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马拉默德
深夜,赫克特被雨打窗户声惊醒。他聆听着雨声,心中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那死去的年轻的妻子——西莉亚,她现在正躺在湿漉漉的墓穴里。多年来。他一想到妻子的事,就想到那湿漉漉的墓穴,心里就觉得不是滋味。他仿佛看见她躺在敞口的墓穴里,哗哗的雨水汇成小溪从四面八方往里灌,而西莉亚却孤零零地躺在深深的水坑里。尽管他当初发誓一定照管她的坟,但到现在为止,他还没给她送过一朵花。
想着想着,他又睡着了,在梦中,他手里拎着防雨布准备给她遮挡风雨,可是,他穿过墓地湿淋淋的树丛,找遍湿漉漉的坟地,却不能确定她的坟在哪儿。他的梦里既没有碑名、墓的排数,也没有墓地号码。他花费了好长时间,但仍无所获,却把自己搞得透湿。坟墓已经被移走,你就是再有本事,也无法给这个女人盖上棺材盖,因为她死后就没呆在该呆的地方。
夜,好不容易过去了,赫克特起了床,整理完毕走出家门,准备乘地铁去杰梅卡看西莉亚下葬的地方。他有好多年没去过这个公墓了。这事很平常,没人去细想其中的原委。人的一生是千变万化的,起码看来是这样的。西莉亚的一生就验证了这点。不知什么原因,赫克特近来却越发清晰地忆起往事。如果你留心观察或是仔细考虑,人到了六十五岁以后,一些截然不同的东西好像会拼凑成另一种东西,把原来本就凌乱的记忆搞得更是一塌糊涂,别人不说,赫克特对此深有体会。
赫克特有好些年不保存任何资料了,虽说他这辈子多多少少也算有些经历。那天早上,他翻阅了一小摞文件,可没发现任何线索来确定西莉亚目前的下落。这次,他花了一小时浏览了墓碑,结果令他很失望,最后他决定去找墓碑管理处。管理处的一位秘书把赫克特和西莉亚两人的名字输入计算机,对葬礼日期、墓地号码以及台石码统统进行搜索,搜索的结果是空白,赫克特恼火之极。
“听着,亲爱的,”赫克特冲着年轻秘书说道,“如果利用这蠢笨的家伙不见成效,那我们是不是考虑换一种有效的方式,不然的话,我会失去耐心的。我实在记不清这座坟的确切位置了,可是,我必须要找到它。”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认为我在玩吗?”
“你所做的一切看来都毫无意义。这台计算机本该有优良的机械记忆功能。可它不是乱了程序,就是零部件生了锈。我虽然没能提供这方面资料,可是到现在,这台机器给我提供的惟一线索就是它对此一无所知。”
“计算机告诉我们它难以确定你要的信息。”
“我知道,可我必须要找到这墓碑。”赫克特说道,“我要提醒你,这座难以找到的坟不是一枚我们随便谈论的结婚戒指。我要找的是一个女人的葬身之地,这个女人曾是我妻子。”
这年轻秘书站起身与另一个更年轻的秘书低低说了几句话,那个更年轻的秘书转身离去了,一会儿他转回来,赫克特得到允许到主任办公室去。
“我们的主任古德曼先生想跟您谈一谈。”
他不信古德曼先生能够解决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决定去试一试。他只点了下头就跟着年轻秘书去了,来到里面的一个办公室,年轻秘书敲了一下门就走了,只听从室内传来和蔼的声音:“请进,请进。”
“进就进,有什么可怕的?”赫克特自言自语道。
古德曼先生冲他办公桌前的一把椅子指了指,赫克特立即坐了下来,看着他把纯橘汁从一个大瓶倒入一个小绿玻璃杯。
“你也来一杯?”他指着橘汁瓶问道,“我一般上午这个时候要吃点东西以保持机体平衡。”
“我不需要,”赫克特说,同时示意他有更重要的事要说,“我需要知道我妻子坟墓的确切位置,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结果。”他清了清嗓子,对刚才说话时那股激动劲儿感到诧异。
古德曼先生没有说话,他一直听赫克特在述说。
“那坐在外面的秘书没能给我任何帮助。”赫克特接着说,同时他对自己丢失了能确定坟地所需的文件感到懊恼,“你那年轻的女士用各种方式在计算机里进行过搜索,可就是一无所获。找不到的还是找不到,也就是说一个女人的坟找不到了。”
“目前还不能下找不到的结论,”古德曼开始说,“倒不如说迁移更确切些,依我干了二十八年的经验来看,不相信有哪座坟会找不到。”
说完古德曼先生操纵起他面前的计算机,过了一会儿,他摊了摊手,耸耸肩说:“恐怕我们这次还要落空。用计算机查找过去我们所用的坟墓台石,有H打头的字母好像就是不见赫克特,我敢说这不仅仅只是个暂时现象。”
“你那年轻的女士也这样对我说。”
“她不是我的年轻女士,她是我的助手,做文秘工作。”
“我承认我措辞不当,”赫克特说,“这并不是我有意冒犯。”
“我不会介意的,”古德曼说,“然而,我还会接着做的。请您告诉我,假如你不介意的话,你妻子死时,你们之间关系怎样?”他戴着半月形眼镜,盯着计算机屏幕问道。
“噢,这个没什么隐瞒的,我们分开了。分居与埋她的坟地有关系吗?”
