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唐诗》杨炯仅存诗一卷,第一首《奉和上元酺宴应诏》虽然也属谀诗,但“赤县空无主,苍生欲问天”诗句一出,即气势逼人,与一般廷臣诗人有了区别。整首诗前半确有优秀诗人的气象,难掩的才气凌厉透出;过半则堆砌铺陈,无甚诗意了。这种奉和应诏诗实在难写,原本没有多少非要抒发不可的诗情,硬要奉和作来,自然是勉为其难了。皇权之下,只要是沾上朝廷的边,再杰出的诗人也难逃此劫。
离开了奉和应诏,杨炯自抒胸怀,写《广溪峡》“乔林百丈偃,飞水千寻瀑”,写《巫峡》“山空夜猿啸,征客泪沾裳”,已隐隐透出了李白之风。《从军行》“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也是意气风发,报国之志搏动于胸,不甘文墨终老的。《夜送赵纵》“送君还旧府,明月满前川”,一语而境界全出,难工的送别诗在杨炯笔下,有了雄奇浑茫,很难得的。
作为“初唐四杰”之一,杨炯曾自我评价说,“吾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同代诗人张说也道,“杨盈川文思如悬河注水,酌之不竭,既优于卢,亦不减王也”。文坛排名之风,自古有之,看似有趣,实则无聊。写诗作文,本不是体育场上竞技优劣,实在难有那样的“秒表”计量文名排序。评论界愿意做这种排名之事,就由他们去吧,作家诗人本身切不可当真。杨炯自己当起真来,“王后卢前”地比较,失格了。公正地讲,杨炯一出,虽与一般廷臣诗人有了区别,但他到底不是大诗人。他本人是沾了“初唐四杰”这个名号的光了,中国人是愿意相信这种“四”数“八”数的。
真的比较起来,王勃的确比杨炯的名气大得多。王勃有千古流传的名句,而杨炯却没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滕王阁序》中的句子令多少代后学着迷,张口成诵。“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杜少府之任蜀州》),也让人过目不忘;其胸怀之阔大,境界之高远,好像也非杨炯能比。据说王勃为文,先磨墨数升,大被蒙面而卧,忽起而书之,初不加点,时谓腹稿。看起来好像故作张致,细细想来,也或许是真的需要。文人性体不同,有人作诗作文,正需要有一些个人习惯的做法,后人不必究之,更不必仿之。现在或许也有人写作之前会蒙被躺下,忽然爬起来就敲动键盘,那谁知道呢。
王勃是少年英才,六岁便善文辞了。沛王闻其名,召为署府修撰。是时诸王斗鸡,勃戏为文,檄英王鸡,高宗斥之,王勃因而被废。王勃也是恃才傲物了,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皇家的王子们好斗鸡,就让他们斗去好了;你写一篇檄文,直冲一王的鸡而去,不被当朝皇帝斥逐,也要遭王爷倾轧,没有好日子过的。王勃写《怀仙》,写《忽梦游仙》,“流俗非我乡,何当释尘昧”,也想超尘而去,难怪他了。世不见容,仙界会让诗人容身吧。
王勃本是多情之人,他写《秋夜长》拟少妇口吻,“鸣环曳裾出长廊,为君秋夜捣衣裳”,秋夜漫漫,思念征夫,错砧乱杵,相思自伤,只可惜“君在天一方,寒衣徒自香”,只怕不知寒衣寄往何方呢?他送友人,“谁谓波澜才一水,已觉山川是两乡”(《秋江送别二首》),寒夜怀友,“秋深客思纷无已,复值征鸿中夜起”(《寒夜怀友杂体二首》),都是他情深意切的吟诵,与一般送别怀友诗的套话俗话不一样的,他是情动于中,才发而为诗。他的《滕王阁》“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沧桑满目,岁月苍凉,《临高台》“君看旧日高台处,柏梁铜雀生黄尘”,也是满纸今昔之感,人生之感。乐府诗《采莲曲》长歌一阕,跌宕流走,回环往复,抑扬起伏;吟诵一过,才会发现,后世白居易的那些长歌,实在是有源可溯的。
像中国的好多传统文人一样,王勃也是想建功立业的。他因戏为文檄英王鸡而被斥废,客于剑南,曾经登葛愦山四望,慨然思诸葛之功,赋诗抒情。他终于在虢州参军任上坐罪除名。他的父亲也因之左迁交趾令。他去探视父亲,竟渡海溺水而亡,年仅二十九岁。一代英才,就此长逝。思之痛哉!
