊,手上没有东西啊。”
罗文昌把一元硬币放在右手上,把空着的左手放在桌子下面,看着罗四两道:“看好了,爷爷给你表演个硬币过木。我右手一拍,手上这枚一元硬币就能穿过咱家餐桌,到我这左手上去。瞧仔细了!”
“啪。”罗文昌的右手砸到了桌子上,罗四两甚至能听出硬币砸在桌子上的声音,这是铁撞木的声音。
“你看,右手的钱没了。”罗文昌朝罗四两摊开右手,硬币已经不见了。他左手拿出,左手上安安静静躺着一枚硬币。
“怎么样?”罗文昌期待地看着罗四两。
罗四两敷衍一笑,从罗文昌左手上把钱拿了回来。
罗文昌问道:“你怎么不出声啊?”
“先吃饭吧。”
罗文昌被噎得够呛。
想了一想,罗四两又问道:“爷爷,把一块钱放在手上,左右手相隔一尺有余,双手一张一合间,硬币就在这两只手上来回跑,这种手法算是什么水平?”
“这叫金钱飞渡,是大变金钱术中的一种。难度的话,要看具体怎么操作了。不过总的来说,这个不容易,是手彩里面极为出彩的一种。”顿了一顿,罗文昌回忆道,“金钱飞渡当年可是老傅的绝活儿啊,他这一手使得很好。”
罗四两闻言一愣:“老傅?”难道那老头儿就是老傅?
罗文昌答道:“对,就是西南傅家的傅天正。”
罗四两又问道:“那他长什么样啊?”
罗文昌答道:“我房间里面有他的照片,你等下可以去看一下。老傅可是我们这行里面的高才生啊。我们这帮人大多都是幼年失学,但老傅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当年他们这几个大学生还组织过四大魔王的演出呢!”
罗四两迟疑了一下,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大学生?四大魔王?”他很难想象那个尖嘴猴腮的猥琐老头儿,居然是个大学生。
罗文昌的目光中满是追忆的神色:“有好多年了,那是抗战时候的事情。老傅、阮振南、马守义、刘化影,这四个大学生在西南大后方表演宣传抗战的戏法,同时也利用演出为抗战募捐,当时打出的广告就是‘四大魔王’。老傅你没见过,他儿子少傅你是见过的。”
“少傅?”罗四两更加疑惑了,怎么还跑出来一个儿子了?
“就大前年来过咱家,还送你一个国外的随身听,你忘了?”
原来那个老头儿不是老傅。罗四两终于明白过来,恍然道:“哦,就是你让我叫傅叔叔的、没什么头发的那个……”
还不等罗四两说完,罗文昌已经拍桌子了,他怒视着罗四两,出口训斥道:“什么话这叫?没大没小!”
罗四两嘴一抿,低下了头。他爷爷就是这样,古板正直,严肃讲礼。罗文昌也皱了皱眉,他倒是没太责怪自己孙子,他知道孩子心肠不坏,就是还不怎么懂事,容易出言不逊。
稍稍一顿,罗文昌用稍微柔和一点的声音问道:“今天怎么突然开始问这些啦,是不是想学戏法了?”
罗四两神色一僵,握着筷子的手也停了下来,脸上悄然浮现出凄凉、憎恨和厌恶的神情。他僵硬地微微摇头,也不抬头,不让罗文昌看到他的脸。
罗文昌张了张嘴,可见到自己孙子这副模样,他却怎么都开不了口。饭桌上再度陷入了沉寂。
少倾,罗四两放下碗筷:“爷爷,我吃完了。”
“哦。”罗文昌声音低沉地应了一声。
罗四两出了厨房,就直接上了楼。罗文昌也没有了吃饭的心思,他深深叹了一口气,面容上多了许多愁思。花白的头发,脸上的皱纹,无不在昭示这是一位老人,一位垂垂老矣的老人。
他看了眼桌子上的杯盘狼藉,也没有收拾的心思。他也出了厨房,一步步走到院子里面。
院子里面种了很多花,现在也有不少已经开了,散发着淡淡幽香。花丛不远处有一张竹椅,还有一张藤编躺椅;紧挨着藤编躺椅的,是一个可以坐人的石礅,石礅上放着一把蒲扇。
夜凉如水,月光洒在这孤寂无人的墙角,影影绰绰,恍若当初。可如今却不是当初,这绰绰阴影也只是椅子和石礅罢了,没有半点生气。
罗文昌走过去,躺在藤编躺椅上,拿过石礅上的蒲扇,放在腿上。
他躺着,抬头看天。满天星斗,月色皎洁。现在已是春日,夜晚不寒,却也微凉。皎洁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映照出他充满惆怅的老脸。
二楼房间内,罗四两倒在床上,用手紧紧抓着自己的束发绳。他满面的泪水,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黑暗和静谧总能勾起人心里最负面的情绪,罗四两和罗文昌这爷孙俩都在黑暗和静谧之中,都处在负面情绪之中。罗文昌只是惆怅悲凉,罗四两却是近乎崩溃。
过了良久,罗四两才稍微止住了泪水。他打开房间里面的灯,灯光刺得他眼睛疼,但他的负面情绪也被这刺目的灯光遏制住了。
罗四两起身走向卫生间。他重重地喘着粗气,双眼布满了血丝,泪水还挂在眼角。
“哗啦啦……”冰凉的水打在脸上,刺激得罗四两脑子一振,情绪失控的他也终于平复下来了。
他关了水龙头,回到了卧室,拿出一盘磁带放进随身听里面。这随身听就是少傅送给他的。
他放的是相声录音,家里没有歌曲磁带,他也从来不会一个人听歌。不是不喜欢,而是不敢。因为歌曲总能牵着他的思绪飘荡,让他想起很多他想忘都忘不了的回忆和痛苦。
他只能听相声,听这帮相声演员在那里说学逗唱,互相逗闷子。这些相声他早就能背了,可他还在听,他也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可以听。
随身听里面放的是一段老相声:侯宝林的《夜行记》。耳朵边有人的声音,房间就不会显得那么安静了。
他很怕安静和孤独,却只有大胖一个朋友,以及一台音质不错的随身听。他总是这样矛盾,明明渴望友情,渴望热闹,却总是把自己封闭起来,总是做着让自己痛苦、难过的事情。
罗四两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了。他不敢躺着,他迫使自己不再去想那些往事,想想现在,想想有意思的事情。不自觉地,他又想起小巷子里那个老人变的“金钱飞渡”。
他很清晰地记得老人手上每一个动作、每一种变化,比任何一台高清摄像机记录得都要清楚,但他仍旧没有发现那个老头儿是怎么过门儿的。他的门子到底在哪儿?
