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立原正秋
今天是满月。
宏子不时地望着身旁的男子。他从刚才就猛抽香烟,显得心神不定。
一句话也不说,夜晚的海没有焦点。宏子一面望着海,一面心想:为什么会没有一点感伤呢?死亡应该是很悲伤的,可是此刻她却没觉得有一丝悲伤。不过,思绪也没有持续下去。
在背后的散步道路,每隔五分钟就有汽车经过,车前灯直射到他们两人所在的低低的沙地上。
他默默地递出药包,宏子默默接过。他接着打开凤梨汁罐。宏子拿着药包和果汁罐,等他说话。
他没有看宏子,先服下了药。
“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宏子觉得他的动作有点怄气的样子,望着他问。
“根本没有什么好说的。”他望着海回答。
“后悔了?”
“不是我提议要一起死吗?”他以充满着怒气的语调反问道。
宏子弄不清楚他为什么发怒,于是又说:“是啊。不过,我倒觉得你有点勉强!”
可是,他又默默无语。
药粉份量很多,宏子分两次吃下。吃完药,宏子又望着他。月光下,他脸色苍白至极。宏子心想:自己到底是不是爱他?不过,他提议一起殉情时,宏子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宏子内心已疲倦至极,七年的女侍生涯,五年之中被三个男人抛弃,第六年,相爱的第四个男人却已有妻子。宏子的第三个男人以轻蔑的口气对宏子说:“你只能用身体看东西,最好自制点!”说完,掉头而去。尽管这三个男人抛弃了宏子,不过,宏子并不恨他们。
三个男人都很狡猾。宏子太正直了,总是吃亏。不过,他们只要有一点长处,宏子就会爱上。她看见同伴个个天生机灵,常常很羡慕地想道:“我难道不能再机灵一点吗?”
凤梨汁总计有六罐。天气并不热,但男子却喝了四罐,他为什么猛喝果汁呢?宏子对此很困惑。他把报纸垫在头下,躺下去。
一小时后,徒步区上,车辆减少了。宏子很想睡,但仍坐着望海。宏子觉得晚上没有焦点的大海很像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不觉得悲伤?她又想了一想,仍然不清楚。没有肉体上的疼痛,我现在不会真的死了吧?
突然,男子粗鲁地把宏子推倒在地。宏子竟忘记他也在这里。宏子觉得自己在遥远的地方跟他相好。她张着眼睛任由男的抚弄身体。宏子仿佛失去了意志,她的身子随对方之意而动。她却清楚地听到他的询问声:“为什么张开眼睛?”是啊,为什么?以前在这种时候都闭上眼睛啊!可是,没有说出来。她仍然张着眼睛。睡意比刚才更浓,她闭上眼睛,同时觉得男的正替自己整理衣裳。“你还不想睡?我先睡了,亲亲我好吗……”舒适的睡眠似乎来临了。
再一次睁开眼,宏子最先看见一位穿白衣服的年轻女人的笑容。那女人问:“醒来啦?”宏子已经意识到这女人可能是护士。接着,宏子觉得脑袋有点麻木。她想动动手,手也麻木,动弹不得。她顿时明白了,自己昏睡将死的时候,被人发现送到医院急救。护士让她喝下果汁。她想:不知道他怎么样啦?不过,她没有问。为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右边的窗子放下了百叶窗,也许是白天。
宏子胃很痛。护士走出病房。一会儿,护士又走进来,在宏子的左臂上打了一针。随后,宏子就睡了。
宏子再次醒来,暮色已降临。意识比先前清楚多了。百叶窗打开一半,隔着纱窗,可以看到前方的建筑物,也许是医院的机关,可以看到那建筑物的高处有一块写着“德田外科”的大看板。宏子心想,这儿大概是一楼。机关对面可能是人潮汹涌的马路。机关旁有三棵喜马拉雅杉,一辆黑轿车。宏子像听音乐一样听着外面传来的杂音,不久又昏然欲睡。她觉得有人走进来,将针头刺入右臂。
又一次醒来,已到次日清晨了。
一个老护士进来打开百叶窗和玻璃窗,放下纱窗。在碧蓝的天空衬托下,宏子又看到了“德田外科”的看板。护士把装果汁的瓶子放在床边桌上,告诉她想喝就喝,然后便转身走出去。
过了一会儿,走进来一个穿白衣的中年男子和一个年轻护士。宏子知道那是医生。
“能说话吗?”医生以沉稳的语调问道。
“可以。”宏子说着,挺起上半身,坐在床上,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穿着淡蓝的浴衣。医生要护士离开。护士出去后,医生坐在床边圆椅上。宏子突然涌现泪水,轻声说:“是不是他已经死了,我却活着?”
宏子低声哭泣。
“比你醒来得早,在对面的病房,要不要见他?”
