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有一根蜡烛在,屋里也依然很暗,烛光太过暗淡,照不亮满屋子的沉沉死气。
他抬头望向床上那一团黑影,黑影动了动,缓缓抬起头,卫清安呼吸一滞,正对上的那双发亮的眼睛却是更亮,那眼神他太过熟悉。
晏珏喃喃道:“卫平宁。”
桌上的蜡烛被移到床边,晏珏揉了揉被捆出数道狰狞红印的手腕,对着卫清安灿烂一笑。
“你怎么来了?莫非是知道我遇险了,特地赶来相救?”
卫清安移开落在对方手腕上的视线,硬声道:“公主此番打扮,又是在做什么谋算?竟值得您亲自涉险?”
晏珏此时一身大红嫁衣,凤冠被山匪拿走了,那虽是她临时让人准备的,但为了让戏做得真些,其上的珠宝俱是难得的宝贝,若不是她以死相逼,这嫁衣怕是也要被扒走。
她偏头轻笑道:“让你失望了,我这次做的可是件大好事,你快夸夸我。”
卫清安冷眼旁观,周身的气压越发低沉:“公主莫不是真以为自己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还是自觉有九条命?您贵为公主之尊,如此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可对得起大晏的子民?对得起追随您的那些人?”
晏珏梗住,转头看向别处:“你就会指责我。”
屋中一片沉寂,卫清安暗叹一声,道:“公主的人在何处?这寨中不太平,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晏珏脱去碍事的外袍,道:“你不是号称入千军万马如入无人之境吗?还怕这小小的一窝山匪?”
“公主既然出现在此,想必早就打听过这个山寨,对那些新来的人也有所了解,那些人是怎样的实力,您应当比我清楚。”
晏珏撇了撇嘴,小声嘀咕:“我一点也不清楚,谁知道那金三小姐选了这么一个破地方。”
卫清安眉心皱起:“金三小姐?”
“不然你以为我为何来此,要不是她想要加害自己的亲姐姐,我何必做件好事还要受这遭罪。”晏珏神情愤愤。
卫清安心中很是怀疑这话的真假,但看着眼前人狼狈又可怜的模样,只是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两人小心地推门出去,约莫是觉得关押的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看守的人也懈怠了,三三两两聚在不远处玩闹,没有人注意这边。
晏珏推了推卫清安,问道:“你是从哪来的?”
他微抬下巴朝另一边的山林指了指。
晏珏沉默了会,悄声道:“我们现在也要从那边走吗?”
卫清安点了点头。
她复又问道:“没别的路了?”
卫清安低声答道:“他们人多势众,虽不是不能闯过,但难免惊动旁人,若是主力闻声而来,处境就危险了,还是走原路安全些。”
他怕晏珏不愿走林木荆棘中开出来的高低不平的山路,又补充了一句:“公主放心,那条路我已走过了一次,并不难走,我不能拿您的安危冒险。”
晏珏低低应了一声。
卫清安思量再三,还是问道:“公主身边没人跟着?”
他是知道晏珏身边总有几个皇家影卫守着的,但直到此刻那些人都没有现身,不由得他这般怀疑。
“原是在的,但中途遇见一些事,将人派走了。”
卫清安说不准心中复杂的情绪里什么占据了上风,现在也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他担心晏珏走丢,顾不得男女大防,隔着衣袖牵着她的手腕慢慢摸向山林。
正走着,晏珏突然拉住卫清安,将一个圆筒状的东西塞进他的手里。
他一愣,摸了摸手中的东西,认出那是什么后,会意地拉开,而后两人匆忙向林中跑去。
空中突然亮起一道焰火,那些看守吓得从地上蹦起,犹在愣神。
远处许多山匪冲了过来,高声喝问道:“什么情况?谁干的?”
山脚下,一队人马严阵以待,望见这道焰火,为首的人挥剑下令,余者立刻向山上包抄而去。
卫清安料想那些山匪很快就会追过来,一刻也不敢停,他为安全起见,在林中绕了几个弯,按着大致的方向往山下赶,渐渐偏离了原定的路线。
月光被密集的树挡在林外,林中越发幽深。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
晏珏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小声问道:“是不是走错路了。”
“……不。”卫清安有些犹豫,他往左边看了看,又将视线转向了右侧密林,道,“往这边。”
两人走了片刻,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山洞,说是山洞,其实不过是一块向里凹进的崖壁,勉强可以挡风。
“先在此休息一晚,待天明再下山。”卫清安拉着晏珏走过去,匆匆扫视了山洞一眼,没感觉到什么威胁,才找了处稍微干燥些的地方,脱下外袍垫在了地上。
他出门是为赴宴,身上什么都没带,两人穿得单薄,也没有生火工具,临时想办法也来不及,现在也只能凑合着过一晚。
晏珏难得乖顺,也不多事,依言坐下。
现在正是盛夏,林中风一阵阵吹过,吹至崖壁中空处时,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音。
她抱紧双臂,头靠在膝盖上,想要闭上眼睛,可又觉得不安,卫清安没有再说话,这处山洞在黑暗中似乎变得可怕了起来,她总觉得周边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们。
纠结再三,她挪了挪位置,右臂贴着靠坐在外侧的卫清安:“我们是不是迷路了?”
山洞中一片沉默,须臾,卫清安清朗的声音响起:“公主放心,没有迷路,只是山中多猛兽和蛇虫鼠蚁,夜间不宜赶路,明日天亮了我们便下山。”
白天还能稍微避着那些猛兽蛇虫,可到了晚上,进了林子就是两眼一抹黑,一个不慎兴许就要遇见猛兽,就算侥幸没遇见,若脚下不小心踩到了什么,也是件麻烦事。
他上山自然没有准备大晚上独自下山,只是因突然发现了晏珏,才临时起意趁夜离开羊虎寨。
晏珏眨眨眼,心道无论下不下山,反正都很可怕就是了,她突然又想起一事:“……你上山是为了什么?就这么走了,事可办完了?”
她不提还好,一提起卫清安心中就更加憋闷。
“这便要问公主了?今日渊世子娶世子妃,您不在庄王府,在这做什么?羊虎寨是个什么地方您不知么?您要是自己想不开,何必上这匪窝来,一尺白绫在府中便能干干净净地了断。”他明显有些口不择言了。
“一个女儿家,独身在这待上一晚,那些山匪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穷凶极恶之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万一做了什么,您手无缚鸡之力,是要白白等着挨刀吗?便是侥幸无事,您的名声还要不要了?还是说,仗着公主的身份便以为旁人都不敢议论不成?须知流言猛于虎,您……您……”
他说不下去了,一扭头看向外面。
这话的意思就是事情还没办完了,但他却顾不得自己的事,话里话外都在指责晏珏不该拿自己的安危说笑。
他在担心我?
若放在平时,晏珏肯定要驳回几句去,但这时却是一阵心虚,除此之外,更是止不住的欢喜。她从没收到过这样的关心,言弦歌和慕流云等人,甚至可以包括皇帝,对她也是关心的,但这是不一样的。她的心在低声重复道,这不一样。
但究竟是怎样的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
她强势惯了,慕流云和谢南丘在她面前,总免不了几分顺从,便是有不赞同的事,只要她坚持,他们便也不置可否。而言弦歌,她的爹爹幼年被囚禁,后来又被皇帝供在了深宫,即便再聪慧,也带着许多的不食人间烟火。至于皇帝,父皇只会关心她能不能承起他的江山社稷。
她从未如此清楚地意识到,面前这人同所有人都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