罗四两知道,所有戏法都是假的。戏法的变换都有门子,指的是戏法的核心。知道门子是什么,就知道戏法是怎么变的。可惜,罗四两根本看不出来那个老头儿的门子。从傍晚到现在,他已经回想数十遍了,可他还是没有丝毫头绪。
如果对方用的是抹子活儿,运用巧妙的机关设置,那他看不出来也是正常的,毕竟人家的门子在机关里面啊,他眼睛又不能穿透道具机关。可对方用的是手彩,他还是第一次瞧不出人家的手彩,他很好奇竟然有人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罗四两刚刚让自己爷爷把硬币变没了,爷爷给他变了个金钱过木,这也是手彩的一种。这个戏法的门子不在桌子,而在手上。
罗四两看得出来,他爷爷手上拿着的是两枚硬币,而不是一枚。他原先的那枚被爷爷藏在左手了,至于右手上的那枚,是爷爷自己的。
他爷爷左手拿着硬币放在桌子下面,右手拿着硬币一拍,右手往外一翻,硬币顺势就藏到右手指缝里去了,刚好是罗四两的视觉盲区。同时,拿出左手,告诉罗四两硬币已经穿过桌子到左手去了,趁着罗四两看左手的时候,他右手又缩了回去,把硬币藏好了。
金钱过木的变法有很多种,其实大部分的戏法都有很多种变法,原理是类似的,只是门子不同罢了。
另外一种金钱过木是直接把右手的硬币偷偷交到左手,拍桌子的时候右手里面是没有钱的。
而罗文昌变的戏法,右手是一直有硬币的,这难度可比前一种大多了,不是有实力的高手是不敢这么玩的。
尽管罗文昌实力超绝,罗四两还是一眼就看出了他爷爷手彩的门子,但他却看不出来那个老头儿的门子。
难道那个老头儿比自己爷爷还厉害吗?
怎么可能?自己爷爷可是戏法界的传奇人物啊!
那个老头儿到底是谁?
气吞英雄胆
翌日,罗四两起了个大早,吃过早饭就出门了。他要去找那个让他充满了好奇的老人。
今天是大晴天,太阳很快就出来了,驱散了罗四两心中的阴霾。他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已经不再是昨晚那副濒临崩溃的模样了。
江县这座小县城不大,罗四两也在这边住了好几年,早就熟门熟路了。他直接去城南老居民区那块,不过他是绕着路找到马路边上王老五开的小旅馆的。
因为他在这边还惹着事儿呢!昨天那群老月还在找他,他得避开那个小巷子。出门时他还不忘戴上一顶帽子,把辫子藏到帽子里面,稍微乔装打扮了一下。
这年头,也没什么正经的旅馆,像江县这样的小县城,正经一点的也就是县里的招待所了。
王老五的小旅馆其实就是他们家自己的房子。他家房子靠着马路,所以干脆就整理出两个房间来做旅馆,拿出去给别人住,不过生意也一般。
罗四两进了旅店,问了一声之后,王老五给他指了个路。罗四两走了过去,敲了门。
“谁啊?”里面有声音传出来。
“是我,罗四两。”
门开了,正是昨天那个干瘦老头儿。
“快进来。”不等罗四两说话,卢光耀就直接把罗四两拽了进来。
房间布置得也很简单,就是一张老式的床、一张桌子和一个衣柜。
“我……”罗四两张嘴欲说话。
卢光耀赶紧把牛仔服塞到罗四两怀里,匆忙说道:“喏,什么话都不要说,拿着衣服跟我走。”
“啊?”罗四两微微一愣。
卢光耀拿上早就收拾好的包袱,拽上罗四两的手就往外走:“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问,赶紧走,等下再告诉你为什么。”
罗四两皱着眉头,神色疑惑。
俩人刚出房门,卢光耀就停下了脚步。只见旅馆大门口站了两个人,王老五正在跟他们说些什么。
俩人中那个大腹便便的胖子,抬眼一瞧,立马就看见卢光耀了,冲着王老五怒道:“你不是说他不在吗,那这是谁?”
王老五无语了,很无奈地看了卢光耀一眼。
卢光耀脸都绿了,这倒霉催的,就没见过这么倒霉的。他拉着罗四两这么急急忙忙出门就是为了躲这胖子。
昨天卢光耀让罗四两来这里找他,但是他没走出去多远,就突然想到他要离开旅馆躲这胖子。可等他回头去找,罗四两早就走了。今天他还特意嘱咐王老五,除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之外,不要告诉任何人他住在店里面,王老五也照做了。
可惜,他刚拉着罗四两出门就遇见这胖子了。真是千算万算也不如天算啊!
这胖子是谁呢?就是昨天傍晚在门口跟卢光耀分别的那位。
昨天,这胖子在卢光耀这儿花了五十块钱买东西,卢光耀说东西没用的话,让他上门来揍自己,自己就待在店里等着他。结果人家真来了。
卢光耀看着大门口那俩人,眼珠子都瞪大了。
罗四两有点不明所以,但是他听见卢光耀在低声说了一句话:“要死,点儿醒了攒儿了。”
“哟,这是准备上哪儿啊?”门口那大胖子神色不善地看向这边。
卢光耀却面不改色,轻松地笑了:“原来是郭老板啊!我本来是要去我小外孙家里吃饭的。他家里做了包子,请我过去吃。所以我跟老板说没人了,我要走了,赶巧了这不是!”
这番话一出来,罗四两诧异地看着卢光耀。
那被唤作郭老板的中年油腻胖子却半点不信,一声冷笑:“嗬!这么巧啊,你在这江县有亲戚还住旅店啊?”
卢光耀一摆手:“嘿,还不是他们家没空房子嘛,再说我也不愿意叨扰他们。”
郭老板打断道:“少废话,我今天过来就是要个交代的。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今儿谁都别想走。”
卢光耀摊了摊手,无奈道:“那行,进来谈吧。”
对面俩人走了过来,罗四两瞧了个真切。郭老板是个胖子,嘴角上还有个痦子,一脸凶相,手上还在盘着两个铁球。这放在电视剧里面就是妥妥的坏人相啊,都不用化装。
罗四两又扭头看了一眼卢光耀。得,这位尖嘴猴腮,谎话张嘴就来,也不像是什么好人。
至于跟着郭老板过来的那个中年人,按照电视剧的套路来说,他应该就是郭老板的狗腿子了。
几人到了房间里面。
“来,坐。”卢光耀气定神闲地招呼俩人。
罗四两纳闷了,对方不是来找碴儿的吗,这老头儿怎么这么淡定啊?
郭老板手上盘着铁球,没好气道:“我坐个屁,昨晚你怎么说的,啊?药要是没用,让我来这儿揍你。行,今儿我来了,文生,动手!”
郭老板旁边那狗腿子当场就开始卷袖子了。
罗四两心中一惊。
卢光耀忙喊道:“等会儿,等会儿,要打我可以,但是在打人之前,咱们得说明白了,你为什么打我?”
