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珏歪头看他:“你便不怕本公主回京便告诉了薛大夫吗?”
薛俞光多年前称病辞去太尉一职,领了朝议大夫的散职,因而被称作薛大夫。
宋元愣住,随后便道:“微臣听闻薛大夫缠绵病榻多年,且……”
他飞快地打量了眼晏珏,犹豫道:“且对公主多有得罪。”
晏珏一拍桌案,起身喝道:“所以你们便一个两个地将本公主当枪使,去对付薛家吗?据我所知,金州孙太守任职期间,并无大政绩,金州、岳州乃江南最富庶之地,岳州的府库尽皆供给了京里的贪官,此处百姓尚活十之八九,金州便娇贵许多要死要活了?薛家虽是豺狼,孙太守也不是等闲之辈,莫非其余钱粮都进了你等的手中,现在才要钱没钱要粮没粮?”
宋元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脑子一片混沌,下意识就要反驳,抬眉瞬间瞥见卫清安腰间长剑半出鞘,雪白的剑刃在白日泛出森寒的银光。他心脏被吓得险些停住,才想起自己面前的人是谁。
一个是长于边关杀名在外的少年将军,一个是素有赫赫凶名天不怕地不怕的罗刹公主。
这两人无论哪人都身份尊贵背后有大靠山,且都不是好相与之辈,莫说是一个他,就算来十个百个他,两人杀了也绝不敢有人追究。宋元不禁开始后悔起这次的岳州之行,但事已至此,他只好咬牙撑下去。
宋元声音一变,正气凛然道:“元没想到公主竟是如此想,元任金州主簿一职已有五年,对金州财政不敢说事无巨细具知,但也知其一二,金州虽看着富庶,但商贾云集,世家介入,做大者多有背景,偷税拒税不知凡几。且薛家在金州经营多年,贪污无数,孙太守空有为民之心,却无与之敌对之力,呕心沥血,也不过保得金州官府勉强运转,去岁已是竭尽全力,今春更是捐出家财,只求能撑到朝中救济。”
他说到此处,已有几分痛心疾首:“听得公主亲临,公主又与薛家不合,大人在府中额手称庆,只盼公主能不惧薛家威严,为金州灾民主持公道,不想公主到底年幼,顾虑颇多。金州危矣,既公主不相信我等,也不愿助一臂之力,微臣这便告辞,回去同孙太守商议他路,就算寻而不得,也誓与金州百姓共存亡。”
宋元顿了顿,见两人还是没反应,只好顺着自己的话意朝外走去,为显决心,特地迈着大步。
他看上去似乎盼着被叫住,但直到他走了出去,都没听见背后两人有说任何话。宋元宽慰自己道,好歹他说的话还是起了些作用的,公主也许只是一时被镇住,待回过神来必会考虑自己的话的。
厅中两人默默地望着宋元的背影远去,晏珏看向卫清安:“他似乎以为我会叫住他?他莫不是觉得我方才的话只是在试探他?因而做出一副凌然不可辱的姿态?”
卫清安默,疑道:“难道不是试探?”
晏珏歪头,边拿过桌上的信开封边说话,目光中透着几分狡黠:“确实是。不过不骂他一顿,难消我心头之恨,什么阿猫阿狗,竟也敢拿我做枪使。”
卫清安道:“莫非宋元所言皆是假的?他哪来这么大胆子?”
