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们是去一个风景秀美的小城市。三年前,黎亚非第一次跟周祥生出门,就是去这个地方。
出门之前她还有些忐忑,周祥生为什么找她去呢?科里的医生有二十几个呢,男医生尤其多,他跟她孤男寡女的,这么一路走下来,算怎么回事儿?黎亚非犹犹豫豫地收拾好东西赶到会合地点时,才发现周祥生的助手不只她一个,还有麻醉师吴强。
吴强开车,手脚不闲,嘴也不闲,黎亚非这一路上听到的信息,比她在院里待三年听到的还多。原来,科里大部分的医生都跟周祥生出去过,她算是最后一拨儿。而且不光是周祥生,其他三四位主任医生也经常在周末带着主治医生们出去。
“您的名气大,来的病人多,”吴强对周祥生说,“他们大树底下好乘凉。”
黎亚非坐在后面,望着外面的风景。他们走的是一条盘山公路,左一弯右一转,山上树木郁郁葱葱,树根处沁出凉湿的气息,正是早秋时节,山色总体还是绿色的,但偶尔的,会有一棵枫树烧着了似的闪现出来。
“黎医生沉默是金啊。”吴强见黎亚非一声不吭,从后视镜里打量她一眼,笑着说道。
“我一向笨嘴拙舌。”黎亚非说。
“寡言少语,”周祥生说,“是女人最重要的美德之一。”
“怪不得我们院里的女医生一个比一个矜持,”吴强哈哈大笑,“这下我找到病根儿了。”
他们到达时,病人家属们已经等在宾馆里了,七八个人像迎接救星似的欢迎他们的到来。两个女人殷勤地陪黎亚非进了房间,一个给她洗水果,一个替她沏茶,她们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弄得黎亚非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又不知道该跟她们说什么。
周祥生经过黎亚非的房间,在门口站住了,两个女人立刻热情地招呼他进来坐坐,周祥生邀她们出来到大堂跟他谈谈病人的情况:“让黎医生洗把脸,我们待会儿去医院。”
洗脸的时候,黎亚非想周祥生这个人,他是他们科里乃至院里的招牌人物,身边总是簇拥着病人、医药代表、好学上进的实习医生,领导们架子虽然大,但对专家也总是谦让尊重的。
黎亚非跟周祥生一起做过几次手术,他平时话不多,不大正眼看人,可一进了手术室,就像演员化好妆上了舞台,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他跟没有全麻的病人开玩笑,跟医生们聊正在上映的电影或者正播的电视剧,让护士放流行歌曲。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黎亚非很难相信一个人能把手术做得那么精彩,同时又能兼顾到手术室里那么多的细节。
那个小城市中心医院的手术室跟他们院里的没法儿比,但也能将就着用。看完手术室,安排好第二天做手术的相关事宜,他们出去吃饭,饭桌上,盘子大得吓人,点的菜太多,后上来的盘子撂到了先上的盘子上面。
吃完饭,一个家属用问询的目光看看三位医生,在黎亚非身上略微迟疑了一下,望着周祥生问:“我们去桑那还是KTV?”
“我们回酒店休息,”周祥生说,“早睡早起。”
第二天他们做了两个手术,上午一个下午一个。回来时,还是吴强开车,一直把黎亚非送到楼下,她跟他们道别,准备下车,周祥生转身把一个信封递给她:“这个别忘了拿。”
她把信封接过来,人在地面上刚站稳,车就开走了。
黎亚非上楼放下行李,看着手里的信封,她知道里面是钱,但里面的数目是她想象中的两倍。
只要周祥生的时间能调配开,请他做手术的人多的是。起初的半年,周祥生偶尔带黎亚非出去,但慢慢地,她变成了他的固定搭档。吴强经常跟他们一起,但也有一些时候,病人从费用角度考虑,更愿意请当地医院的麻醉师。那时候,周祥生就得自己开车。
一年四季,他们以自己居住的城市为中心,辐射到周围七八个中等城市,以及五六个医疗设备说得过去的县级市。周五下午出门,开车几个小时,到达某个地方,晚上休息,周六做一天手术,如果病人多,周日再做一上午。
为了减轻周祥生的压力,黎亚非到驾校找了一个陪练,每天抽出一个小时练车。有一个周末,他们做了三个手术,第二天上午又做了两个,下午三点钟才吃上饭,周祥生好像连拿筷子的力气都没有了,病人家属还在不停地提问。黎亚非替他回答了一些问题,但那些病人家属在对她报以微笑后,会拿同样的话题再问一遍周祥生。
吃完饭,出来上车时,她跟周祥生说:“我来开吧,你在车上睡一会儿。”
