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军步步紧逼哥萨克大头目彼得留拉的部队,戈卢勃团也被调上了前线。城里只留下少量后方警备队和司令部。
人们开始活动了。犹太居民利用这暂时的平静,掩埋遇害者。而犹太居民区的那些矮小的棚屋里,又现出了生机。
每天一到寂静的夜晚,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轰隆声。战斗正在不远的地方进行。
铁路工人纷纷离开车站,到各乡去找活干。
中学已经关门。
城里宣布了戒严。
这是一个漆黑的、阴森森的夜。
乌云犹如远方大火腾起的滚滚浓烟,在蓝黑色的天空中缓缓浮动,渐渐靠近一座佛塔,便用浓重的烟雾把它遮挡起来。佛塔变得模糊不清,仿佛给抹上了一层污泥,而不断逼近的乌云仍在不停给它上色,越来越浓。昏黄的月亮发出微微颤动的光,随即也沉没在乌云之中,如同掉进了黑色的染缸。
在这样的时刻,即使你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也难以穿越这重重夜幕。于是人们只好像瞎子走路,伸手去摸,用脚去探,随时都有掉进壕沟、摔断脖子的危险。
在这样的时刻,如果有人鬼迷心窍地迈出家门,到大街上乱跑,那跌得头破血流的还会少吗?更何况又是在一九一九年四月这样的岁月,头上或者身上让飞来的子弹钻个窟窿,嘴里让枪托敲掉几颗牙齿,本来就是司空见惯的事。
小市民都知道:在这样的夜晚,最好待在家里,千万别开灯,灯光可能会招来麻烦。说不定会招来不速之客,那就免不了灾祸临头。屋子里最好是黑漆漆的,这样才安全。要是有人非要在这种时候出去,那就让他去好了。总有一些人不安分。好吧,那么就让他们到处逛吧,这与小市民不相干。小市民可不往外跑。放心吧,绝不会往外跑的。
可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有个人影在大街中间急匆匆地走着。他双脚不时陷进泥里,遇到特别难走的地方,嘴里骂骂咧咧地吐出几句脏话。
他走到柯察金家的小屋前,小心翼翼地敲了敲窗框,没有人答应,他又敲了一遍,比头一次更响、更坚决。
这时保尔正在做梦:他梦见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正用一挺机枪对着他;他很想逃跑,却无路可逃,而机枪发出了可怕的响声。
不停的敲击把窗玻璃震得叮当作响。
保尔跳下床,走到窗边,竭力想看清楚敲窗的人是谁。但是只见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其余的什么也看不见。
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母亲到姐姐家去了。姐夫是一家糖厂的机务员。阿尔焦姆在邻近的一个村子里当铁匠,靠抡铁锤过活。
敲窗的可能是阿尔焦姆。
保尔决定打开窗子。
“谁呀?”他向着黑暗问。
窗外的人影晃动了一下,用低沉的声音回答:
“是我,朱赫来。”
朱赫来的双手往窗台上一撑,他的头就升得和保尔的脸一般高了。
“我到你家借宿来了,小弟弟,你让我进来吗?”他低声问。
“当然,这还用得着问吗?”保尔十分友好地回答,“你就从窗口爬进来吧。”
朱赫来笨重的身子从窗口挤了进来。
他掩上窗户,但并未马上离开窗边。
他站在窗户旁边,倾听着外面的动静。这时月亮正好从云层里钻出来照亮了大路。他仔细地查看了路上的情形,这才转过身来问保尔:
“我们会不会吵醒你母亲?她大概睡了吧?”