郭老板瞪大了眼睛,整个脸都扭曲了起来:“还为什么?我为你妈,你他妈的说我用了这药,那小美人就能听我摆布。我摆布你大爷!你瞧瞧这里,三个大耳光,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到现在都没消肿。”
郭老板指着自己的右脸,气得发抖:“那么多人,我脸都丢到姥姥家了,你说,这事怎么办?”
听了这话,罗四两一脸震惊地看着卢光耀。这老头儿果然不是什么好鸟,居然卖这种药。再说你卖就卖吧,居然还卖假的。
卢光耀疑惑道:“不应该啊,怎么可能?”
郭老板怒道:“怎么不可能,要不然我脸上的巴掌是被鬼扇了啊?”
卢光耀问道:“你是怎么用的啊?”
郭老板怒声道:“还能怎么用,就你教的那样,用手指拈了一点,撒在她的后脖颈上啊。”
罗四两目瞪口呆。他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吧!电视剧里下春药都是吃下去的,这位倒好,居然是外用的。
郭老板身边的狗腿子也翻了个大白眼,他也觉得无话可说了。
卢光耀顿时便逮到理了,理直气壮地喷道:“你这是胡闹!”
郭老板反倒是被卢光耀突然爆发的气势吓一跳。
卢光耀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指着他说道:“你……你真是……哎呀!我怎么跟你说的?用指甲盖挑一点,撒上去就好了,指甲盖!你是听不懂指甲盖吗?”
郭老板被喷愣了,气势也弱了下去,呆呆道:“用手指不一样吗?”
“废话!”卢光耀突然就气势磅礴了,骂道,“一样个屁,你手指上有什么东西?”
郭老板盘着铁球的手也停了下来,低头看手,愣道:“没什么呀?”
“汗水呀,汗水!”卢光耀激动地叫着,“你手上有汗水,就算现在没有,手上总沾了汗渍了吧。我为什么要你用指甲盖,就是因为汗渍会影响药效的!你……你……你干吗不听我的啊?”
郭老板都傻了。
罗四两再度扭头看卢光耀。这老头儿也太厉害了吧,不说郭老板了,要不是知道卢光耀前面就想跑,他都快信了这番鬼话。
郭老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一拍大腿,悔恨道:“哎呀……”
卢光耀摇摇头,无奈叹道:“算了,也怪我没跟你强调清楚。这样吧,我再给你一点药,这次就赔本少收你一点吧,二十好了。”
郭老板身边那狗腿子是真看不下去了,忙说道:“老板,春药我只听过口服的,可从来没有外用的啊?”
卢光耀眉头一皱,盯着狗腿子。
郭老板微微一愣,说道:“他说这是他们家祖传的。他们祖上是采花大盗,这就是专门外用的。”
狗腿子无语道:“那也不至于撒在脖子上吧,脖子跟那事儿有半点关系吗?再说真管用,您至于挨揍吗?你不会真信他的鬼话吧?”
闻言,郭老板面色不善地看着卢光耀:“好哇,你还想骗我是吧?”
卢光耀面色一正:“哎,有话说话!咱们都是讲理的人,你要是说我的药不管用,咱们现在就可以去外面试验一下,就去外面街上。”
狗腿子提醒道:“老板,他要跑。”
郭老板脸黑下来。
卢光耀道:“那你这样就有点不讲理了啊。”
郭老板摸了摸自己挨打的脸,脸色越来越阴沉,手上盘着的铁球也越来越快。
“不讲理?我今天就不讲理一回了。我也不管你的药是真是假,我也不想把给你的钱讨回来。我挨揍是真的,丢脸也是真的,我总得撒气吧?”
“你的药,我用了没效果。我不知道是你的原因还是我的原因,我也不想知道。你说了,药没用,让我来揍你。我今天就揍你了,给你的五十块钱就当医药费了!”
卢光耀面色一沉,喝问道:“郭老板,当真一点余地都没有了吗?”
“有个屁。”郭老板恶狠狠道。
罗四两也心中一紧,有些慌乱。他毕竟才十三岁,还只是个孩子。他这会儿都打算打电话给他小姨夫了。他小姨夫是警察。
对面俩人越逼越紧,卢光耀把罗四两护在身后,看着郭老板绝望地吼道:“郭老板,你这是不给我活路啊,你这是逼我去死啊!”
郭老板冷笑两声,手上盘铁球的速度也更快了:“死?好啊,那你就去死啊!”
卢光耀脾气也上来了:“好,那我就死给你看!”
说罢,卢光耀伸手一抓,郭老板手上的铁球就被他抓了一个在手上。他拿了铁球放进嘴里,用牙咬住,手一松,头一仰,咕咚一声就吞下去了!
罗四两一惊。
郭老板跟狗腿子更是跟见了鬼似的,这人脾气也太大了点吧?
中国有许多人喜欢在手上盘揉点东西,有些是揉核桃,有些是揉保健球,还有的是揉石头。揉这些玩意儿,能锻炼手掌和手指,同时还能按摩手上的穴位,有养生的效果。
郭老板揉的是实心铁球,却不是为了养生。他这两年赚了些钱,但总觉得自己出身小县城,是个土包子,所以也弄了对铁球来揉一揉,显得自己有范儿。他长得不高,手掌也不大,所以揉的一直都是直径四点五厘米的铁球。但这是铁球啊,还是实心的,一个球也差不多七八两、小一斤重了。现在居然有人把这样一个铁球吞肚子里面了。
天哪!这人脾气不要这么大啊!郭老板都快疯了,他只想揍卢光耀一顿出出气,没想弄出人命啊。
郭老板脸都白了,整个身子都在瑟瑟发抖。他可是眼睁睁看着卢光耀把铁球吞进去的啊!现在对方倒在地上,大张着嘴,嘴里空空无物,头上的冷汗一阵阵往外冒,眼珠子和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这是要死吧?
“怎么办?怎么办?不关我的事啊!”郭老板被吓得手足无措。还是他身边的狗腿子冷静一点,忙道:“本来就不关我们的事,是他自己吞铁球的。”
郭老板忙不迭道:“对对对……”
狗腿子也被吓到了,擦擦头上的汗:“老板,我们快走吧!他自己找死,不关我们的事。”
“好。”郭老板赶紧用力点头。然后他又看了一眼罗四两,问狗腿子:“那这孩子怎么办?”
狗腿子忙道:“这孩子就是我们的证人。小孩,你刚才看见是这个老头儿自己吞铁球的吧?”见罗四两点头,狗腿子又道:“好,那就由你把这老头儿送医院吧。”
“对对,”郭老板赶紧从裤兜里面拿出一把钱,粗略看一下也有三四百了,直接扔在罗四两面前,慌忙道,“小孩,你送这老头儿去医院,你可看清楚,他跟我们没关系。”
“走走走!”说罢,郭老板赶紧催着狗腿子走了。
等他们出了门,罗四两才低头看向卢光耀,此时的卢光耀模样甚是吓人。罗四两撇嘴,道:“喂,他们走了,你快把铁球吐出来吧。”
见卢光耀没吱声,罗四两心中一惊,忙蹲下身抓住他喊道:“喂,你没事吧?”