周祥生愣了愣,但什么也没问,就把车钥匙给了她。
黎亚非戴上墨镜,放了一张蔡琴的碟片。
周祥生笑着打量她。
“这样我会觉得自己是个老司机。”她说。
有很长的一段路,笔直笔直,从盐碱地中间像刀痕一样划过去,路两边是发白的土地,植被像癣块分布其上,有一棵树孤零零地站在远处,那么绝对,让人想起“大漠孤烟直”这样的诗句。
周祥生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蜷在外衣下面,发出低低的鼾声。
黎亚非很喜欢这种度过周末的方式,不光因为那些收入——她把那些钱单独存到一张卡里,偶尔在提款机上看到数目,总会让她感到惊异——更令她高兴的是,她拥有如此冠冕堂皇的不在家的理由。
周末她老公总往外跑,举行读者会,约重点作者见面谈选题,要么就是跟编辑部同事吃饭、喝茶,跟朋友或者同学打球、游泳,忙得不亦乐乎。她留在家里洗洗涮涮,累了,就给自己煮杯咖啡,去她老公那几千部碟片里头翻翻,碰上有兴趣的,就放进影碟机里看一会儿。
她不喜欢看青春片,也不喜欢纯粹的喜剧或者悲剧,她喜欢的是一些跟生活贴得很近的故事片,她发现,电影里那些跟她年龄相仿的女人们,面对的问题跟实际生活中她们面对的问题差不多少——
丈夫有外遇了,或者自己有外遇了;不再相信爱情,或者开始相信爱情。
她审视着自己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也体会不出有什么好;有时候,她觉得有必要改变改变,更多时候,又觉得应该以不变应万变。
黎亚非喜欢在路上。春天,草色铺展在远处,像一块水彩,嫩生生的,毛茸茸的,她的心都跟着变软了。草色略微变深的时候,树叶像小虫子似的,从树枝里面钻出来,有一次,陷进座位里长久无言的周祥生,忽然指着街边的树,问她:“那算不算是萌动?”
她放缓了车速,往树上打量,那些小叶片,宛若婴儿半握的手,颤颤巍巍地,好奇地伸向寒意尚存的空气中。
“算是吧。”她说。想到他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身份,却为几片叶子如此字斟句酌,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话我?”他看她一眼。
“没有。”她用手抹抹唇角,试图抹去那些笑纹。
“年轻的时候,我是一名诗歌爱好者。我为诗歌失眠的夜晚比其他所有的事情加起来还要多。”他坐起来,把椅背调到正常的位置上,“但现在每天和我打交道的,是一些生了肿瘤的膀胱。”
周祥生伤感的语气让黎亚非吃惊。他在病人面前,是专家,是权威,是威信与威严并重的神,黎亚非看着他应对那些饱受死亡威胁的病人,以及过度焦虑的病人家属时,会不自觉地融入他们中间去,仰视着周祥生,信任他、依赖他,把自己不愿承担或者承担不了的包袱,搭到他的身上去。
她一直以为他对自己的工作是无比自豪的,有幽默感的,手术的时候,他曾让她用一句成语概括他们的工作。她被问蒙了,完全没有方向。
“这么简单都答不上来,”他一边把摘除下来的肿瘤扔进盘子里,一边悠然说道,“探囊取物啊。”
“我一向没有幽默感。”她说。
周祥生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并不是在赌气耍性子,而是非常真诚地为自己的乏味道歉。
黎亚非是一个文静、优雅的女人,她身上几乎没有缺点。但也因此,她在男人眼里,也缺少了必要的性感。“大理石美人”,男医生们私下里这么叫她。周祥生不知道她是天生如此呢,还是情感上面遭遇过什么挫折。
在她之前,周祥生带科里另外几位女医生出去过。只要是跟他独处,或者几分钟或者几小时,她们总会把话题转到情感生活方面,其中一些事情在他看来属于绝对隐私类,但她们照样坦然道来。
黎亚非是女人中间的另类。她第一次跟他出门时,坐在车后座上,如果不是吴强问话,她几乎变成了隐身人。她不用嘴说话,也不用眼睛,或者肢体说话。她的沉默是百分之百的。他不无惊喜地发现,她的工作态度也是百分之百的,没有一点儿矫情、挑剔、抱怨,工作就是工作。在报酬方面——他一向出手大方——他猜她不会嫌少,但她也从未像其他人那样,因为满足,而直接或者委婉地向他表达感激之情,以及对继续合作的期待。
周祥生对这种单纯关系有种久违的亲近感,当然也有那么一些时候,他注意到她身上的女性特质,温情、娴静、稳重,她能在很长时间里保持着同一个动作,注视久了,他觉得她像油画人物。