保尔告诉朱赫来,家里只有他一个人。这样,朱赫来更放心了。他稍稍提高点声音说:
“小弟弟,那帮吃人的野兽正在追我。为了车站最近发生的事件,他们要找我算账。如果大家能团结得更紧些,我们准可以在虐杀犹太人的时候好好教训一下那些‘灰狗子’。但是你知道,人们还没有上刀山下火海的决心,所以干不起来。现在我被盯上了,他们已经围捕我两次。今天险些儿遭了毒手。是这样的,我正回家,当然是从后门走的。我站在板棚旁边一瞧:院子里站着一个人,身子紧贴着树干,可露出了刺刀。不用说,我拔腿就跑。这就跑到了你家。我想在你这里抛锚,住上几天。你不反对吧?哦,那好极了。”
朱赫来喘着粗气,扒下那双沾满污泥的长统靴。
朱赫来的到来使保尔十分高兴。最近发电厂已经停工,保尔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家里觉得很无聊。
两个人都上了床。保尔马上睡着了,可是朱赫来却抽了好久的烟。然后他从床上起来,光着脚轻轻地走到窗边,朝街上看了很久才上床。他十分疲劳,立刻睡熟了。他的一只手伸到枕头下面,按住那支沉甸甸的手枪,把枪焐得暖暖的。
朱赫来深夜意外来访以及两个人共同生活的八天,给予保尔极大的影响。他头一次从水兵朱赫来嘴里听到那么多重要而新鲜的、激动人心的话。这几天对于这个年轻锅炉工的一生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水兵已经两次遇险。他像受困的猛兽一样,暂时待在这儿。他利用这迫不得已的休息时间,把他对蹂躏着乌克兰的“黄蓝旗军队”的满腔怒火和刻骨仇恨,完全传给了如饥似渴地倾听着他每一句话的保尔。
朱赫来话语简明朴实、生动易懂。一切他都清清楚楚。他对自己所走的道路坚信不疑,于是保尔开始明白,那一大堆名字很好听的党派:社会革命党、社会民主党、波兰社会党,都是工人阶级的死敌;只有布尔什维克党才是不屈不挠地跟所有财主进行顽强斗争的唯一的革命政党。
以前保尔总是给这些名字弄得稀里糊涂。
费奥多尔·朱赫来,这位高大健壮、久经海洋风暴的波罗的海舰队的水兵,这位一九一五年就加入俄罗斯社会民主工党(布)的坚定的老布尔什维克,对年轻的锅炉工讲述着残酷的生活的真理。保尔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听得入了迷。
“哦,小弟弟,我小时候也和你差不多。”朱赫来说,“我生来就有一股反抗的劲头,可是不知道浑身的力气往哪儿使。我家里很穷。有时候,看到那些吃得好、穿得好的小少爷,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时常狠狠地揍他们,可是除了换来父亲一顿痛打以外没有别的好处。单枪匹马地干,改变不了现状。保尔,你完全可以成为一名为工人阶级事业而战的优秀战士。你具备了一切条件,只是年纪还轻,而且对阶级斗争的认识少了点。小弟弟,我告诉你一条正确的道路,因为我知道你会有出息。我讨厌那些苟且偷生的家伙。现在全世界都燃起了熊熊烈火。奴隶们起来造反了,他们要推翻旧世界。但是,干这种事,需要的是勇敢的阶级弟兄,而不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需要的是能够坚决斗争的钢铁战士,而不是那种遇到打仗就像蟑螂见到阳光马上往墙缝里钻的软骨头。”
他使劲地往桌子上捶了一拳。
朱赫来站起来,双手插进口袋里,皱着眉头在屋子里来回地走。
他闲得太难受了。他非常后悔留在这个小城里。他认为再待下去已经毫无意义,因此毅然决定穿过战线去找红军部队。
城里还有一个九名党员组成的党小组,可以继续进行工作。
“没有我,他们照样可以干。我再也不能无所事事地闲待着。已经浪费了十个月,够了。”他恼怒地想。
“费奥多尔,你究竟是干什么的?”有一天,保尔突然问他。
朱赫来站起来,双手插进口袋。他一时没明白这问话的意思。
“难道你还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我想你是一个布尔什维克,或者是一个共产党员。”保尔低声回答说。
朱赫来哈哈大笑起来,逗乐似的拍了一下被蓝白条水手衫紧裹着的宽胸脯,对他说:
“小弟弟,这是明摆着的。这就像布尔什维克跟共产党员是一回事一样地明显。”接着,他马上非常认真地说:
“既然你知道了,就要记住:如果你不想让他们杀死我,那么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对任何人,都不能提起这件事。明白吗?”