卢光耀突然退去了脸上的痛苦模样,眼睛重新变得灵动起来。他一把推开罗四两,从地上站起来,双手握拳放在腰间,脚扎马步,脸上的通红血色越来越深,右脚一跺地面,全身气力往上涌。
只见卢光耀脑袋猛地一甩,一个光滑的铁球从他嘴里倏地飞出,一个高高的抛物线过后,砸中了桌上的茶壶——
可预料中茶壶破碎的声音却没有传来,那个黑色铁球居然在茶壶上撞了一下又弹走了。这一下,连罗四两也愣住了。
“呼……”卢光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上血色渐渐恢复正常。
罗四两好奇地走过去,捡起地上那个黑色铁球,一捏,他面容就很古怪了。他扭头看卢光耀,眼神都不一样了:“黑面馍馍?”
卢光耀面不改色道:“嘿嘿,干粮干粮。”
罗四两没好气地把黑面馍馍一扔:“我还以为你真的吞滚子了,上脾气来了一个气吞英雄胆,结果你就吞了一个黑面馍馍?你前面还要死要活的,都吓到我了!再说你干吗吐出来,嚼巴嚼巴咽了多好?”
卢光耀却振振有词地反驳道:“我不做那副样子能把郭胖子吓走吗?再说了,我吐出来怎么了,我可吃过早饭了,老年人要注意身体,不能吃太多。”罗四两差点没一口气噎死。
卢光耀把藏在手上的那个铁球拿出来,他是在吞的一瞬间换掉的。卢光耀的手法多高明啊,连罗四两都看不穿,更别说是郭老板了。
他撇撇嘴,对罗四两道:“小子,你可别以为我吞不了滚子,想当年我能一下吞俩。我是嫌郭胖子手脏才不吞的,国家不是号召我们要讲卫生嘛。”
罗四两简直叹为观止,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呵呵,我替国家谢谢你。”
“甭客气。”卢光耀大手一挥,得意一笑。
虽说刚刚卢光耀吞的不是铁球,但他这手功夫却是戏法行里剑丹豆环四大基本功之一的丹。
所谓剑丹豆环,剑指的是口吞宝剑,丹指的是口吞铁球,豆指的是仙人栽豆,环指的是六连环。这四大基本功中,吞宝剑和吞铁球,都是硬吞,没有半点虚假的地方;后两种是戏法,讲究门子和技巧。
旧社会的戏法艺人基本上都要学会吞宝剑和吞铁球。但是新中国成立之后,这两个基本功就没人学也没人表演了。因为危险性太大了,死在这两门功夫上的艺人可不在少数啊。
现在能表演这两门绝活的艺人还是有一些的,罗四两的爷爷罗文昌就是其中一个。
吞宝剑,行话叫“抿青子”。河北的李献义就非常擅长此道,他不仅能同时口吞六把直的宝剑,还能吞弯曲的宝剑。吞宝剑一般是不能吞弯曲的,因为这样太危险了,但是他就能做到。
吞铁球,行话叫“暗滚子”,也叫口吞金丹。当然它还有一个更霸气的名字,叫作气吞英雄胆。
吞铁球考验的不仅是技术,更重要的是胆色,不是什么人都敢吞的。把七八两重的铁球从口中咽下,在喉咙处卡住,还不能往下掉了,掉下去就有生命危险,而且最后还得再把铁球吐出来,这不容易啊!
刚才卢光耀吐出来的时候,甩了一下头,这叫狮子甩头,也叫甩头一子镇乾坤。有些高手跳起来的时候会甩头,用全身的力量把铁球扔出去,远处会有人拿一个瓷盘来接,让铁球把瓷盘砸碎,好告诉你这是真玩意儿!北京天桥艺人丁育春就非常擅长此道。
卢光耀的脸色和气息也渐渐恢复正常了,前面那副要死要活的样子都是装的,不然吓不走来找碴儿的郭老板。
“嘿嘿!”卢光耀笑着,一看见地上的钱眼睛都发光了,“呀,好多钱啊,果然是有艺走遍天下。你别跟我抢,这是我卖艺所得。”
罗四两翻了个白眼,这位爷还卖艺了。等卢光耀把钱和东西收拾好了,罗四两问道:“哎,你前面说‘点儿醒了攒儿了’是什么意思?”
卢光耀手不住地往自己怀里塞钱,瞧也没瞧罗四两:“哦,就是买家清醒过来了。”
“就是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了呗?”
卢光耀挥挥手:“哎,别说那么多了,先走吧。”俩人很快就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小旅馆。
出门后,罗四两问道:“去哪儿?”
卢光耀想了想,说道:“走,先带你去找一个人。”
五花八门
吴州江县的基本格局是这样的。
城东前些年还是比较荒凉的,但现在是县里主力经营的一块开发区。县里的领导班子都在城东,罗四两的家也在那一块儿。
城南一块是老居民区,有些年头了,有个比较大的国营纺织厂,但现在经营不善,生意快做不下去了。
城西有个小商品市场,说起来是商品市场,其实都是地摊。这些地摊有本地人摆的,也有外地人摆的,瓜果蔬菜,衣服裤袜,桌椅板凳,各种偏方药酒,应有尽有。
城北靠近山区,属于郊区,跟农村没有太大差别。
这会儿,卢光耀要带罗四两去的地方就是鱼龙混杂的城西。
正因为有这么多做买卖的地摊聚集在一起,城西反而成了江县最热闹的地方,大家有事没事都喜欢到这里逛逛。
一路上,罗四两的心中有无数好奇。他一直在问卢光耀是怎么骗郭老板的,给他的药又是什么东西,可是卢光耀却一直在跟他打哈哈。
卢光耀是多么厉害的一个老江湖啊!人家找碴儿上门,他都差点给人家忽悠走了,骗一个小孩子还不手到擒来?就在罗四两被卢光耀兜得找不到圈子的时候,俩人终于来到了城西。
城西靠近邻县,交通更便利一点。这边的地摊区早年间是一块荒地,什么都没有,最初摆摊的人都是靠着路边摆的,后来摆摊的越来越多,来这边逛街的人也越来越多,县里就把这块荒地修整了一下。说是修整,其实就是做成水泥地罢了,但是看起来整洁舒爽多了。
地摊区旁边就是城西的居民区,靠得很近。
地摊区很热闹,各种吆喝各种买卖,应有尽有。罗四两都瞧花眼了,看见这样热闹的场景,他心中阴霾消散不少。可没一会儿,他又皱起了眉头,他不喜欢热闹。
罗四两问卢光耀:“我们去找谁啊?”