有一次周祥生带着黎亚非出去,手术结束后吃晚饭时,东道主跟他们提起一个小镇,说小镇有一个小店,火极了,他卖关子没说火的原因是什么,但馋涎欲滴地强调了好几遍那店里的东西:“逆风香百里啊。”
他们回程的时候,决定绕个弯路去那个小店吃顿饭。地方很好找,小镇里的人没有不知道“山珍一锅”的。店面不大不小,门口的车挤得满满当当的,沿街排出去,像一溜麻将牌。店里的桌子都是灶台式的,水泥磨的台面,中间盘着一个水盆大小的铁锅,里面炖着杂七杂八的东西,菜品只有一样,在后面大铁锅里炖到八成熟,就餐的客人只需点出是几个人的分量,就有服务员替他们把东西放到桌上的小铁锅里,边炖边吃。
东西确实香极了,而且不油腻,黎亚非怀疑店主往里放了特殊的香料,或者大烟葫芦什么的,他们快吃完的时候,呼啦啦涌进来一群人,高声大嗓地说话,把几张预留的空桌子填得满满的,有个红脸膛卖弄自己是熟客,跟朋友讲菜里的成分:蘑菇、板栗、黄花菜、桔梗、土豆、辣椒都是配料,最要紧的是,蛇、野猪、獾子、山鸡、麻雀、蛤蟆——
他们回到车上继续往回走,每隔二十分钟,黎亚非就要下车吐一次,胃液、胆汁都吐了出来,吐完后黎亚非用矿泉水拼命地漱口。
“你的胃早就吐空了,”快到高速公路入口时周祥生说,“你还想再吐的话,已经不是因为你自己,而是我胃里的东西让你觉得恶心了。”
“不是的,”黎亚非让他说得不好意思了,“我老觉得自己的胃里有个动物园,不时地就有个什么东西要跳起来。”
在高速公路入口处,周祥生顺着岔路把车开进树林中间,阳光斑驳地从树梢间漏到地上,圆圈套着圆圈,光斑叠着光斑,空气又凉又湿,黎亚非觉得肌肤像刚做完面膜,开了差不多十分钟,在树林深处,出现了一栋古堡样儿的建筑,四周的庭院被铁栅栏围着,庭院里面有喷泉和汉白玉雕像,周祥生对两个保安出示了一张会员证后,被放了进去。
酒店里面的东西色调柔和,品质上乘,沙发颜色并不统一,室内摆放了很多植物,有草有花,间隔出一个个谈话空间,阳光穿过屋顶玻璃直接照射进来,咖啡的香气则浮动着向上涌去,音乐声不高不低,把咖啡吧置于流水中间。
客人并不少,周祥生带着黎亚非找了个靠窗的角落,点了两杯咖啡,给黎亚非要了份新烤的饼干。
“充充电吧。”他对她说,自己把双腿放平,在沙发里面伸了个懒腰。
黎亚非道了谢,扭头看着窗外的景观,庭院里的树木花朵因为没有污染,颜色分外艳丽、醒目。她转回头时,发现周祥生审视地看着她,他的眼角已经有皱纹了,但眼睛还是黑亮黑亮的,盯着人时,有一股咄咄逼人的劲头。
黎亚非的心扑腾扑腾地跳了几下。
“你的话总是这么少吗?”周祥生问。
“你不是说,寡言少语是女人的美德吗?”
“但你过分了些。”周祥生责备她,语气温柔。
随着黎亚非的频繁外出,她老公郑昊倒开始越来越多地待在家里了。周日傍晚她回到家,十有八九,他躺在客厅沙发里读书,见她进门,他把书扔掉,从沙发上坐起来。
“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郑昊说。
黎亚非在最短时间内冲完淋浴,换好衣服,跟郑昊出去吃饭。
郑昊在生活中很多方面,是很有本事的,跟黎亚非单独吃饭时,他总能找到美味、干净又便宜的小店,小小的门脸儿,热情的老板娘,满脸笑容的服务员,当着黎亚非的面,郑昊跟她们开暧昧的玩笑,把她们逗得面红耳赤。
“你不管管他?”她们说黎亚非。
黎亚非笑笑,细嚼慢咽地吃自己的饭。
郑昊在哪儿都有女人缘儿,他们刚认识时,郑昊恰巧处于一段热烈恋情的灰烬期,黎亚非的冷静寡言、从容不迫,宛若一泓湖水,让他安定安宁,进而觉得这是酷味儿十足的恋情。
“你是雪山,我是飞狐。”郑昊对黎亚非说。他对她的追逐确实像一团火球,整天跟随在她的身后。鲜花、礼物、吃饭、唱歌,他还在自己的杂志上面给她写情书,明晃晃是她的真名实姓。
直到结婚那天,黎亚非一直觉得爱情是一杯醇酒,让人脚底发软,浑身轻飘飘的。
婚礼那天,她一大早起来,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婚纱穿好,然后化妆,化妆师是从影楼里请来的,她给她打粉底的时候,黎亚非的姐姐把一个女人送进门来,笑着说:“你的好朋友来了。”
不是什么好朋友,黎亚非甚至没见过她。
那个女人说她是郑昊的前女友,她是来恭喜黎亚非的。“我知道郑昊挑选女人很有眼光,但你还是比我想象的更漂亮、更优雅,”她毫不吝惜对黎亚非的赞美,“你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新娘!”