“明白。”保尔坚定地回答。
院子里传来说话声,还没有听见敲门,门就打开了。朱赫来急忙把手伸到衣袋里,但是立刻又抽了出来。进来的是谢廖沙,他头上缠着绷带,脸色苍白,略微消瘦了点。跟在他后面的是瓦莉亚和克利姆卡。
“你好,小鬼,”谢廖沙微笑着握住保尔的手,“我们三个一块儿来看你。瓦莉亚不让我一个人来,她不放心;克利姆卡又不让瓦莉亚一个人来,因为他也不放心。他虽然满头红发,倒还懂得让一个人独自出门有危险。”
瓦莉亚笑着伸手掩住他的嘴。
“胡说什么呀。他今天一直捉弄克利姆卡。”
克利姆卡温厚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对病人有什么办法呢?他虽然脑袋上挨了一刀,可还是这么爱唠叨。”
大家都笑了。
谢廖沙因为还没有完全康复,就倚靠在保尔的床上。很快朋友们就热烈地谈论起来。向来有说有笑的谢廖沙今天却显得沉静、忧郁。他把彼得留拉匪兵砍他的经过告诉了朱赫来。
朱赫来熟悉这三个来找保尔的人。他经常到谢廖沙家里去。他很喜欢这些年轻人,虽然他们还没有在斗争的旋涡中找准该走的路,但是已经鲜明地表现出自己的阶级意志。他仔细地倾听着这几个青年人讲述他们每个人怎样帮助犹太人,把他们藏在自己家里,使他们幸免于难。这天晚上,他给他们讲了许多关于布尔什维克和列宁的话,帮助他们每一个人理解所发生的事情。
保尔送走这些小客人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
朱赫来每天黄昏出去,深夜才回来。在出发之前他忙着和留下的同志商谈工作。
有一天晚上他一夜未归。第二天早上保尔醒来看到床铺空着。
他有一种模糊的预感,赶紧穿好衣服,走出屋子。他锁好房门,把钥匙放在约定的地方,马上去找克利姆卡,希望从他那里打听到一点关于朱赫来的消息。克利姆卡的母亲矮矮胖胖,宽脸盘上布满麻子,正在洗衣服。当保尔问她知不知道朱赫来在哪里的时候,她生硬地回答:
“怎么,我是专管看着你们的朱赫来的吗?为了他这家伙,佐祖利哈的家被人翻了个底朝天。你找他干什么?你们凑在一起干些什么?真是些好伙伴:克利姆卡,你……”她一面说,一面狠狠地搓洗衣服。
克利姆卡的母亲向来喜欢唠唠叨叨。
保尔离开克利姆卡家,又去找谢廖沙,把他担心的事情告诉他。瓦莉亚插嘴说:
“你何必担心呢?也许他在朋友那儿住下了。”但她的语气并不怎么自信。
保尔打算走了。瓦莉亚知道,保尔最近几天一直在饿肚子,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已卖掉,换了吃的,再也没有什么可卖了。她强迫保尔留下吃饭,否则便不再和他好。保尔也确实感到饿得慌,于是留下来美美地吃了一顿。
快到家的时候,他满心希望能够看见朱赫来。
但是门依旧锁着。他站住了,心情十分沉重。他不想走进这空荡荡的屋子。
他在院子里站了好几分钟,左思右想,接着在一种模糊不清的愿望驱使之下,他走向板棚。他来到板棚底下,拨开蜘蛛网,从秘密的角落里取出那支用破布包着的沉甸甸的手枪。
他离开板棚,朝车站走去,感到口袋里那支手枪沉甸甸的。
他还是没有打听到朱赫来的消息。他往回走,经过林务官家那熟悉的花园的时候,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他怀着连自己也不清楚的希望,瞧瞧那屋子的窗户,可是花园和屋子里都没有人。走过庭院之后,他还回头望一望,只见花园的小径上铺满了去年的枯叶,现出荒凉凄清的景象。显然,关心花草的主人已经好久没有侍弄过它们了。由于这高大老屋的冷清无人,保尔越发感到郁闷。
他和冬妮亚最后一次吵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厉害。这是大约一个月前突然发生的。
保尔两手深深地插进口袋里,慢慢地朝城里走去,一面回忆着他们争吵的经过。
那一天,他们在街上偶然相遇,冬妮亚请他到她家去玩。
“我爸爸和妈妈都到鲍利尚斯基家参加命名礼去了,家里就我一个人。保尔,亲爱的,你来吧。我们一起读列奥尼德·安德列耶夫那本非常有趣的小说《萨士卡·日古廖夫》。我已经看过,但是很想和你一块儿再读一遍。我们会度过一个非常愉快的夜晚。你来吗?”