“我打听的原因是,我想也许会重新获得你的记忆。举个例说吧,你查找的这个公墓——杰保姆山是否正确无误?有些人总是把我们这儿和稀伯伦山搞混。”
“我肯定就是杰保姆山公墓。”
赫克特稍稍犹豫了片刻,又继续说道:“我妻子是个很不稳定的女人,她两次离我而去,还失踪过好几个月,我曾两次把她找回家。她死时我们并不住在一起。生前,她曾以自杀威胁过我,但她却没真的实行,夺走她生命的是一般疾病,而非其他,虽然我们的关系一直不算太好,但她的葬礼还是由我资费的,我记得十分清楚就在这座公墓。我还听说,有段日子她曾和一位在某处认识的小伙住在一起,可她去世时,送葬是我为她举行的。今年我已六十五岁,近来很想看望一下年轻时同我生活在一起的人的坟墓,可结果呢,坟墓奇迹般地消失了。”
古德曼站起身来,这时,赫克特才发现他是个身长不足五英尺高的矮汉。“我会让他们细细找找的。”
“希望尽快有个结果,”赫克特回答说,“我还对她的坟所发生的一切感到好奇。”
古德曼看样子非常想笑,但努力压制住,他挥手说道:“别担心,我会同你保持联系的。”
赫克特是带着怒气离开的。在回城的列车上,他回忆着西莉亚以及她带来的一幕幕不幸。要是他对古德曼说是她毁了自己一生就好了。
这一夜,天空飘着细雨,赫克特发现枕边有一块湿了。
第二天,赫克特又到公墓去。“我是不是忘了该记起的事?”他不止一次这样问自己。显然,坟地、埋的排数和号码都没错,虽然他尽心尽力地找了,可就是找不到。谁能记得自己根本不愿记的事?这就像是想在谷子袋里种植谷子一样没法办到。
虽然这样,他还是努力回忆,慢慢回忆,一点点回忆,希望能回忆起有价值的信息。
可时间一周一周地过去,赫克特还是记不起他想要回忆的事。“难道我走入了死胡同?”
时间过得很快,一个月后,那位古德曼先生打来一个电话,电话里他的声音有些含混。赫克特脑子里想像着古德曼在办公桌前边说边一点一点地喝着橘汁。
“赫克特先生吗?”
“我就是。”
“我是古德曼先生。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赫克特先生,您托我们的事已经有了结果,您现在是不是还有兴趣?”
“那当然,你说吧!”
“好吧,那原谅我的直率,我们搜索到你妻子了。结果她没呆在计算机能找到她的地方。直接说吧,我们发现她在一位先生的坟里。”
“什么?这是真的吗?是哪一个混蛋?要知道我是她的合法丈夫。”
“先生,不要激动,我告诉你,那个人就是你妻子离开你后与她同居的那位男子。他们断断续续地住在一起,因而你也不必责备自己。她死后,得到法院判决,结果别人把她迁移到另一个坟里。在这位先生死后,我们又把他葬在里面。法官之所以这样判决,是因为他对法官诉说他与您妻子多年相爱并自愿合骨的结果。”
赫克特变得十分沮丧:“你在说些什么呀?要不是法律允许,他怎么能随便移她的坟呢?她的坟属于我的,是我付的费。”
“那座坟还依然完好。”古德曼解释说,“但名字却混乱不清。那男人的名字是卡普兰,工人把她埋在卡普兰名下,而不是赫克特。正因为此才不好查找,我向你道歉。然而我认为我们现在总算把这个谜底揭开了。”
“谢谢你为我解开这个谜。”赫克特说道。他觉得虽然失去了一位妻子,自己却感觉不再是个鳏夫。
“对了,作为管理者,我有责任提醒你,现在有一座备用的空坟,坟里没埋人,而且坟地也属于你。”
赫克特说:“那毫无疑问,事实就是这样。”
隧道口的铁轨坏了,列车停下来等候,一位旅客下车给修道工父亲打了电话,希望能见上一面,但最终父子二人还是没能见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