卢光耀神神秘秘道:“来了你就知道了。”
罗四两只能点头。
卢光耀带着罗四两左转右走,来到了居民区和地摊区接壤的那一块。在居民区的巷子口,罗四两瞧见了一个人。
那人年纪五六十岁的样子,穿着一身青色大褂,体态修长,面净无须,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上永远噙着一丝神秘的微笑。乍一眼看去,着实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那人面前有一张小桌,桌上有纸笔,桌上还铺着一张绒布,上面绣着几个大字——京城方铁口。看来是个算命的,罗四两心中暗自揣度。
“老骗子。”卢光耀一见那人,张嘴就喊了起来。
那人扭头看来,脸色当时就黑下来了:“卢老鬼。”
罗四两这才知道,原来领着自己来城西的这老头儿姓卢。
“你来干吗?”方铁口没好气地问道。
卢光耀嬉皮笑脸地走过去:“这不是想你了嘛!哥哥赚了钱了,中午请你吃饭。”
“不去!就你这个老抠,谁敢吃你的东西,一准没好事。上次就是吃你一碗馄饨,害得我给你付了旅店一个星期的钱。不去不去,打死也不去!”方铁口很谨慎。
罗四两听得目瞪口呆,敢情这老头儿连自己人也坑啊?
卢光耀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还是笑嘻嘻道:“上次不是哥哥囊中羞涩嘛,这次赚了点钱,这不是来给你赔罪了嘛!对了,你住哪儿?接下来的房钱都我给了。”
方铁口扭头看过来,上下瞧了卢光耀一眼,嗤笑一声:“嗬!我还当你良心发现了,看来是点儿要醒了攒儿了,逼得你没地方待了吧?”
卢光耀知道瞒不过方铁口。他虽然是一个老江湖,但论识人和辨别人心这一套,他是拍马也追不上方铁口的。
方铁口没好气地冷笑两声,说道:“行了,走吧,吃饭去吧!这戴帽子的小孩又是谁啊?”他边说边指了指罗四两。
“我……”
罗四两刚张嘴,就被卢光耀打断了:“嘿,这就是罗家那孩子。”
方铁口看了罗四两一眼,目光微闪,心中却在琢磨:罗家的孩子?罗家!他猛地转头,吃惊地看着卢光耀:“你怎么跟立子行的人牵扯上关系了?”
卢光耀微微摇头,没有回答。
这一幕看得罗四两心中疑惑,可惜没人搭理他。
方铁口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一起去吃饭,就在这时,巷子口走过来一个身材发胖的男人。这人约莫三十来岁,神情悲愤,头发也乱糟糟的,衬衫纽扣也被人扯了一颗下来,脸上还有几道指甲刮出来的血痕,好像是刚跟人打完架。
这人罗四两也认识,是江县里面跑长途车拉货的司机,从80年代起就开始拉货了,长年在外面跑,家里条件也挺不错的。他姓张,大家都叫他张司机。
“你是算命的?”张司机走到方铁口摊位前,粗声粗气地问道。
这一出声,罗四两被吓了一跳。张司机的样子太吓人了,眼神很凶恶,看起来一言不合就要打人。
方铁口看了一眼对方,不慌不忙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脸上带着微笑,淡淡说道:“京城方铁口,看相算命,每日只看三相。今日已满,请明日再来吧。”
卢光耀抬头看天,这老骗子……
可张司机显然没打算就这样善罢甘休。他瞪着方铁口的眼睛,恶狠狠道:“送上门的生意你不做,是不是看不起我?”
方铁口把纸笔收拾好,放进一个小包里面。他微微摇头:“相待有缘人,不算无缘债。你我今日无缘,自然是算不了。不说你,就算是别人来了,我也不会算的。”
方铁口的模样甚好,很有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再加上刚才说的这番话,就连罗四两都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
张司机却依然咄咄逼人:“方铁口是吧?神算是吧?我今天就要拆穿你这江湖骗子的面目。你能算是吧,那你能不能算到我这一拳?”说罢,张司机甩手一拳就朝着方铁口面门打去。
罗四两顿时一惊,就连卢光耀也眉头一皱。
方铁口却是半点不慌,脸上笑容甚至还带上了几分释然之色。只见他稍一侧步就躲开了张司机的拳头,而后双手一前一后钩住对方的胳膊,脚一踢,手一拉,就把张司机掼到地上去了。
方铁口把张司机的手折在其背后,吐了一口气,说道:“我今日出门前就觉有乌云绕顶,怕是有不顺之事,原来就应在你身上啊。”
这话一出,罗四两目瞪口呆:原来这个算命先生这么厉害啊?
卢光耀则是大翻白眼。
“放开我!放开我!”张司机在地上拼命挣扎。
方铁口也没为难他,就松开了他。张司机赶紧爬了起来,一边吃痛地揉着自己肩膀,一边惊疑不定地看着方铁口,也没敢再动手了。
方铁口微微笑着,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他也不抬头看张司机,边收拾边说道:“今日的相已经看完,不可再看,这是规矩,但送你几句箴言还是可以的。”
“你……”张司机微微一愕。
方铁口不慌不忙地把东西放进包里,这才抬头看着张司机,说道:“五岳相隆,事业宫熠熠生辉,主青年富贵。妻宫有动,主婚姻不睦,红杏外出。”
听得这话,张司机心中猛地一惊。
方铁口也看到了他的脸色,继续说:“小伙子,送你两句箴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只待前行路,莫求无良缘。”
张司机身子已经开始颤抖了,他再也不敢小视面前的方铁口,颤着声音道:“大师,求大师帮我!”
方铁口却微微摇头:“一日只看三相,今日已罢,不可再破例。你速速离去吧。”
张司机脸有些发红,他刚刚还想揍方铁口出气,可是人家转身就帮他指路,他快羞愧死了。
他是开长途的司机,这些年走南闯北见了不少人,也见过不少看相的,但大多都是江湖骗子。像这种一句话都没问就看出他所有事情的高人,他可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啊!
这是真正的活神仙啊!
“大师,刚才是我鲁莽无礼了。我……我……不管如何,求大师收下我的相礼……就当我赔罪了。”想到刚刚差点揍了活神仙,张司机面红耳赤,恭恭敬敬地抓出裤兜里面所有的钱。
方铁口瞧他一眼,只取了一张五元的,然后说:“不算相礼,就当是你打人的赔偿吧。”
张司机闻言更加羞愧,而罗四两在一旁看得都快傻了。
饭馆里,罗四两显得有些拘束。毕竟对面坐着一个活神仙啊!他小心翼翼地用左手夹菜吃饭,大气都不敢出。
卢光耀看了看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桌子上炒了三四个菜,卢光耀和方铁口一边就着小菜喝着白酒,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
卢光耀问道:“你现在住哪儿呢?我晚上搬过去跟你一起啊。”
方铁口吃着菜答道:“就县里的招待所。”
卢光耀讶异道:“哟,住得还真不赖,跑到老柴的地盘去了啊。”
罗四两听得一愣:老柴是什么?