她那浓密的栗色头发上戴着一顶小白帽,帽子下面一双大眼睛望着保尔,流露出期待的神情。
“我一定来。”
他们分手了。
他匆忙回到机器房,想到可以跟冬妮亚一起度过整整一个晚上,他觉得炉火燃烧得格外旺,木头的爆裂声也更加欢快。
当天晚上,他敲响宽大的正门,来开门的正是冬妮亚。她略显局促地说:
“我还有几个客人。我没料到他们会来。不过,保尔,亲爱的,你不必走。”
他转身想走,但是冬妮亚拉住他的袖子,说:
“来吧,保尔,让他们跟你认识认识也有好处。”说着她就用一只手挽住他的胳膊,领着他穿过饭厅,走到她的房里去。
一进屋,她就微笑着对几个在座的青年人说:
“你们还不认识吧?这位是我的朋友保尔·柯察金。”
屋子中央的小桌子旁坐着三个人:一个是莉莎·苏哈尔科,她是个肤色黝黑的漂亮的女中学生,长着一张调皮的小嘴,头发梳成很风骚的式样;另一个是保尔没见过的又瘦又高的小伙子,穿着整齐的黑上衣,油光光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一双灰色的眼睛流露出一副倦怠的神情;坐在两个人中间的是穿着非常时髦的学生装的维克托·列辛斯基。冬妮亚推开门的时候,保尔头一眼就看见了他。
列辛斯基也马上认出了保尔,他惊奇地扬起他那尖细的眉毛。
保尔一声不响地在门口站了几秒钟,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瞪着列辛斯基。冬妮亚急于打破这令人难堪的沉默,一面请保尔进来,一面转身对莉莎说:
“我来介绍一下。”
莉莎正在好奇地打量着保尔,她欠了欠身。
保尔猛一转身,大步穿过半明半暗的饭厅,朝门口走去。他走到台阶的时候,冬妮亚才追上他。她抓住保尔的肩膀,激动地说:
“你为什么要走?我是有意让他们跟你见见面的呀。”
但他把她的手从肩膀上推开,尖刻地说:
“用不着拿我在这些笨蛋面前展览。我和他们坐不到一块儿。也许你喜欢他们,可是我恨他们。我不知道你跟他们是朋友,否则我绝不会上你这儿来。”
冬妮亚压住火气,打断他的话头:
“谁给你权利这样跟我说话?我就从来不过问你跟谁交朋友,谁经常上你家去。”
保尔走下台阶,进了花园。他一边走一边毫不客气地说:
“那就叫他们来好了,反正我再也不来了。”说着他就朝栅栏门跑去。
从那以后,他们再没见过面。在屠杀犹太人期间,他和电工一起忙着把几家避难的犹太人藏在发电厂里,把跟冬妮亚的口角完全忘掉了。今天他很想同她见见面。
朱赫来失踪了,他今后独自在家肯定要感到孤独,一想到这儿,他的心情就特别沉重。春天化冻以后,路上的泥泞还没有干,车辙里积满褐色的泥浆。公路宛如一条灰色的带子朝右边拐了过去。
紧靠路边有一座东倒西歪的房子,墙面已经剥落,像长满疥癣似的。大路拐过这所房子,分成了两条岔道。
在岔路口有一座废弃的售货亭,门已经毁坏,一块“出售矿泉水”的招牌倒挂着。就在这售货亭旁边,维克托·列辛斯基正在和莉莎告别。
他紧握住她的手,情意绵绵地盯着她的眼睛说:
“您一定要来啊,您不会骗我吧?”