晏珏看过信,递给卫清安,道:“自然不全是假的,只是金州群狼窥伺,孙齐能安安稳稳地做太守到现在,也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他往日知情不报,如今却急急跳出告状,定非奸即盗。他应是早已得了来使是我的消息,此番遣宋元来,一为试探,毕竟我初来乍到,名声又那般不堪,孙齐生性谨慎,不敢听信传言,便派心腹来探听岳州事,从而判断我是何脾性可有才能,二来,若我堪用,便趁机表忠心,借我之手除去薛家等根系,坐稳金州。孙齐并没有多坏的心,他只不过不是圣人而已,以往确有越线之举,但灾后他也确实在尽心尽力,为金州百姓忙前忙后,因此得罪了不少人,我若再迟些去,他许是要被仇家给撕了。”
她坐回位置,望着门外雨过天晴后天边绽出的一道金黄亮光,稍有些出神。
“那公主明知如此,为何还要为难宋元?”他已知晏珏并非冷心冷性之人,自然不会觉得她是因宋元的态度恼怒而有意拖延时间,须知救灾如救火,金州尚有许多百姓徘徊在生死边缘。
晏珏轻笑,将看完的信递给他。
卫清安快速扫过信,明白过来,又有些不解:“金州城距岳州城快马加鞭不过两日便可到,宋元三日后才来府衙拜见,如此看来,金州局面也不是那么危急,公主可是在等待什么时机?宋元在这一日内想必没少打听岳州事,公主的治灾方法颇有成效,宋元应巴结着公主才是,怎么却拂袖走了?”
晏珏笑得眉眼弯弯:“天机不可泄露,时候到了我自然会知会你。而宋元嘛,这却要从另一事说起,我初遇府中几位幕僚时,那几人大放厥词,看着正直不已,很是能唬人,之后便有传言道我偏爱敢于顶撞的有节之辈。想来这谣言应是传到江南了,没想到竟被宋元得知,用来迎我所好。”
卫清安:“……宋主簿真是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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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元在金州停留了三日,期间他勉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到第四日,终是坐不住了。
他出门唤来随从问道:“外边此时是何情况?”
随从呐呐,苦着脸道:“大人,还是那样,灾民已得到妥善安置,岳州境内各地也有官兵负责流民一应事宜。小的听闻公主从流民中招募了不少壮年男子,趁着近些日子天气好正准备去肃江修堤坝。”
宋元沉下脸,心里的不安成真,公主并不是试探他,而是真的不打算理会金州。
随从欲言又止,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大人,公主是不是恼了我们,不想管金州了?”
这随从只有十七八岁,家里也遭了水灾,现在一家六口人度日艰难,家里的田地粮食已被淹了,家人只能靠他微薄的俸禄生存,偏金州城里的粮价一天高过一天。他全家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次的岳州之行了,见事情并不顺利,不由惴惴不安,纠结了几日,终是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宋元望着随从稚气未全脱去的脸庞,想到在金州这样的人家还有许多,全家能活着已是最好的结果,更有不少村镇家破人亡,他心里越发酸涩。
他又怎敢跟他说自己心中所想也是这样,此时事已经够乱了,人心绝不能再被动摇。他闭闭眼,想到自己出发前太守殷殷期盼的眼神,还有境内无数等待救援的百姓,狠了狠心,这消息一旦传回去,金州就完了,无论付出什么,他都得将公主请回去才行。
宋元软下声音,拍拍随从瘦削的肩膀,道:“公主殿下绝不可能不管我们的,金州是大晏的国土,珏公主得了圣令,她是来救灾的,不是来使小性子的,你莫急,很快了,很快我们就能带粮食回去了。”
随从眼神亮了亮,可他仍有顾虑:“珏公主殿下看着比我小妹还小,她真的能救我们吗?”
宋元点了点他的额头,笑骂道:“你小子,公主少有大才,若没点本事京里的大人们会让她来吗,你连公主都不信,还想要天王老子来救你吗?”
随从摸摸被点的地方,放了心,他傻笑道:“我这不是见公主实在年纪不大,才不放心吗,对了大人,您方才是想要出门吗?可要小的去备马?”
宋元点点头:“快去快去,小小年纪心思倒多,险些误了我的正事,你跟其他人说,让他们好好做事,很快我们就能带回粮食去了。”
随从应声离去,背影透着一股子兴奋,蹦跳着去了马厩。
宋元的笑意渐渐淡去,他虽跟少年这样说,也有十分的决心去做,可实在没底,但愿公主与传闻不一样吧,看这几日岳州城中的布置,不知是公主做的还是身边参谋做的,井然有序,看着就让人羡慕,这幕后之人应是个心怀百姓的,想来不会忍心看金州处于水深火热中而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