医生说完后,宏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认为他已死。她蓦然止住哭泣,隔着纱窗,用茫然的目光眺望夏日上午的阳光。白漆的木篱内侧有大理花和向日葵的花坛,一个穿白短裤打着赤膊的少年正在洒水。
“他是我的儿子。”医生颇为骄傲地说。
宏子觉得医生很亲切。医生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打开纱窗,问道:“小鬼,今天也要到海边去吗?”那少年回过头,眼睛很大,说:“不准到海上去!”也许是模仿父母的说辞。医生笑着回到圆椅,又问一次:“要不要见他?”
“不想见。”宏子干脆地回答道。
“你以前吃过安眠药吗?”
“没有,这是第一次吃。”
“真的?其实是我的一位年轻朋友首先发现你们的。我这个朋友常因失眠到处行走。昨天清晨四点,他在走步区散步时,发现了你们,就到附近认识的人家借用电话打给我。我问他为什么不先通知警方,他说两人都还有气息,最好不要成为媒体的焦点。于是,我亲自开车到现场,和朋友合力把你们送到这里来。当然,如果救不了,我一定马上通知警方。我觉得最好先把我那失眠朋友当时说的话告诉你。他当时很怀疑地说:他们既然要自杀,为什么会选择这样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呢?”
“能知道你这位朋友的年龄吗?”
“三十三岁,比我小十岁,是围棋朋友,为人很好。在护士的协助下,我把橡皮管从你们两个的嘴巴插到胃囊,让你们吐出安眠药。你们吐得可真狼狈。”
医生停了一下。狼狈相!也许是这样。宏子想像自己当时的表情,不禁觉得自己一定很讨厌。
“老实说,吐过后,经过化验才知道你服下的是巴比妥粉末,而且超过致死量;而对方服用的是布罗巴林,只需要连续睡两天就可以自然醒来。再稍微解释一下,布罗巴林在药店可以公开发售,而巴比妥是用来配药才研成粉末,只有医生或药剂师可以使用。我处理过许多吃安眠药自杀的,但从来没有遇到过男女双方服用不同药剂的情形。本来应该通知警察,但我想起年轻朋友说最好不要让你们成为媒体采访的对象,才搁下未报案。对方昨天已经完全好了。我不知道你们的关系,也没有知道的必要。你认为如何?”
“通知警察的事吗?”
“是的。”
“他是否知道这件事?”
“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
“他说要见我吗?”
“他也说不想见你,只说要尽快离开。”
“就让他走吧。我来支付这里的费用。”
“那就这么办啦。”
医生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今天也可以出院了吧?”
“可以。恕我多言,通常殉情未死的人都不会想立刻再去死。先让他回去吧!”
医生向宏子点点头,走出病房。
不久,进来一个护士,她告诉宏子说,那男子要一千元搭电车回去。宏子点点头,打开枕边的手提包,拿出一张千元钞递给护士。
宏子简直不敢相信。不久,就从敞开的窗口看到那家伙站在医院机关前,他走出医院大门,环视左右,然后以稳稳的步伐挺身走去。宏子觉得爱他竟是这么空虚。她想:难道我竟然缠得他想要杀我吗?难道一切都是这么可恨?
宏子想尽快回到公寓,然后把沾有他味道的东西全部处理掉。她付清医疗费,向医生和护士道完谢,走出了医院。
在医院门口,她买了三个西瓜,请水果店员送给医院的护士。再过去不远就是巴士站牌,穿泳装的男女从巴士车道走过去。宏子想起了医生儿子晒黑的脸,她突然觉得白色的东西很刺眼,走在自己前面的男人的白衬衫、自己所提的白手提包以及自己所穿的白高跟鞋,甚至包括阳光,一切都白得刺眼。
宏子坐巴士抵达电车站,买了车票走上月台,刚好下行的电车抵达,来作海水浴的人随着热气一起被吐到月台上。宏子坐在空空的长椅上。铁道那边立着百货公司和电影的广告牌。电影看板画出了法兰莎·阿努尔阴暗的表情。看板那边是住宅区,闪耀在明亮的阳光下。宏子想道:“我还活着。”宏子感到有点头晕目眩,于是用右手拇指和中指按住太阳穴,左右摇了好几次头。
手指离开太阳穴的时候,宏子看见那家伙正倚着楼梯栏杆站立。他左边侧脸对着这边。宏子陡然涌起一股厌恶感。而且,也说不清理由,这股厌恶感竟变成想冲喉而出的不快。宏子几乎忍受不住。随着厌恶感的高涨,她对他涌起了一种深深憎恨的感觉。
宏子不想看他,可目光却未从他的侧脸离开。真不敢相信,他穿的白衬衫在前天以前是我亲手替他洗,亲自用熨斗烫的;我曾被他拥抱过,曾在枕边互述衷情。宏子仿佛被人用什么粗糙的东西倒刮着肌肤一般痛心。他转过头来,目光忽然与宏子的目光相遇,刹那间神情变得紧张丑恶,随即离开栏杆,往月台后方走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宏子想道:“这种厌恶感大概会一直持续下去吧!”
他与市长的女儿在湖岬的石板上静静地坐着,看着西沉的落日,各自揣摩着心事,想接吻又顾虑重重,直到夜色降临,他才鼓起勇气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