莉莎轻佻地回答:
“我来,一定来。请您等我好了。”
临走的时候,她那对脉脉含情的褐色眼睛又冲着他微微一笑。
莉莎刚走了十来步,看见有两个人从路的拐角处走出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工人,他身体健壮,胸脯宽阔,上衣敞开,露出里面一件白底蓝条的水手衫,黑色的帽子低低地压住前额,一只眼睛又青又肿。
这工人穿着一双短筒黄皮靴,双腿略微有点弯曲,脚步沉稳有力。
离他后面三步远的光景,走着一个彼得留拉匪兵,身穿灰军服,腰边挂着两盒子弹,刺刀尖儿几乎抵着那工人的后背。
匪兵头戴羊皮帽,一双眯缝着的眼睛警惕地盯着被捕者的后脑勺。他那被香烟熏黄的小胡子朝两边翘着。
莉莎稍稍放慢脚步,走到公路的另一边去。这时在她后面的保尔也走上了公路。
当他向右拐往家走的时候,他也看到了那两个人。
他的两只脚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再也挪不动了:他立刻认出了走在前面的那个人正是朱赫来。
“原来这就是他没有回来的原因啊!”
朱赫来越走越近。保尔的心狂跳起来。各种想法一起涌上心头,茫然无绪。时间过于仓促,一时打不定主意。可是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朱赫来这下子完了。
保尔注视着渐渐走近的朱赫来和那个匪兵,心乱如麻,想不出办法。
“怎么办?”
在最后一分钟,他猛然想起了口袋里的手枪。等他们从身旁走过,朝这端枪的匪兵后背放一枪,这样朱赫来就能得救了。这瞬间的决定立刻止住了他纷乱的思绪。他紧紧地咬着牙,咬得生疼。就在昨天朱赫来还对他说过:“干这种事,需要的是勇敢的阶级弟兄……”
保尔回头匆匆看了看。通往城区的大路上空荡荡的,一个行人也没有。前面有个穿着春季短外套的女人匆匆赶路,她不会碍事。十字路口侧面那条岔道,他看不见,只有远处通向火车站的那条路上,才有几个人影。
保尔走到公路边。当他们相距只有几步远的时候,朱赫来才看见他。
他悄悄地看了看保尔。两道浓眉颤动了一下。他认出了保尔,感到很意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于是刺刀尖儿触到了他的脊背。
“喂,快走,要不我用枪托子揍你!”那个押送兵尖着嗓子刺耳地吆喝道。
朱赫来加快了脚步。他本来打算跟保尔说几句话,但是克制住了,只是挥了挥手,做了个打招呼的姿势。
保尔生怕引起黄胡子押送兵的注意,转身走向一旁,让朱赫来走过去,好像对周围发生的事情毫不在意似的。
但是,他脑子里闪过了一个令人不安的念头:“如果我朝他射击,万一射偏了,子弹可能会打中朱赫来……”
彼得留拉匪兵已经到了身旁,难道还能够多想吗?
于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留着棕黄色小胡子的押送兵走到了保尔跟前,保尔出其不意地向他扑过去,抓住他的枪,狠命地往下一按。
刺刀当啷一声撞在石头路面上。
彼得留拉匪兵没有想到会遭到突袭,不禁吓呆了,但是立刻用尽全力往回夺枪。保尔用整个身子压住枪,死也不松手。枪啪的一声响了。子弹打在石头上,蹦起来,掉进路边沟里。
朱赫来听见枪声,朝旁边一闪,回过头来,看见押送兵正在狂暴地从保尔手里夺枪。他转动着枪,扭绞着少年的双手。但是保尔依旧抓住不放。那个彼得留拉匪兵简直气疯了,猛一使劲,把保尔摔倒在地。可是即使这样,他还是没能夺回步枪。保尔摔倒的时候,他顺势把押送兵也拖倒了。此时此刻,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迫使保尔放开手里的枪。
朱赫来两个箭步就冲到他们旁边。他抡起铁拳,朝押送兵的头上打去。一瞬间,那家伙脸上挨了两下铅一般沉重的打击,放开了躺在地上的保尔,像一只沉重的布袋,滚下壕沟。
也就是这双强劲有力的手,把保尔从地上扶起来,让他站稳。
维克托·列辛斯基离开岔路口,已经走出一百多步。他用口哨低声吹着《美人的心,朝三暮四》的曲调。他依然陶醉在这次跟莉莎的会面和她答应明天到废弃的工厂跟他相会的承诺中。