她很自来熟地在黎亚非的房间里转来转去,有时停下来看看墙壁上的油画,偶尔拿起一个小物件儿赏玩,而黎亚非自己倒被牢牢地钉在椅子里,下巴被化妆师固定在某个角度上。她拿不定主意,是坐起来跟那个女人面对面,眼睛对着眼睛,进行无声的斗争呢,还是就眼下这样,以熟视无睹的方式显示自己对她的不在乎和胜利者的自信呢。
那个女人转了一会儿,离开了,临走前,她送了黎亚非一份礼物。这个礼物是一个秘密。
“昨天郑昊一整天都待在我的床上,我们做了五次,算是对我们过去五年恋情的告别演出。”那个女人的手搁在黎亚非的肩头,随着她的话,她的手指很有节奏地敲击着,“从今天开始,他归你了。”
那女人离开后很久,黎亚非都没动。她变成了一个树脂模特儿,全身披挂着累累赘赘的丝绸、雪纺、蕾丝、珠串、刺绣,她僵硬的肢体倒是有助于化妆工作的顺利进行。
郑昊来接新娘的时候,在大门外被黎亚非的姐姐以及朋友们提的难题绊住了,他好言好语,笑脸相迎,还给每个人发了红包,才得以进入黎亚非的房间。进门后,他从额头上抹出一手汗水给新娘看。
“你昨天一整天在哪儿?”黎亚非问他。
她眼看着她的话像一句咒语把郑昊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黎亚非的目光越过郑昊,打量着房间远处镜子里的自己,她打扮得像个公主,头发挽成发髻,戴着小小的王冠,腰身收得瘦匝匝,裙摆阔阔大。这是她期待已久的一天,这是她一生最心仪的裙裳,但那个女人把一切都弄走了味儿。
黎亚非努力忘掉那个女人,但她的恶毒就像缓释胶囊里的药物颗粒,随着时间的流逝,持续地保持着毒性。而且这种毒性在他们上床时,会加倍地爆发,弄得她浑身无力,手足冰冷,有一天郑昊从她的身上一跃而起,冲进浴室,哗哗哗冲完淋浴,穿好衣服到另一个房间去睡了。
那个女人如愿以偿了。黎亚非想。她应该伤心难过、痛哭流涕、濒临崩溃边缘了,结果却是,她迎来了婚后半个月来最香浓的一次睡眠。
尽管黎亚非和郑昊的关系已经降到了零度以下,在外人看来,他们还是恩恩爱爱的,一个风趣幽默,一个小鸟依人。黎亚非并不是在演戏,她确实不讨厌郑昊,他身上那些曾经让她目眩神迷的优点,现在仍然能令她欣赏。
如果郑昊在性上没什么要求的话,黎亚非觉得他们这么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如果没有在古堡那个喝咖啡的下午,就算郑昊偶尔有一些性生活上的要求,黎亚非也不会觉得日子有多么难过。
结婚三周年那天早晨,黎亚非送了郑昊一台新型数码相机,他送了她一条尼泊尔薄羊绒披肩,他们还亲了亲对方的脸颊。
吃早饭时,郑昊说,晚上杂志社的同事,以及他的一些朋友,差不多有三十个人呢,要为他们举行结婚三周年庆典。
“这有什么好庆祝的?”黎亚非说,“这是我们俩的事情,跟别人有什么关系?”
“我们不能拒绝别人的善意和祝福啊。”郑昊说。
“你一个人去吧。”黎亚非说,“我下午还要去外地出诊,反正我既不会喝酒,也不会应酬。”
“这是我们俩的结婚纪念日,你让我一个人出席?”郑昊的表情变严肃了。
“无所谓吧,”黎亚非说,“我反正就是你的花瓶。”
“你是我老婆。”郑昊说,“你是周祥生的花瓶还差不多。”
“你把周祥生扯进来干什么?”黎亚非对郑昊的阴阳怪气儿有些反感。
“是我扯进来的吗?”郑昊脸上笑嘻嘻,但眼睛里头一点儿笑意也没有,“那我们今天就打开窗子说亮话,这一年半多了,我跟他一直在玩拔河比赛,你还想让我们再玩多久?”