方铁口道:“对啊,所以你就去不了了!这两日老柴都过来查好几次了,说是在查案,但也不说是什么。我这两天听见有不少孩子失踪了,恐怕是有伙儿老渣过来了。”
罗四两又是一愣:老渣又是什么?
卢光耀神色凝重,微微颔首,他也听说这事儿了。
“不说这个了。”方铁口夹了一块肉,问道,“你那边怎么回事,怎么弄得点儿都要醒攒儿了?”
卢光耀一挥手:“别提了!我今天早上被点儿堵在店里,都差点出不来了,费了半天劲才平了点儿。”
方铁口笑了,惊讶道:“嚯,可难得见到你这么倒霉啊。”
卢光耀没好气地指着罗四两说道:“还不都是这臭小子坏事啊。”
罗四两蒙了:关我什么事?
卢光耀又摇摇头:“算了算了,不提了。”
罗四两反倒纳闷了:“你们刚刚说的老柴、老渣都是什么意思?”
这话一出,俩人都有些诧异。卢光耀看着罗四两问道:“你爷爷没跟你说过这些?”
罗四两反问道:“你知道我爷爷是谁?”
卢光耀道:“你姓罗,住在江县,又懂戏法,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爷爷是谁。”
罗四两点了点头,他们家族在戏法界的名头可不是盖的,别人知道也很正常。
卢光耀稍一思索,对罗四两道:“你们罗家曾经也是跑江湖的,没想到你们家那个一根筋的老顽固居然连这事儿都不跟你说了?”
一根筋?老顽固?罗四两苦笑一声,又问道:“什么江湖?武侠小说里的那个吗?”
卢光耀摇头:“那是假的,是小说家写的,咱们这个是真的。”
罗四两又问:“那什么是真的江湖?”
卢光耀给他解释:“江湖有五花也有八门。所谓五花,偷东西的小绺叫老荣;人贩子叫老渣;警察叫老柴;设赌局骗钱的叫老月,你昨日在城南遇到的刀疤那伙人就是老月,只是他们不懂江湖事,也没有江湖人带他们,所以耍的都是低等手段。五花中最后一个就是跑江湖做生意之人,称为老合,我们都是老合。此五老谓之五花。”
“八门指的是江湖八个行当,金皮彩挂评团调柳。金,金点行,就是看相算命,也就是方老骗子这一行。他们全是一群江湖骗子,使的也多是腥活儿……”
方铁口没好气喷道:“去!”
罗四两一脸惊愕:骗子?不可能吧?
卢光耀随即一笑,也不甚在意,继续说:“皮,皮点行,就是跑江湖卖药的。就城西摆摊子那一块,就有不少卖药卖偏方的,虎骨酒、狗皮膏药、眼药各式各样都有,这行也是腥多尖少。”
罗四两问道:“什么是腥,什么是尖?”
卢光耀道:“腥就是假,尖则是真,这是春点里面的话。至于什么是春点,稍后跟你说。”
罗四两点头。
卢光耀接着道:“彩,彩门,你我都是彩门。彩门就是戏法一门,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杂技一门。彩门中变戏法的称为彩立子,也称立子行,你们罗家就是立子行中人。卖戏法的称为挑厨拱,我就是厨拱行的。还有变戏法带赞武功的,是签子行,也就是现在的杂技演员。”
罗四两道:“这个我知道,我爷爷说卖戏法的都是骗子。”
卢光耀脸一黑,一旁的方铁口差点没笑出声。卢光耀怒道:“少听那些有的没的!你以为你们立子行都是好人啊?渣滓多了去了。”
方铁口瞧了瞧他,没说什么,罗四两则是一怔。
卢光耀顿了顿,又喝了口酒,才继续说:“彩门之后是挂子行,挂子行就是江湖上打把式卖艺的,也有给人看家护院的。评,就是说评书的。团,团春,相声门,说相声的。调,这一行全是卖假货坑人的。柳,唱大鼓的。”
“江湖八门中的彩、评、团、柳都基本归了国家了,他们都成人民艺术家了,包括你爷爷。除了这八门之外,还有穷家门和骗家门。现在的江湖行当也都十不存一了,所谓江湖,早已残缺不全了。便是外面那些摆摊撂地的,也没有几个人懂生意口,会说春点话了。”
罗四两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他好像接触到了一个一直在身边,却从未触碰到的神奇世界。
“那……春点又是什么?”罗四两又问。
卢光耀道:“江湖人做生意自然都有自己的秘密,这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不然生意就做不下去了。所以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老前辈们创造出一套只有江湖人才懂的独立语言,叫春点,也叫江湖春点。我们现实中的所有话,都能用春点翻译出来。”
“宁舍一锭金,不给一句春。这是绝对不允许传给外人的,也不能随意当着空子的面调侃儿。空子和调侃儿就是春点里面的话,空子指的是不懂江湖事情的普通人,调侃儿的意思就是说江湖春点。”
罗四两明白了,看了看身边的方铁口,又问卢光耀:“您刚刚说方先生是骗子,可他给张司机算命算得很准啊。”
“准个屁!”卢光耀怒道。
方铁口嘴角抽抽,脸上仙风道骨的模样也保持不住了。
罗四两不甘心地争辩道:“怎么就不准了?他知道张司机青年富贵,还知道他婚姻不睦,妻子红杏出墙,这怎么能是骗人呢?”
卢光耀道:“你看看张司机身上穿的衣服,还有他手上戴的大金戒指,就知道这个人有钱没钱了;再说他年纪也不大,也就三十岁出头,主青年富贵没问题吧?”
方铁口看卢光耀一眼。他们这一支把点儿的方法跟卢光耀是不一样的,卢光耀是看人衣着断人穷富,但他们这一支是最忌讳这一点的。只是他也没多说什么,他也不想把自己的方法暴露出去。
罗四两点点头,又问:“那妻子红杏出墙呢,这该不是从衣服上看出来的吧?”