在那些热衷于追逐女性的男学生中间流传着一种说法,认为莉莎是个在恋爱问题上大胆开放的女孩子。
厚颜无耻而又骄傲自负的谢苗·扎利瓦诺夫有一次告诉维克托,说他已经占有了莉莎。维克托虽然半信半疑,但莉莎毕竟是一个颇有魅力的尤物,所以他决意明天证实一下,谢苗讲的话是否真实。
“只要她一来,我就果断行动。据说她是不在乎别人吻她的呀。要是谢苗没有说谎……”他的思路被打断了。他闪到路旁,让两个彼得留拉匪兵走过去。其中一个骑着短尾巴马,手里晃荡着一只帆布水桶,显然是去饮马的;另一个身穿紧腰外套和肥大的蓝裤子,一只手放在骑马人的膝盖上,喜笑颜开地讲述着什么有趣的事情。
维克托让他们过去之后,自己正要往前走,公路上传来一声枪响,他停住了脚步。回头一看,只见骑马的匪兵抖了抖缰绳,朝枪响的地方驰去。另一个挥舞着军刀,跟在后面跑。
维克托也跟着他们跑过去,当他快跑到公路的时候,又听到一声枪响。骑马的匪兵从拐角那边直冲过来,他一边用脚踢,一边用帆布水桶打,催马快跑。一冲进兵营的第一道门,就对院子里的人高声喊道:
“弟兄们,快拿枪去,他们打死了咱们一个人!”
当即就有几个人咔嚓咔嚓扳弄着机枪冲出院子。
维克托被抓了起来。
好几个人被驱赶到公路上集中。其中有维克托,还有被作为证人扣留的莉莎。
刚才,当朱赫来和保尔从莉莎身旁跑过的时候,她吓呆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她看出那个袭击彼得留拉匪兵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冬妮亚打算介绍给她认识的那个人,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们先后翻过一户人家的栅栏。这时,那个骑马的匪兵已经冲到公路上,恰好看见拿着步枪逃跑的朱赫来和那个正竭力从地上爬起来的押送兵,便策马向栅栏那边追去。
朱赫来转过身来端起步枪,朝他开了一枪。骑马的匪兵吓得掉头就跑。
押送兵抖动着被打破的嘴唇,叙述了刚才所发生的事。
“你这个笨蛋,竟让犯人从眼皮底下跑了!这回你的屁股准得挨上二十五通条。”
押送兵恶狠狠地顶了他一句:
“就你聪明!我让犯人从眼皮底下跑了?谁料到会突然蹦出来那么一个狗崽种,像疯了一样扑到我身上?”
莉莎也受到了盘问。她说的跟那个押送兵一样,只是隐瞒了她认识袭击押送兵的少年。被抓来的人都被押往警备司令部。
直到晚上警备司令才下令释放他们。
那司令甚至要亲自送莉莎回家,但是她谢绝了。他满嘴喷着酒气,这般献殷勤显然不怀好意。
后来维克托陪她回了家。
从司令部到车站这段路很长,维克托挽起莉莎的胳膊走着。发生了这样的意外,他心里暗暗高兴。
“您可知道放走犯人的是谁?”快到家的时候,莉莎这样问他。
“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您记得那天晚上冬妮亚准备介绍给我们的那个少年吗?”
维克托站住了。
“保尔·柯察金?”他惊诧地问。
“对,他仿佛是姓柯察金。您还记得吗,那天他走的时候是多么古怪啊?没错,就是他。”
维克托惊呆了。
“您没有认错吧?”他追问莉莎。
“没有,他的长相我记得很清楚。”
“那您为什么不告诉司令呢?”
莉莎气愤地说:
“您以为我会干出这种卑鄙的勾当吗?”
“您说‘卑鄙’是什么意思?您认为说出谁袭击押送兵是卑鄙的吗?”
“哦,那么在您看来,这是高尚的了?您忘了他们的所作所为。难道您不知道学校里有多少犹太孤儿,所以要我向他们告发保尔·柯察金?谢谢您,真没想到您是这种人。”
维克托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然而他不想跟莉莎吵嘴,所以尽量把话题岔开。
“别生气,莉莎,我只是在跟您开玩笑。我不知道,您是这样一个讲究原则的人。”
“您这个玩笑开的可不高明。”她冷冷地回答。
他们走到她家门口,临分手的时候,维克托问她:
“莉莎,您一定来吗?”