很难说王勃就是“初唐四杰”中最不幸的。卢照邻染风疾,疾甚足挛,一手又废,病苦难忍。他去官而居太白山,以服饵为事。他自知生命不会长久,预先为墓,曾偃卧墓中。后来实在不堪忍受病苦了,便与亲属诀别,自投颍水而死,才四十岁。他曾经著《五悲文》以自我剖明。七言绝句《九月九日登玄武山》中“他乡共酌金花酒,万里同悲鸿雁天”,已露出了不祥之音。敏感的人,是会提前接获死神发出来的讯息的。而他此前的《释疾文三歌》,“死去死去今如此,生兮生兮奈汝何”,真是声声凄切,病苦之声,无奈可怜。
病苦中的卢照邻真是不可言状了。他的《结客少年场行》,“烽火夜似月,兵气晓成虹”,曾经多么豪气纵横;他的《行路难》感慨人生,又充满向往,“苍龙阙下君不来,白鹤山前我应去”,又是何等样的浪漫多思。他的《赠益府群官》“不忽恶木枝,不饮盗泉水”,勉人而又自诫;《失群雁》“愿君弄影凤皇池,时忆笼中摧折羽”,仍不乏高翔之志,自伤而未自馁。他的《狱中学骚体》,“万族皆有所托兮,蹇独淹留而不归”,才苍凉自叹,当年豪气似有所减了。
卢照邻最好的诗是他的《长安古意》。“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帏翠被郁金香。”京都长安的繁华绮丽,在卢照邻的诗笔下铺锦错玉地展开。“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京华皇宫的奢靡香艳也在卢照邻的诗笔下缛秀昵香地铺开。然而这一切好景不长,“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一切富丽堂皇都成为过去,只有青松夕照,映照着汉家宫阙。不幸的是前朝奢华过去了,后代会变本加厉起来;于是,便开始另一轮的兴衰存亡。古城旧国如此,长安古意之“意”也在于此。诗人的笔好像是不起什么作用的,因为它动摇不了江山社稷的根基,救治不了代代帝王的奢靡之心。等到白居易写《长恨歌》再触到长安古意,那一代帝王是比前朝皇帝更加穷奢极欲侈靡不堪了。
卢照邻的《中和乐九章》歌诸王歌公卿之类,无一好诗。《登封大酺歌四首》“千年圣主应昌期,万国淳风王化基”,也是谀辞堆列,不值一说了。
骆宾王的名气似乎由他七岁时作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而来,其实他像卢照邻一样,也擅长歌。他的《帝京篇》当时以为绝唱,那可不是小孩子张口能诵的“鹅鹅鹅”那么简单。“小堂绮帐三千户,大道去楼十二重。”帝京富丽,于焉可见。世称杨炯为文,好以古人姓名连用,号为“点鬼簿”,骆宾王好以数对,人号为“算博士”,好像有些道理。可是接下来“宝盖金鞍金骆马,欗窗绣柱玉龙盘”,“侠客弹珠垂杨道,倡妇银钩采桑路。倡家桃李自芳菲,京华游侠盛轻肥”,就华堂锦物,情色浓艳了。“翠幌珠廉不独映,清歌宝瑟自相依”,“红颜宿昔白头新,脱粟布衣轻故人”,也是才华横溢的诗句,丰赡华美,由物华而人情,由风物而风韵,红颜白头,布衣故人,非才情满腹的诗人不能写出。同样是长歌,骆宾王的《从军行路难二首》《畴昔篇》也是饱满华美之作。长歌在卢照邻和骆宾王的手中发射出了一段璀璨的光芒。