“什么拔河?什么乱七八糟——”
“黎亚非,”郑昊挥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都是老中医,少来这些偏方儿。”
黎亚非不说话了,收拾东西准备上班。
“我想不通的是,你喜欢他什么?”郑昊在她身后追问,“他比我老,比我矮,常年摆弄膀胱,手上那股尿味儿你不觉得恶心?”
黎亚非开车上班,脑子里盘旋着郑昊的话,日子过不下去了,她想。
黎亚非走进医生办公室时,被一大片欢呼声包围了,她的桌上摆着一大束粉红色的玫瑰,花梗上面夹着的卡片已经被打开了,上面是郑昊的字迹:老婆老婆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黎亚非没想到郑昊有这份儿心思,虽说他擅长搞这一套,但结婚以后,这还是她第一次收到他送的花儿。她随即又想,这是不是郑昊故意做给周祥生看的呢?
周祥生确实看见花儿了,呵呵一笑,“好浪漫啊。”他说。
他往手术室走的时候,黎亚非追上他。
“外地那个手术,我明天一早赶过去行吗?”黎亚非知道最恰当的方式是让周祥生换人,但她实在不想让别人顶替自己,她看着周祥生,“我天亮前出发,保证不会耽误的。”
“你也不用太着急,”周祥生沉吟了一会儿,说,“我跟吴强先走。我把手术时间改到下午,你明天中午之前到就行。”
中午休息时,黎亚非去了商场,很长时间了,她既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为自己买新衣服。
下午,郑昊见到她打扮一新地出现在办公室,笑容满面地迎上来,给了她一个热烈的拥抱,引起了同事们的尖叫。晚上吃饭时,郑昊把所有别人敬黎亚非的酒也抢过来,拍着胸脯跟人家讲:“肝好,酒量就好,身体倍儿棒,喝啥啥香。您瞅准了——”他一仰脸,把酒倒进嘴里。
大家都叫好。
郑昊喝醉了,一见有人上厕所,他就冲人大声喊:“怎么了?膀胱有问题?别上厕所,找黎亚非。黎亚非是解决膀胱问题的专家。”
黎亚非笑笑。
“真的真的真的,”郑昊认准了这个玩笑,逮谁跟谁开玩笑,说,“黎亚非真是膀胱专家,哎,老婆,你过来给他讲讲。”
黎亚非渐渐意识到,他们早晨在餐桌边儿的争吵并没有结束,膀胱、尿,都是周祥生的临时代名词。
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她说郑昊:“闭嘴吧,你的嘴还不如膀胱干净呢。”
整个晚上闹哄哄的,偏偏在黎亚非说话的时候,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真空般的安静,好在,即便在愤怒的情绪之中,口出恶言,黎亚非给人的感觉仍然是优雅从容、慢条斯理的。
郑昊带头笑了起来,笑得很大声,还指着黎亚非给朋友们看,那意思像是说:你们看见了吧?这才是黎亚非呢。
“你们夫妻都很幽默,一个是冷幽默,一个是热幽默。”有个女人目光跟踪着郑昊,笑嘻嘻地拉着黎亚非说。她的手有些湿,还有些不干净,黎亚非试图把手抽出去,但她把她抓得紧紧的。
饭局结束两个人坐上车回家,“我还不如一个膀胱?”郑昊笑嘻嘻地问。
黎亚非不说话。
“我还不如一个膀胱?!”郑昊问。
过了一会儿,郑昊把手机狠狠地朝车窗前面一砸,吓了黎亚非一跳,一脚踩在刹车上,幸亏距离短,手机没有把玻璃砸坏。
黎亚非吃了一惊,心扑扑地乱跳了一阵。
“——我不想吵架。”黎亚非说。
“——我他妈的也不想。”郑昊吼叫的时候,脸孔像被人从嘴唇处撕裂开了。
黎亚非继续往前开,两人都不再说话,车子陷落在黑暗中间,偶尔车灯、路灯以及街边店门口的灯光照射进来,他们的皮肤变成了金属质地,黎亚非觉得车就像一颗子弹,飞奔在道路上,她不知道它最终会要了谁的命。
黎亚非把车开到楼下,郑昊刚下车,她就把车开走了。
黎亚非并未想好去哪里,但她清楚的是她不想跟郑昊回家。他发脾气的样子与其说是让她害怕还不如说是厌恶。最近几个月,郑昊越来越多的在客厅里对着电视过夜,有的时候清晨她起来上班,发现郑昊还没睡觉,她问他看什么,他说看一部美国的电视剧,《绝望的主妇》。