卢光耀嘿嘿一笑:“还真是。你看他纽扣都被人扯掉了,脸上还有指甲抓出来的血痕,明显是刚跟女人打过架啊。再看他的样子,一脸气愤、悲凉,这就不是跟普通女人打架,肯定跟家里有关系。怕是什么事情伤着他心了,他又怒火烧不出来,所以就来找方骗子的麻烦了。”
罗四两还是有些不敢相信:“那……那……那也不能判断就一定是他妻子红杏出墙啊,也有可能是跟姐姐妹妹打架啊。”
卢光耀颇为欣赏地看了罗四两一眼:“你说得没错,我把点儿只能把出这些来,剩下的恐怕得盘盘他的话,才能盘出来了。”
“把点儿?”罗四两一愣。
卢光耀道:“这也是江湖春点,把就是用眼睛看点儿。我们生意人把买家都叫作点儿,把点儿就是看看这个买家的情况。我只能看出来这些,方骗子比我强多了。他把把簧,抓抓现簧,应付这个小情况不算什么。哦,对了,他们的把簧跟我们把点儿是一个意思。现簧指的是看出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这里面具体的秘诀,是他们金点行不外传的秘籍。簧口一共有十三道,称为金点十三簧,现在也没几个人学全了,方骗子是其中之一。另外,方骗子还是方观承的直系后人,是方观承的《玄关》八百秘的唯一传人……”
方铁口忍了半天,见卢光耀越说越不像话,终于忍不住喝道:“你住嘴,什么事情都往外说!什么后人不后人的,你怎么不说你是快手卢的后人?”
快手卢?罗四两暗自琢磨这个名号。
卢光耀最不愿意别人在他面前提起快手卢的名号,脸色顿时变得不好看了,闷闷地喝了一口酒。他看了身边的罗四两一眼,见这孩子一脸疑惑,又问:“你爷爷没跟你说过快手卢?”
罗四两摇头。卢光耀和方铁口互看一眼,眸子里面都有惊讶之色,卢光耀则更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他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对罗四两说道:“现在你该了解一点江湖了吧?”
方铁口在一旁悠悠道:“你一次说这么多,这孩子能记住吗?”
卢光耀却自信道:“他肯定可以的,这孩子有一眼记事、过目不忘的能耐。”
罗四两闻言,跟见了鬼似的,惊愕道:“你怎么知道的?”
过目不忘
罗四两今年十三岁,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初二学生,但是他心里一直隐藏着一个秘密,已经藏了六年之久了。
这个秘密就是,他有病。
罗四两得了一种非常罕见的病,一种过目不忘的病,一种怎样都忘不了过去的病,一种会忍不住回想那些悲痛沮丧的经历的病。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就连跟他日夜相处的爷爷罗文昌也不知道。可眼前这个仅仅见过两面,相处时间不过数个小时的老人居然一眼看穿了所有。
罗四两怎能不惊啊?他都坐不住了,慌忙站了起来。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扒光了站在这个老头儿面前,一切都被对方看穿了。
方铁口也不吃饭了,他也诧异地看着罗四两。
跑江湖跑江湖,江湖是要跑的,跑的地方越多,就越有见识、越有阅历,也越受江湖老合的尊重,所以老合们都管那些跑过很多地方的老合叫腿儿。
方铁口也是个腿儿,他几乎跑遍了全中国,见过的人数都数不清。他也见识过不少天才,其中记忆力很好的也有不少,但是像卢光耀说的一眼记事、过目不忘,他是从来没见过的。
一眼就能记住?我在一张纸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字,在你眼前晃一下,你就都能记住了?怎么可能,你以为你是照相机啊?
方铁口心中有所怀疑,他不认为罗四两有如此神奇的记忆能力,恐怕是卢老鬼言过其实了。
看着罗四两震惊的眼神,卢光耀却呵呵地笑了:“很惊讶吗?”
罗四两缓缓点头,神色凝重且震惊。
卢光耀却摆了摆手:“行了,坐吧,别那么惊讶了,你这事儿根本瞒不了有心人。你还记得你昨天去老月那儿耍钱的事情吗?”
罗四两眸子陡然睁大,他明白自己破绽出在哪里了。
“明白了?”卢光耀笑着看罗四两。
罗四两面色有些难看,却不像之前那么惊恐了。他之所以选择去刀疤那儿赌黄豆,纯粹是仗着这一眼记事、过目不忘的能力。
罗四两在那边晃过好多次了,知道刀疤他们所有的赌博流程。他知道刀疤在猜黄豆的时候,会先抓一把黄豆出来给大家检查一下,虽说只有三四秒时间,但是对罗四两来说足够了。
罗四两能瞬间记住那些黄豆的摆放形态,也能瞬间数出它们的数目,知道数目就能轻松计算出结果来了,所以罗四两每次都能赌赢。
正是因为超绝的记忆力和分析力,罗四两才能一眼看透那么多手彩戏法。
人眼的像素比任何一台高清摄像机都高,人脑的计算能力也比任何一台高级计算机都准确高效,而罗四两的记忆力和分辨力又超出常人太多,所以,手彩戏法能瞒得过常人,却瞒不过罗四两。
罗四两出生在戏法世家,这些年也见识过许许多多戏法节目了。不说别的,就单说他爷爷罗文昌,那是戏法界的传说啊,但是这位传说的手彩也无法瞒过罗四两。卢光耀的手彩却让罗四两难辨分毫,可见罗四两得有多惊讶啊。
罗四两看着卢光耀的眼睛,问道:“所以你才让我猜你的硬币藏在哪儿,你是为了测试我?”罗四两的反应速度很快,一下子就想到了卢光耀其后的举动。
卢光耀倒是一点不觉怪异,微微颔首道:“不错,我是起了猎奇之心,你也并未让我失望。看不穿我的门子是正常的,不然你就是祖师爷转世了。但是在我之下的大多数艺人,哪怕是登堂入室之人,手彩怕也骗不过你吧?”
听到这话,方铁口诧异地看着罗四两:这小子这么厉害?
罗四两坐下来,不言语了。卢光耀看了看罗四两,干瘦的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就连你爷爷罗文昌的手彩,也骗不过你的眼睛吧?”
罗四两颔首。卢光耀点头,道:“也正常,手彩虽说是所有戏法的基础,但这基础也有高有低,你们罗家纵横江湖靠的是落活儿,而不是手彩。被你瞧出来也正常,不必妄自菲薄。”
罗四两却顶了回去:“我知道,不用你说。”
看卢光耀被噎,一旁的方铁口觉得很好笑。
卢光耀问罗四两:“现在你说说你都能看透哪些戏法了?”
方铁口也看着罗四两,露出好奇之色。这年头都说少年天才,连各大高校都弄出来少年天才班了,他方铁口今天算是真的见到少年天才了。这要是传出去,这小子肯定得被人挖走啊!
卢光耀暗中瞥了方铁口一眼。这老孙子太厉害了,骗他一次可太难了,比登天还难!就连他自己这种纵横江湖数十载的老骗子都没有半点把握,今天算是取了对方好奇的巧儿了。
老话说,好奇心要不得啊!
卢光耀表情淡定地看着罗四两,自己心中却是乐开了花,一肚子坏水都没地儿流了。死老骗子,你以为秘密是白听的?不把你准备带进棺材的能耐都挖出来当倾听费,我他妈跟你姓!