骆宾王是气势逼人的诗人,难怪他能写出《为敬业檄武后罪》的檄文了。他的“徒觉炎凉节物非,不知关山千万重”,虽然也落脚于“但令一被君王知,谁惮三边征战苦”(《军中行路难二首》),但豪气干云,满纸是不羁的气势。《畴昔篇》“不见猿声助客啼,唯闻旅思将花发”的羁旅客思,“相将菌阁卧青溪,且用藤杯泛黄菊”的宛转流走,“昨夜琴声奏悲调,旭旦含颦不成笑”的人世之叹,“紫禁终难叫,朱门不易排”的不平之气,千年之后读来,仍然能感到骆宾王的过人才华。他在《浮槎》中“徒怀万乘器,谁为一先容”的怀才不遇之感,他在《咏怀》中发出的“少年识事浅,不知交道难”的人世感怀,令人生出如许怜悯,也不能不有“兔死狐悲”的感伤。好诗人好文人总是命运乖蹇,千年万年,莫不如此。
七言歌行不是自骆宾王始,但的确是在骆宾王手中才放射异彩,不同以往了。他的七言歌行比卢照邻多,卢照邻只一首《长安古意》可与骆宾王比肩。骆、卢之后,七言歌行才多起来,逐渐成熟起来。文学史上的先驱意义,后世不应轻易抹杀。
骆宾王的短诗多为五言,自不如他的七言歌行。唯《在狱咏蝉》好,“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乃写真切感怀,故好。骆宾王于狱中自感遭际,闻蝉唱而生叹,非无病呻吟可比。他在序中说:“每至夕照低阴,秋蝉疏引,发声幽息,有切尝闻,岂人心异于曩时,将虫声悲于前厅。嗟乎,声以动容,德以象贤,故洁其身也。”环境遭逢,是会让诗人生出异于常时之情的。此情合于此境,便真切动人了。骆宾王还有一首《咏蝉》,不是在狱中所写,便流于一般了。这首《咏蝉》只是客观的咏物,虽然也有“自怜疏影断,寒林夕吹寒”的凄清,到底缺乏《在狱咏蝉》的警拔。诗是主观的,而非客观的。
实实在在地说,骆宾王的诗史地位还应得到更为充分的评价。他的《宿温城望军营》“白羽摇如月,青山断若云”,已开后世边塞诗先声了。杜甫的“朱门酒肉臭”也能从骆宾王的“朱门不易排”中找到影子。骆宾王在《伤祝阿王明府》的序中说,“夫心之悲矣,非关春秋之气,声之哀也,岂移金石之音。何则,事感则万绪兴端,情应则百忧交轸。”骆宾王是强调主观情怀的;那也是后世文人“不以物喜不以物悲”的胸襟了。
大概骆宾王最为人称道的,除了那首“鹅鹅鹅”,就是他为徐敬业讨武后而草的檄文了。所谓武后读此檄文,但嬉笑,至“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矍然曰:“谁为之?”有人答以宾王,武后道:“宰相安得失此人!”即便宰相识才,召骆宾王为慕僚廷臣,朝廷上就能容得下诗人之才吗?真正的诗人总是桀骜不驯的。
徐敬业讨武后败北,骆宾王因而亡命,不知所踪。有一个说法,说宋之问遭贬,放还至江南,游灵隐寺。夜月极明,宋于长廊行吟,而不能完篇。有老僧点长明灯问,续以结句。天亮后宋之问访之,则不复见矣。有寺僧知之曰,此宾王也。
我们多么希望这传说是真的,一代诗人未死于皇权的屠刀之下,而游走方外。那该是“初唐四杰”最好的结局了。那果真是可能的吗?
2014年6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