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逢神情漠然,垂着眸子,看不出什么情绪。
薛俞光举杯敬他:“识时务者为俊杰,张大人慧眼如炬,难怪先帝在世时称大人为治世能臣。”
“薛大人说的哪里话,论识时务,谁能比得上您?”
他黑发中夹了许多银丝,面上说不出是欢喜还是厌恶,有问必回,除此之外,再也没多半句话。
薛俞光放下杯子,点了点桌子,笑道:“大人似乎对我很是不满?”
“下官欠太后娘娘的人情已经还了,府上有事,便不叨扰您,先行告退。”张逢起身,抬脚就往门外走去。
薛俞光眯了眯眼:“慢!”
他笑了起来:“张大人何必如此心急,你我多年不见,此一别还不知何时能有交集,大人品性高洁,我很是赏识,何不把酒一杯,共商国事?”
张逢眉目冷淡:“薛大人,借刀杀人也没有将刀子带走的理,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各自珍重吧。”
他说完便走,始终没有将身后人放在眼里。
薛俞光盯了他离去的方向许久,阴鸷的目光渐渐收敛,嘴角一扬,似乎又成了温文尔雅的名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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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正寺条件艰苦,但还未到住不得人的地步。前朝重礼法,王孙公侯若有犯罪,少有入宗正寺处置的,这里关押的便多是造反兵败之辈,或同皇帝有异心之人,因而牢房修得又小又破,不见天日,这些人往往待不到刑罚之年,就会抑郁身亡或干脆疯癫。
本朝宗室多男儿,口角打架三不五时便有几遭,这些无伤大雅,由各家长辈领回家好生教养便是。只是脾气上来,直接带人一把火烧了对家的府门柴房也不少见。
这样的罪责如何罚才好?领上门赔礼道歉,而后再悉心掰正性子?这若有用,开国至今的几任皇帝也不必被愤世嫉俗之士批性格暴烈不顾纲常,早就在还是皇子时就被自家父皇母妃教养成了翩翩佳公子。
既然自家教导无用,又不能不管不顾,任熊孩子继续错下去,这样的事多了,且不论会不会真被上位者盖上大的罪名被一了百了,自家的库房也顶不住给人修围墙呀!
于是宗正寺便开始担负起教导走上歧路的宗室少年们的职责,牢房得了众位操心不已的父母的援助,经过整修,虽仍算不上多么敞亮舒适,好歹是干净了些,不复以前蛇虫鼠蚁遍地走,也算是提升了一个档次。而进入宗正寺也不再是要命毁前程的大事,进来溜一圈,无事了再出去,谁也不会对这段经历指点什么。
如此来说,珏公主只需安生待个几日,待真相大白,便可一身轻松地出去继续无法无天。
话虽如此简单,意外却突然发生了。
珏公主一日午后用膳,遭人下毒,眼看着就性命攸关半脚入了鬼门关,陛下大怒,派了整个太医院去宗正寺候命,另一边命人着手查清此事,务必要狠狠惩治敢于对天子唯一血脉下手的真凶。太医们诊了两日两夜,公主殿下吉人天相,终于脱了生命危险。
而到这时,真凶水落石出,羊虎寨的案子也已查明。
本该是要请当事人珏公主参与审判的,但小祖宗才刚从鬼门关出来,自然没人敢请她参加朝会。毕竟陛下都没出声,若有人敢巴巴地让人大病未愈的亲闺女带着病体,被人抬着来看场结果已定的审判,那不是嫌命太长了还是什么?
于是非得在宗正寺待满日子的晏珏好吃好喝地养了三日,享受到了历代前人都未曾在此处享受过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待遇后,就被毕恭毕敬地请了出来。
“公主受苦了,此处不比您府上,日后能不来,还是莫要来的好。”晏齐这话说得委婉,但也是真心,宗室女子并不多,他衷心希望每一位晏氏的女孩儿都能少些磨难,有个好的归宿。晏氏的姑娘多温婉柔顺,珏公主性情与旁的女孩不同,但说到底,也还是一个十四的孩子。
大都寺和刑部协办了案件,在金府查出了好些东西,羊虎山的杨阎王也不知为何招供了,现今局面早有偏向,许多人这时一捋,察觉了公主这番自请关禁闭,似乎是另有深意的故意为之,不禁长吁短叹,感慨年轻人的胆大。
珏公主若上位了,晏齐自是真心祝愿,若不能上位,宗室的女孩本就娇养,做个富贵散人,许也是另一个归宿。在此前,无人能插手,唯有希望她自身多注意安危,莫要再自己挖坑自己跳,尚未起来就又另挖一坑继续跳了。
“您放心,如若可以,我也不愿再来这了,瘆得慌。”她也是真心说的这话,宗正寺的牢狱黑漆漆的,虽然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什么让人难以忍受之处,但单这就够让人难过了。
她抬手挡了挡灿烂到刺目的阳光,踮脚探头向远处缓缓驶来的公主府马车望了望,终于露出了笑颜。
“被处置的可是金家?”她自顾自地补充了一句,“未知是何等大快人心的下场?”