罗四两神色平静了许多,他本来就比普通人聪明,虽说只有十三岁,但也比同龄人成熟多了。经过最初的惊愕之后,罗四两现在心情也平复了,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不就是记忆力好一些嘛,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至于大惊小怪吗?
罗四两吐了口气,苦笑着点了点头:“戏法人人会变,看的只是活儿的好坏罢了。水平低的我基本上都能看穿;单说水平高的,手彩和丝法门大部分都瞒不过我,抹子活儿和落活儿稍微难一点。”
卢光耀听了微微颔首。
清朝时期的学者唐再丰编了一本记录中国传统戏法的专著,叫《鹅汇幻编》,是第一本真正意义上的戏法专著。明代还出现过一本《神仙戏术》,那个早就失传了,但在日本还见到过残本。
唐再丰所用的分类方式是按照戏法的表演形式来分的,分成了手法门、彩法门、丝法门、药法门、符法门和搬运门六种。
这种分类方式就已经很科学了,但是也有缺陷,其中最大的一个缺陷,就是他没有把传统戏法非常重要的“罗圈献彩”纳入其中。
另一个重大缺陷,就是他收集了很多虚假的药法门和符法门的戏法。那些戏法老前辈不想自己的门子被别人知道,又不敢得罪唐再丰,只能骗他了。
这里面还记录了一些用作江湖骗术的戏法,圆光真传秘诀、江湖诸法秘诀、三十六大套秘诀和江湖通用切口摘要里面的绝大部分戏法都是江湖骗术,是用来骗人的。变戏法的艺人一般用得比较少,那些卖戏法的或者用戏法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用得倒是很多。
尽管《鹅幻汇编》有这些缺陷,但仍不失为一部伟大的著作,其中对戏法的分类,一直沿用到现在。罗四两刚刚说的丝法门、手彩都是出自其中。
卢光耀听了罗四两的话之后,稍微思考了一下,才点了点头,说道:“还有很大的开发空间,你有如此的记忆力和分辨力,以后学艺定然事半功倍。再给你训练一番,教你瞧其中门子,你就能看穿更多的东西。以后的江湖斗艺,恐怕你会让所有人吃惊。”
“江湖斗艺?”罗四两又纳闷了,怎么又是一个没听过的新鲜词?
卢光耀微微一愣,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们家那老头儿也真是的,什么都不肯跟你说,这当了艺术家是不一样啊,跟以前的下九流江湖彻底说再见了。不过也好,就你家那老头儿的性格,脑子根本不会拐弯,幸好当了人民艺术家,不然迟早被人吞得连渣都不剩。”
罗四两一愣:“我爷爷有这么差吗?”
卢光耀道:“论艺术水平,你爷爷绝对是顶尖,你们戏法罗家族的赫赫威名,有一半是他打下来的。但是你爷爷性格太耿直了,脑子不会拐弯,当艺术家给国家卖卖力气,出国演出给国家挣点面子,都没什么问题。但要是做个下九流的江湖艺人,在尔虞我诈的江湖中,他是玩不转的。”
罗四两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也不想去争辩什么。他跟他爷爷的关系其实挺冷淡的,平时两个人也不怎么交流。
卢光耀抿了一口酒,看向罗四两。罗四两也被他认真的眼神看得心神一慑,只听他郑重道:“你远超常人的记忆力和分析力,就不要跟不相干的人说了,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听得此言,一旁的方铁口心中隐隐一动,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点什么,又好像错过了什么。
“嗯?”罗四两心中疑惑。
卢光耀却严肃道:“江湖走马,见人只说三分话,切不可全抛一片心。你保留得越多,你的底牌就越多。尤其是你现在还小,过于抢眼不是好事。”
方铁口深以为然地点头。这俩人都是老江湖,他们见的人见的事太多太多了,给罗四两的建议也自然是建立在无数跟头上的经验之谈。
罗四两虽然不是太明白这俩人为何如此郑重其事,但还是点头了,因为他自己也一直是这么做的。倒不是他刻意藏拙,而是他真的不喜欢这狗屁记忆力,这就是一种病,一种无法治愈的怪病。
方铁口在一旁好奇地问道:“你这记忆力是天生的?”
罗四两摇头。
卢光耀放下酒杯,突然问道:“你学过戏法吗?”
闻言,罗四两猛然抬头看向卢光耀。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后脑勺,隔着帽子捂住了自己的长命辫,眼神中有慌乱也有痛苦。
对面俩人都是成精的人物,自然也都明白了。卢光耀心中一叹,可怜的孩子!这孩子虽然聪明伶俐,却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啊。他父母当初也算是因为戏法而死,也难怪他不想学了。
饭桌上渐渐安静下来,最后还是卢光耀先开了口。他咽了杯中酒,长长出了一口气,洒脱地笑了笑,又拍了拍罗四两的肩膀:“行了,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了,你明天不用上学吧?”
罗四两情绪已然低落下来了,摇头道:“不用。”
卢光耀道:“那明天还来城西这闹市吧。”
罗四两问道:“来这里干吗?”
“带你看看一直藏在你眼皮子底下的江湖世界啊,另外——”卢光耀拖长了音,干瘦的脸上露出坏笑,“顺便带你骗人去。”
罗四两吃完饭就走了,两个老头儿看着罗四两离去的背影,心里都有些沉重。方铁口问卢光耀:“你选定的人就是这孩子吗?”
卢光耀的目光渐渐沉重下来,面上露出萧瑟之态。
“他有最神奇的记忆能力,能以最快的速度学到最多的东西,他有这个潜力。他是戏法罗家的后人,罗家的落活儿是世上最好的,资本他也有了。所以,他是我最好的选择。我已经蹉跎半生了,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错过他,我可能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我一定要让他学戏法,我一定要让他帮我修复那套戏法,为此,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方铁口皱眉,有些迟疑道:“可他根本不愿意学戏法,不然早就跟着他爷爷学了。”
“我不管,哪怕是坑蒙拐骗,哪怕是卑鄙无耻,我也一定要他学。”卢光耀转头看方铁口,两只眼睛慢慢变得通红,干瘦黝黑的面孔第一次布满狰狞。
他指了指自己鼻子,又指了指自己眼睛,想歇斯底里却又强行压制,把本该狂吼而出的话压抑着,轻轻吐出:“我鼻子闻到的全是人血刺鼻的味道,眼睛看到的全是几百个老少爷儿们尸横遍野的模样。半个世纪了,污名还压在他们身上,他们还在等着我给他们讨个说法,我无路可退。”
方铁口叹息一声,道:“可你要做的事,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那是不可复制的奇迹。”
卢光耀扭过头,盯着方铁口:“这个世上没有奇迹,只有坚持。总有些事,值得我们坚持,值得我们不顾一切。我知道你不信,我也不信,但我在做。”
方铁口合上的眸子颤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