他们谈恋爱的时候,他拉着她一起看《欲望都市》,只看了一个碟就打住了,“这里面的女人太坏了,会把我的小白兔教坏的。”郑昊说。
郑昊追她的时候,黎亚非是受宠若惊的,这场恋爱里面她像一个拉满的弓,紧张、饱满、有攻击力,天知道郑昊哪根弦不对了,居然认准了她:“装酷的女孩儿我见多了,但你不是,你是真酷。”他用那种找到珍宝的语气跟她说话,让她惶恐不已,早晚有一天,郑昊会发现她是个赝品。
黎亚非在一种惯性下把车开上了高速公路,她经过那个通往城堡咖啡馆的树林,林间岔路在墨汁般的树阴中消失了。
整个旅途吴强都在跟周祥生讨论玫瑰和女人的关系。他们这些做医生的男人,从来不会觉得女人是玫瑰,女人对他们而言是具体的、真实的,里里外外都清晰无比。只有黎亚非老公那种职业的男人,才会觉得女人是玫瑰,是诗,结果呢,我们这些当医生的,能救女人的命却不一定能得到她们的心,或者说爱,而黎亚非老公这类男人,却能要了女人的命。
周祥生笑了笑。他也想着那束玫瑰,漂亮的花朵,娇艳的颜色,还有那些刺——千万别忘了那些刺,他不无讽刺地想。
那天在古堡喝咖啡,黎亚非像说别人的故事似的,讲她结婚那天,一个女人登门送了份特殊的礼物,好几年过去,她仍然不知道该拿这份礼物怎么办。
“当它是肿瘤,”他说,“摘了就完了呗。”
黎亚非有些嗔怒地看着他,这种在她身上极少流露的女性动作让他觉得很有意思。
“我真的觉得这事儿不算什么。”他想了想,又说,“甚至,这是件好事儿,跟往事干杯,大醉一回,然后开始新生活。这有什么不对的?这就像人的身体,绝对清洁,绝对健康是不存在的,有对立面,有矛盾冲突,通常更能加强免疫能力。”
黎亚非让他说笑了。
“医院里有人在传你和黎亚非的闲话呢。”沉默了一阵,吴强又说。
“你现在只带着她出来,”吴强说,“难怪人家议论。”
“我收到短信,上面写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打车去吧。”周祥生伸了伸腰,活动了一下双臂,说,“明天中午手术,今晚可以喝点小酒儿了。”
“就是,好久没放松放松了。”吴强说。
晚上是六个男人一起吃饭,都是熟人,上来就干杯,很快把酒喝到醺醺然、飘飘欲仙的状态,吃完饭,他们去酒店对面的KTV唱歌,医院的办公室主任出去转了一会儿,笑嘻嘻地回到包房,提醒了一句:“我们今天可不是什么医生啊,别说走嘴了。”
话音未落,几个女孩儿敲敲门进来,燕瘦环肥,有高有低,年纪很轻,裙子都短到大腿根儿处。
陪周祥生的女孩子头发又黄又弯,像个洋娃娃,皮肤在暗暗的光线里面像缎子一样闪动,跳舞的时候,她偎进周祥生的怀里,双臂环住他的腰,身体随着音乐节拍在他身上擦来擦去,服务员进来送酒,门在开合之间,周祥生看见黎亚非站在包房外面的走廊里,包房里的彩光照在她脸上,闪闪烁烁的,他再定睛看时,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周祥生追到KTV门口,看见黎亚非站在一盏路灯下,瘦伶伶的身子,脚下拖着暗影,像个折了脚的感叹号杵在那儿。
“你怎么来了?”他问。
“——搅了你们的好事,是不是?”黎亚非本来想把这句话讲得冷冷的,讲得像刀片一样锋利,但鼻子堵堵的,一开口倒像在跟人赌气、撒娇。
“你看你,”周祥生让她逗笑了,“像个无知少女。”
“如果我搅了你们的好事儿,我也不是故意的,你快回去吧,就当我没来过。”
“别胡说八道。”
“谁胡说八道了?我是认真的。”
“别胡说八道!”周祥生加重了语气,他眼睛四周的皱纹像某种光芒,让他的目光更深沉,“别哭了。”
“——我哭我的,关你什么事儿?”黎亚非的眼泪又决堤似的冲出来。她转了个身背对着周祥生,双手捂住了脸。
吴强出现在门口,朝他们这边看着,周祥生冲他摆摆手,吴强笑笑,转身回去了。
第二天手术结束后,吴强找了个借口先开车走了,周祥生跟黎亚非坐一辆车往回返。
周祥生早就习惯了跟黎亚非在一起时不说话,但以前他们之间的沉默是宁静从容的,这回,沉默像八爪鱼,东抓西挠,让人不安生。
黎亚非昨天夜里痛哭失声,但今天一早就又恢复了大理石本色,她不苟言笑,对工作认真负责,周祥生工作时倒还能全神贯注,手术完吃饭时,他失手打了个杯子,啤酒沫喷了半桌子,也弄脏了他的裤子,全桌的人都动起来,只有黎亚非端着碗,用筷子夹了饭放进嘴里,吃得那么优雅从容,让他顿生恨意。
