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清安一直安静地坐着,未发一言,不动神色,他有些走神了,在这事关卫家生死存亡的时刻,他竟然在想晏珏写下这封信时脸上是何种神情,是惯有的骄傲神色还是微蹙着眉?或许还有淡淡的戏谑?她为什么要写这封信呢,明明父亲已经意动,以她的聪慧应能料到的,这时应该派遣说客来添一把火才是,而非送上一封意味不明的信。
莫非……公主已经不需要卫家了?那又会是因何缘故?卫家是大晏百年的武将世家,开国元勋,其分量不只有手上掌握的兵权,还有人尽称服的声名地位。除非……季氏的人出山了,季家是天下儒学归处,流水的王朝铁打的季家……
他胡思乱想着,突然听见了管家的敲门声。
“大将军,翰院的慕公子求见。”
京里姓慕的公子不多,但也绝不止一个,不过只有一位能在前头冠上翰院两字,那就是珏公主的师兄,翰院院长的亲传大弟子。
据传这位慕公子是孤儿出身,早年做过乞丐,被当时同在流浪的风院长遇见并收养,教以识字断句,加之自身天赋卓绝,现下在文人里也闯下了些名声。
慕流云公子出身乞丐,周身却没有丝毫的乞丐气,无论你何时看过去,都只能看见他挂着笑温文尔雅的脸。慕流云公子是全晏阳的大众情人,女子觉得他翩翩有礼品学兼优,男子觉得他心怀天下却没有架子,但所有人都知道,慕公子无论对谁都是一副疏而有礼的态度,唯独对珏公主亲近有加,呵护备至,以致时常有人误会两人的关系,不过误会的人都被京兆尹请去详谈了一番,自那以后,人们不得不保持纯洁,不再胡思乱想加以猜测。
卫清安看着慕流云在众人的注视下从从容容地踏进门,脸上照旧挂着招牌的笑容,对着一干人等点点头,慢慢开口:“晚辈奉公主之命,前来与大将军商谈上次之事。”
他垂下眸,眼中所有的情绪瞬间消失,恢复了平日里沉静的模样。
慕流云浅笑温声道:“想必大将军已收到信了吧,那是前日东陵王世子入宫时与太后娘娘说的一番话,公主的线人听见写了下来,特地给您送过来,不知这答案大将军可满意?”
卫河沉下脸:“公主莫不是拿我卫家当儿戏?”
慕流云轻笑:“大将军此言差矣,公主真心相商,怎会是儿戏?只是不知大将军是否当这是儿戏,特此一试,现在我们都知道了,公主与大将军都是真诚之人,此时才能商谈要事嘛。”
座上诸人面带怒容,慕流云心中苦笑,又被阿珏当做了拉仇恨的靶子。
他没有对卫清安有任何不同,仿佛两人只是今天才认识一般,卫清安意识到这一点,微微皱了眉,不知公主又在打什么主意。
卫河作为镇守西北多年令戎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自然不会被这么几句话激怒,他仍是客气地请人坐下,道:“不知公主要如何商谈?”
慕流云道:“利字当头,各取所需,未知如何?”
书房里众人尽皆沉默,无论谋士武将,此时都敛容紧锁着眉头思索。
卫河环顾他们一眼,暗叹一声,坚决道:“自然不可。”继而道:“文人学以报国,武将勇而固土,公主与慕公子莫非以为天下人都是为利而活?若如此,恕卫河不远送了。”
众人醒悟,面上不禁现出几分懊悔,差点被人带沟里去了,他们本来就不为什么利嘛。
慕流云摸摸下巴,心中感慨,他已经这么不招人待见了吗,这才进门就要被赶出去了:“晚辈与公主也认为大将军英明神武,品性高洁,绝非唯利是图之辈。那么,如何相商就要看大将军的意思了。”
卫河此时才明了方才那个问题的深意,卫家不为利,为什么呢,名?亦或权势?除此之外,卫家还能要什么才不会落众人口舌?权势是万万不可再添了,卫家就是因此所累,日后还是子孙靠自己真本事而不是靠家族出人头地的好。
他直视慕流云道:“卫家不为名不为利,但求个天下安稳百姓富足无忧。”
慕流云大笑了起来:“好个百年卫家,好个天下安稳百姓无忧,不失先人舍己为天下之风范。”他突然收敛神色,面上尽是严肃:“东陵王世子自幼聪慧,心有大志,以肃清四海为己任,一旦登位,怕是容不下普天下的世家,即使大将军愿舍卫家为天下,其他世家定然不肯,届时士庶大乱诸家割据,只能落得个似前周汉末般民不聊生生灵涂炭的结果。今圣上唯一子嗣,嫡公主晏珏,年纪虽幼,已隐有明君圣主风范,为人宽容大度,胸怀坦荡,以百姓而不以皇室为重,愿穷己生之力求士庶共存之法,开河清海晏之清明天下,诚邀大将军相助,共探治国之正道。”
屋里人闻此言一时都无言,慕流云静静地等待着。卫河抬头,再次观察众人神色,在望见他们眼中的热忱时,大笑出声:“公主有高祖之风范,卫家自是愿站在天下百姓的立场,去为百姓谋福利。”
兹事体大,卫河不敢贸然许诺,只是隐晦地表达了亲近的意思。若晏珏果真做到了承诺,他自然愿意在关键时刻站在她这边,但若她背弃了诺言,他也可适时而退,不至一朝覆没。
晏珏也没指望自己有多大的魔力,能够凭借这么一番话就让卫家死心塌地,她如今将晏纪熙的话如实告知,自己又没有亲自前来,也是为表明她并不是非卫家不可,卫家势大,如果她现在表露出太过急切的意愿,先不论卫家会不会打蛇上杆,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即便卫河如愿投入她的麾下,日后也未必掌控得了。而慕流云是她师兄,更是她心腹,派他来,也足以表示出自己的重视,不至于慢待。
左右她也不急,卫河是个聪明人,不会不知道她是最好的选择,在他归顺之前,她倒不如好好地壮大自己,想想要怎么将这块大饼吃下去。
慕流云走后,卫河蹙着眉看着书房剩下的另一个人,道:“清安,为父是不是太轻易地就把卫家给卖了?”
卫清安无语。
卫河长叹。
“就是这样。”慕流云随意地耸肩,结束了他的言论。
晏珏道:“世上只有两种人,一是为名,二是为利,卫大将军说的好听,说到底不就是想要我护着他卫家,日后给卫家留条活路,保全个名声罢了。即使我日后后悔,又或者失败了,这番话传扬出去,卫家那也是叫为国尽忠,为百姓流尽最后一滴血,是要名留青史的。跟了晏纪熙可不一样,晏纪熙若为帝,定然天下动荡,不成功便要遗臭万年,卫河没那么大的心拿全族来冒险,百年卫家到底没有当年那股什么都不顾的冲劲了。”
慕流云抬头,微眯着眼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道:“久居高位自然会不同的,卫家还能保持本心,也算是难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