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西·汤姆斯
见过波茨的人,心中都会油然生起一种自豪感,因为波茨是个身材矮小、无足轻重的家伙,系了一根弯弯扭扭的领带,帽子太小而外套却又太大。他在邮局工作,每天上下班提的那只棕色帆布公事包全然不像是一只办事员的提包。倒极像一个逃课学生的书包,翻翻囊囊,让人怀疑里面一定藏着苹果核和面包屑。再说,他脚上穿的靴子也有些怪,不是吗?系鞋带的地方露出了他那双绚丽的袜子。这家伙把靴舌头究竟弄到哪儿去了呢?“炸了吃了。”切斯尼公共汽车上的人打趣道。也有人有不同看法:“不!可能是埋在他家花园里了。”他腋下夹了一把伞。下雨天伞打开后,他却完全消失了。伞已经把他包围住了,走在大街上人们都会误以为那是一把自己会走动的伞。
切斯尼住宅区的一所矮平房就是波茨先生的居所。房子边上那鼓出的水箱使它给人以一种悲伤压抑的感觉,就像是一所患有牙疼的矮平房。房子周围光秃秃的,前边有条通向院子大门的小路,准备辟为前草坪的地方已开出了两个花圃,一个圆的,一个长方形的。每天上午八点半,波茨准时从家出来,直奔切斯尼公共汽车站;每天傍晚,波茨踏着这条小径回家,而那大茶壶似的公共汽车隆隆地继续向前驶去。天快黑时,当他慢慢吞吞走近院门急切地想拿出烟斗吸口烟时——进了院门他是不准吸烟的——他的样子显得十分卑微和滑稽,令人觉得既可怜又可笑,连一颗颗欢快闪烁的星星也似乎在互相挤眉弄眼地取笑他,说:“瞧他那模样!真像一只正在求偶的烂虾!”
波茨在消防站下了电车,准备换乘切斯尼公共汽车时,他发现有事发生了。车倒还是大茶壶样儿,一点没变,司机却离开了,他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半身子在发动机底下。售票员帽子也没有戴,坐在踏板上卷着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小帮车站的工作人员边谈笑着,边看着司机修车。司机摇动什么东西的时候,那辆车侧向一边,微微颤抖着,这种情景看了着实使人悲哀。就像一个出了事故被撞伤的人,极不愿让别人碰他,好像一碰就会伤他筋骨似的。
实际上,这件事已不算什么新鲜事了,人们对此并没表现出多大的关注与热情。他们中有些人只是等着想碰碰运气。其实,当波茨走过来的时候,已有两三个人决定走回家去了。但是,不到一定程度,波茨是不想走路的。他累了。昨天夜里他忙碌了半夜,给他妻子揉胸口,他妻子胸口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疼痛。另外,昨晚他家的女佣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一直叫不醒,而那些如煮茶烧水等工作也是由他代劳的。当他最后带着一双冰凉的脚躺下睡觉时,窗外已蒙蒙发亮,公鸡也已开始叫了。这些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波茨感觉那只棕色帆布包今天特别重,需要两手交换着拿,他手没闲着,脑也没闲着,脑子里开始追忆起前一天晚上的事。不过印象有些模糊了。他看见自己像只螃蟹一样沿着过道爬到冰冷的厨房,又爬回来。黑黑的五斗橱上,两支蜡烛一闪一闪的。当他准备为妻子揉胸口时,妻子突然睁大那双大眼睛,大声叫着说:
“没有人同情我——没有人。你来料理我,只是出于无奈。不要回嘴,我能看出来你不想照料我。”
波茨没有理妻子,他知道一旦安抚妻子,她会越闹越凶,最后坐起身,举起手,一本正经地说:“没关系,现在反正这种日子不会太长了。”但是,这句话的声音把她自己吓了一大跳,她倒在枕头上,不断道:“罗伯特!罗伯特!”罗伯特是好多年以前跟她订婚的一位青年的名字,那时她与波茨还未相识。这时,波茨反而会微笑起来,以往的经验使他知道,最难忍耐的时刻已经过去,她会开始安静下来……
波茨已经穿过街道,走在人行道的另一边了,这边的人行道边有一栅栏,一叶小草钻出了木栅栏,还有几株纤弱细柔的雏菊。突然,波茨注意到一只蜜蜂落在其中的一朵雏菊花上,在那只小蜜蜂抓住花晃动的时候,那朵花垂了下来,摇晃着、颤抖着。蜜蜂飞走以后,花瓣摇曳了几下,像是不胜喜悦。……波茨边走边回忆,一丝笑容渐渐浮现在嘴边,但笑容中夹杂着少许苦涩和怯懦。现在,除了一位少女站在空车旁读书之外,其余的人都已经不见了。
走在礼拜行列末尾的波茨穿了一件黑长袍,对他来说,这长袍如同睡衣一样宽松,而且你还会觉得,他的手里不应该捧着赞美诗与祈祷书,而应该拿着一支蜡烛。他的声音是一种非常微弱而悲哀的男高音。这声音很怪异,怪异到使在场的每个人都吃惊,包括他自己。那声音又包含着诸多悲哀,所以当他唱到“让我,让我安上一副白鸽的翅膀”的时候,参加礼拜的妇女真想一起凑钱给他买一副。
利诺的眼神中充满了无助、卑怯,身子在不断擅抖,鼻翼有节奏地耸动。波茨心里不禁感到一阵悲痛。不过,他当然不会把这种感情表露出来。“好吧,”他严厉地说,“我想你该回家了。”说着,他从长凳上站起来。利诺也站了起来,但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举起一只爪子。
“利诺,有件事我要在回家前必须跟你讲清楚,”波茨突然转过身用手指指着利诺说,利诺吓了一跳,像是感到要给枪毙了一般。但是它那双迷茫而又渴望的眼睛却一直盯着它的主人,“别再装出那副斗狗的架势,”波茨神情更为严肃,语调更为冷漠,“你不是一条斗狗,你是一条看门狗。那才是你自己。好了,是什么就是什么。你那种装腔作势狐假虎威的样子真叫我恶心,你知道吗?叫我恶心!”
利诺更加迷茫,一动不动地看着主人,而波茨也停止了说话,也盯着利诺。说也奇怪,这时他们两个是多么的相像。半晌,波茨转过身,向家里走去。利诺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在他的记忆中,父亲是高大魁梧的,他与父亲摔跤时,总是以失败告终。渐渐地,他长大了,终于在一次摔跤时,他将父亲压在了身下,而此时,他并没有胜利者的喜悦,他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