他不敢相信这个大理石女人对他动了感情,但显然她是对他动了感情,他不敢轻慢她,像对待其他投怀送抱的女人那样草率从事,黎亚非是个认真的、较劲的女人。
他们开在盘山公路上,一辆丰田越野从后面超过他们,车窗开着,一些男女高声笑唱的声音传到他们耳朵里时,已经被风声刮成丝丝缕缕的了。
二十分钟后他们遇上了车祸现场。跟丰田车相撞的捷达车有三分之一处于悬空状态,从碰撞角度上看,它没有直接翻下公路简直是一种力学奇迹。后座位的人被抬了出来,惊吓过度加上头部受伤,意识有些模糊,司机和副驾驶位置上的一对夫妇还没拉出来。
丰田车上四男四女,不同程度地受了伤,现场哭声一片,到处是血渍。
周祥生走到捷达旁边摸了摸伤者,冲黎亚非摇摇头。
“人死了。”围观的人注意到他的动作。
黎亚非也走进伤者中间,有一个女孩子腿断了,脸比纸还苍白,汗珠凝结在额头上,嘴唇抖抖的,黎亚非俯下身子把耳朵凑过去才听清她的话:“——我疼——”
黎亚非把女孩子抱在怀里,眼泪涌上来,她轻抚着她的头发,说:“我知道,一会儿救护车就来了。”
他们闻到酒味儿,跟血的腥气混在一起。
他们忙活了一个小时,才等来救护车。回到自己车上时,他们身上的血腥气充满了车厢。天慢慢黑透了,救护车车顶上的红蓝标志灯灯光异常的醒目。
黎亚非的眼睛哭肿了,身上的新套装血迹斑斑,“真可怜。”她说。周祥生伸手把她搂进怀里,她像个小动物,轻轻抽搐着。
他揽住她,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爱你。”
周祥生没想到自己在四十五岁时又变成了一个少年。
他在单位搜寻黎亚非的身影,她总是在人群中间,但如今她的安静沉着不再令她隐形,而是变成一座山,或者一泓湖水,一团雾。他沉浸在自己的感觉里,也惊异于自己的感觉。
外出时,如果吴强不在,他们会一起过夜。黎亚非总是要求他把灯全都关掉,她的身材很好,但总是试图用衣物、被子之类的东西遮挡住自己。
她的羞怯让他感到好笑,“你是医生啊。”他说。
“这会儿不是。”她强调。
周祥生有许多年没有和女人一起睡觉的经验了。他的老婆十年前就成了别人的老婆,他们偶尔会因为孩子的事情见个面,曾经,她的脸让他厌恶到不能正视,但时间长了,他们变得心平气和,甚至开开玩笑。
“谈上恋爱了?”最近一次见面时,她打量着他问。
他不明白她打哪儿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你看上去容光焕发。”她说。“你没当上院长,那就肯定是有艳遇了。”
“我经常有艳遇。”他说。
“这次有些不一样。”她说。
确实有些不一样。他以前最怕女人纠缠,但却对跟黎亚非一起过夜有着强烈的期待,他们朝一个方向微蜷着身体,像两把扣在一起的勺子,她的头发软滑如丝缎,散发着洗发水的味道,比任何催眠的药物更有效用。
“今天,我跟他办完手续了。”有一天夜里,他快要入睡时,黎亚非轻声说道。
他的睡意像受惊的鸟飞走了。
黎亚非却很快睡着了。她的身体非常松弛,像一个浆汁饱满的果实偎在他的怀里。
有一次他们出门,赶上了一场春雪,雪花很大,白花花地飘下来,落到地上很快就化掉。天气是下雪天特有的温暖,但地面上化掉的雪水又把冷凉之气返上来,“一半是冬,一半是春。”有人说。
“外面是冬,里面是春。”有人补充说。
周祥生和黎亚非上午做完手术,中午吃了饭开车回家,雪一直没停,雪片似乎变得更大了,棉朵似的飘下来。在到达高速公路路口之前,有一段从两山之间通过的二级公路,公路两边的田野把雪留住了,白花花的一片,在黄昏变得黯淡的光线中,车子仿佛从一望无际的奶油中间穿行。
黎亚非突然把车停了下来。
周祥生往外看,车灯照射处,雪花棉絮似的飘飞着。
“怎么了?”他问她。
“让它们先过去。”她说。
周祥生往外看了看,除了雪花,看不见别的。黎亚非指了指车灯射程的边际线处,他定睛看去,发现路中间,一只动物支着身子,正向他们凝视着。
“——好像是黄鼠狼。”黎亚非说。
他们对峙着,黎亚非向黄鼠狼挥了挥手,周祥生笑了,低声说:“它哪能看得见!”