他听到的是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说不定。”
在回城区的路上,维克托心里暗自琢磨:“哼,要是您小姐认为这是卑鄙的,我可不这么想。当然,谁救了谁,我都无所谓。”
在他这个波兰世袭小贵族看来,两方面都是令人讨厌的。反正波兰军队很快就会开来,到那时才会出现一个真正的政府,一个波兰贵族的政府。不过现在他可以趁机干掉保尔·柯察金这个小流氓。他们准保会把他的脑袋揪下来。
维克托一家只有他一个人留在小城里。他寄居在姨母家,姨父是制糖厂副厂长。维克托的父母和妹妹涅莉早已在华沙定居,他的父亲西吉兹蒙德·列辛斯基在那里身居要职。
维克托来到警备司令部,走进敞开的大门。
过了一会儿,他带着四个彼得留拉匪兵朝保尔家走去。
他指着透出亮光的窗户轻轻地说:
“就是这里。”然后问站在他身旁的骑兵少尉,“我可以走了吗?”
“您请便。我们自己来对付。谢谢您帮忙。”
维克托沿着人行道迅速离开了。
保尔背上又挨了一拳,被推进黑洞洞的牢房,往前伸的两只胳膊撞在墙上。他摸到一张像是木板床的东西就坐下了。他受尽了折磨,被打得浑身是伤,心情十分沮丧。
他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被捕。“他们怎么会知道是我呢?当时压根儿就没有人看到我呀!现在怎么办呢?朱赫来在哪儿?”
他是在克利姆卡家里和朱赫来分手的。保尔去找谢廖沙,而朱赫来要在那里等到天黑再混出城去。
“幸亏我把手枪藏在老鸹窝里了,”他暗想,“要是被他们找出来,我肯定完蛋。可是他们究竟怎么会知道是我呢?”这问题使他万分苦恼,但就是找不到答案。
彼得留拉匪兵从他家里没有找到什么东西。哥哥把衣服和手风琴带到乡下去了,母亲也带走了她的小箱子。因此虽然彼得留拉匪兵搜遍了角角落落,结果还是捞不到什么东西。
可是保尔怎么也忘不了从家里到司令部这一路上吃的苦头。夜漆黑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天空乌云密布。匪兵们从左右两侧和背后对他不住地拳打脚踢,他茫然地、昏昏沉沉地走着。
门外有人在谈话:隔壁就是警卫室。屋门下边透进一道亮光。保尔站起身来,扶着墙壁,摸索着走了一圈。在板床对面,他摸到了一扇窗户,上面装着结实的齿状铁栏杆。保尔用手摇了摇——纹丝不动。看样子这里以前是个小仓库。
他又摸到门口,留心听外面的动静。然后轻轻地推了推门把手。门刺耳地吱呀了一声。
“妈的,真活见鬼!”保尔骂了一句。
透过窄窄的门缝,他看见床沿上有两只脚,十只脚指头叉开着,皮肤很粗糙。他又轻轻推一下门把手,门又毫不留情地尖叫起来。一个睡眼惺忪、头发蓬乱的匪兵从床上坐起来。他用五个手指头恶狠狠地挠着长满虱子的脑袋,絮絮叨叨地骂了起来。骂声懒洋洋的,单调而乏味。骂了一通之后,他伸手摸了一下放在床头的步枪,慢腾腾地吆喝道:
“把门关上!再敢往外瞧,就打死你……”
保尔掩上门,隔壁的房间里响起一阵狂笑。
这一夜,保尔翻来覆去地想了许多事情。他柯察金头一回参加斗争,结果很糟糕。刚迈出第一步就被捉住关起来,像只笼子里的老鼠。
他坐在那里,心神不宁地打起盹来。这时,脑海中浮现出母亲那瘦削的、布满皱纹的脸和那双熟悉的、慈爱的眼睛。他心里想:“幸亏她不在家,可以少点伤心。”
从窗口透进来的光线照在地上,映出一个灰色的方块。
黑暗渐渐退却。天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