晏齐道:“旨意尚未下达,但许是差不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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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朝东和许知来忙活了几日,总算有了些眉目,趁着这个劲头将背后之事查了个水落石出,两人目瞪口呆,遍体生寒,对视了良久,慌不迭去找了皇帝。
金府。
金茹芸的尸体早已下葬,府上人人自危,惶恐不安。老夫人院里,金恪已在此跪了半日。
金夫人在一旁走来走去,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去拍了老夫人的房门:“母亲,您何必生这样大的气?老爷呕心沥血,还不是为了保全咱们家吗?他一点私心也没有的,这事本就是茹芸那丫头自作自受,您怎么能将错全怪在老爷一人头上?老爷是您一手养大的儿子,他什么品性,您会不知么,稍微想想,依着老爷过去对茹芸丫头的疼爱劲,若不是情非得已,他怎会忍心,忍心这么做?”
金夫人说到这,身子抖了抖,她也没有想到金右相会做得这么绝,虎毒不食子,自家切身依靠的夫君,却忍心对疼宠了十几年的亲骨肉下手,但这事对她有利无害,她虽为之震恐,但也乐见其成。
门被打开,金恪眼中一喜,忙抬头看去,迎面飞来了一个香炉,他心一紧,本能地偏过头,却还是被香炉擦破了额角,鲜血随之流出。
他愣住了:“母亲……”
谁也没有料到老夫人会对金右相砸东西,老夫人生平育有二子一女,最后只有金右相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不管遇到了什么事,她从来没有对唯一的儿子动过手,最气也不过是轻轻的一巴掌,用不了几个时辰,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金夫人回过神来,攥着帕子扑了过来捂住丈夫的伤口,冲一旁的下人尖声叫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来!都是死人吗?”
屋里又没了动静,金夫人又是心疼丈夫,又是气压了自己二十年的婆母,一时眼泪就掉了下来:“母亲!老爷是您唯一的儿子啊,您怎么下得了这么重的手?俗话说打在儿身痛在娘心,您难道就不会……”
金右相红了眼眶,一把拂开她,起身冲进了屋子,伏在老夫人的腿上,看着她道:“母亲,儿子知错了。”
年迈的老夫人华发如雪,闭上了浑浊的双眼,此生第一次不愿看见自己的儿子。
“你有什么错?右相大人,你有什么错呢?你为了金家,为了金府,忍痛牺牲了自己的亲骨肉,你会有什么错?我只是芸丫头隔了一辈的祖母,就这么痛了,你是她的亲生父亲,你比我痛多了!”
她的语气有些缥缈,恍如透过了缭绕的云雾,才传到众人耳中。
金右相喃喃道:“儿子真的知错了。”
忽然有一人朝着这边跌跌撞撞地跑来,那人一身狼狈,衣摆和鞋上沾满了尘土,边跑边叫道:“老爷不好了!舅老爷,舅老爷让表少爷逃命去了!那件事,那件事怕是要不好了!”
“舅老爷?”老夫人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推开金右相,拼命地捶打着他,“你跟刘家还有联系?你又跟他们一块了是不是?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刘家,那就是一群野狗,豺狼虎豹,见了利就跟饿死鬼一样扑上去,不是值得往来之辈!”
她骂着骂着,突然身体一软,瘫在了地上,捶着地嚎啕大哭起来:“我当初为什么跟他们断了关系,还不是不愿你受制外家,做他们的傀儡。你倒好,自己上赶着去给人当牛做马,金恪啊金恪,当初我还不如先掐死你,反倒不必受这么多的苦!”
金右相抱着她,瞪着方才那人,眼神阴森得可怕:“你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