又过了一会儿,黄鼠狼似乎确定了他们不会突然辗轧过来,便又迈步往前走,它的后面,跟着另外四只,它们保持着相隔一米的距离,一个接一个通过公路。
他们屏息凝神看着它们过去,又待了十分钟,确信不再有要通过的黄鼠狼了,黎亚非才接着往前开。
周祥生激动不已,他兴奋地转向黎亚非,想说点儿什么,一时却又不知如何说起。黎亚非侧脸的弧线,是那么精巧优美,他没问什么,她却轻声回答了他的问题:“我也从未遇上过这样的事情!”
“我们结婚吧!”周祥生说。
黎亚非转头看了他一眼,“我们结婚吧。”周祥生又说。
黎亚非一言不发,开到高速公路路口时,她把车停到了路边。雪这时越下越大,棉团似的罩下来,他们听得见雪团拍打车顶的啪啪声。
“我同意。”黎亚非说。
婚礼定在春末。满城的桃花都开了,黎亚非不想穿那累累赘赘的婚纱了,她定了一套日常也能穿的小礼服,浅桃色跟这个季节很相衬。
黎亚非最后一次试衣服的时候,郑昊来了。
自从离婚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瘦了很多,头发很长,胡子拉碴儿的。
“你怎么变成这样儿了?”黎亚非问。
“挺好的呀,”郑昊看一眼镜子,“失恋艺术家嘛。”
黎亚非把他以前送她的婚戒拿出来放在桌上:“这个还你。”
郑昊看着戒指,笑了笑:“不是我小气,这个戒指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传了好几辈子了,带你回家之前,我带过好几个女孩回去,我妈都不给,见了你,我妈才拿出来。没想到,我们还是没缘分。”
“她恨死我了,是不是?”
“她恨我,”郑昊笑笑,“搬回家时,我跟她说,是我有外遇你才跟我离婚的。从那天开始她就没正眼看过我,也不给我做饭,要不我能这么瘦吗?”
黎亚非的眼泪涌出来,湿了满脸。
“你哭什么哭啊?”郑昊笑,“我还没哭呢。”
黎亚非哭得更厉害了。
“再哭把衣服弄脏了——”郑昊说。
黎亚非回房间把衣服脱下来,换了家常服出去,看见郑昊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播放着赵本山和宋丹丹的小品,郑昊泪流满面。
黎亚非拿了盒纸巾过去,抽了几张递给郑昊,他伸出手,没拿纸巾,却把她的手腕攥住了,黎亚非说不清楚,是他把她拉进怀里的,还是她自己主动扑进他怀里的。
周祥生跟郑昊一前一后进的小区。他一眼就认出了那辆车,黎亚非离婚时,房子留给自己,车子给了郑昊。
郑昊和他想象的差不多少,即使他自己不当自己是艺术家,别人也会认为他是艺术家。
周祥生没下车,他想等郑昊从楼上下来再上去也不迟。他没想到,他会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下来。
依黎亚非的意思,结婚典礼是在教堂里办的。除了周祥生和黎亚非的家人朋友,观礼的大多数是医院里的同事。
他们选了城市东郊新建了没多久的教堂。教堂三层楼高,是拜占庭式,面朝田野,簇新簇新的。四周用铁栅栏围出一个院子,庭园里面的丁香树刚刚爆出花蕾。
教堂里面举架很高,说话声音一高,便有轰隆隆轰隆隆的回响。给他们主持婚礼的神父年轻得让人起疑,头发好像打了一整瓶的发胶,一丝丝像细铁丝似的挺着,黑色法衣领口露出来的白衬衫则像两把小刀支在他的脖子下面。
“永恒的上帝,汝将分离之二人结合为一,并命定彼定百年偕老;汝曾赐福于以撒和利百加,并依照圣约赐福于彼等之后裔;今望赐福于汝之仆人周祥生和黎亚非,引彼走上幸福之路。”
神父指导他们交换戒指时,周祥生把戒指掉到了地上,他弯腰四下找戒指时,座席上传来笑声。
周祥生低着头四处搜寻,还是黎亚非的爸爸拣到戒指递给他,他举着戒指回到黎亚非的身边,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们可能是觉得刚才笑得有些失礼,现在热烈地鼓掌、欢呼起来。神父把目光转向他们,示意他们安静。
“赐予彼等以节操与多子,使彼等儿女满膝。赐福他们,就像赐福给以撒和利百加、约瑟、摩西和西玻拉一样,并且使他们看到他们儿子的儿子。”
神父合上了手里的《圣经》,分别打量着周祥生和黎亚非,自始至终,他的脸上一点儿笑容也没有,严肃地吩咐他们:
“您吻您的妻子,您吻您的丈夫。”
他们的嘴唇都是冰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