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地利]里尔克
一个人有时会产生种种见不得人的念头。就譬如说昨天吧。黄昏时分,我又和露西夫人并排坐在她家别墅前的小花园里。露西夫人很年轻,一头金发。此时她沉默无言,一双目光深沉的大眼睛仰望着锦缎般绚丽的天空,手里把一块布鲁塞尔花边手绢当做扇子轻轻地摇着。阵阵沁人肺腑的芳香向我袭来,但不知是来自这被摇动的手绢呢,还是来自那株丁香树?
“这株丁香可真美呀,真叫人……”我纯粹是无话找话。沉默是一条神秘的林间小道,在这条小道上,常会有各种莫名其妙的想法窜来窜去的,所以千万不能保持沉默。
夫人这会儿闭上了眼睛,头往后靠着椅背,夕阳的余辉静静地照在她那线条细腻的眼皮上。她的鼻翼微微颤动,宛如一只在鲜嫩的玫瑰上吮吸着花露的小小蝶儿的翅膀。不经意间,她的手搭在了我的椅子的扶手上,紧挨在我的手边。我的手指尖仿佛感到了她的手在轻轻颤抖。更准确地说,不仅仅是手指尖,我全身都流淌着这种感觉,而且一直涌进了我的脑子里,使我失去了全部思想,只剩惟一的想法慢慢成形,恰似山区暴风雨前骤然凝聚起来的乌云一般:“她是别人的妻子呀!”
真见鬼!我早就知道这个,而且这个别人甚至还是我的朋友。然而,今天这个奇怪的想法仍一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感觉自己仿佛是个乞儿,眼睁睁地盯着面前点心店橱窗中的精美糕点,可望而不可及。
“您在想什么呢,夫人?”我硬把自己从非分之想中拖出来。
她嫣然一笑:“您真像他啊!”
“像谁?”
她转过脸来望着我,坐直了身子:“像我已亡故的哥哥!”
“哦,他死时很年轻吗?”
她叹了口气:“是的。他饮弹自尽了。可怜的人!他生得多么英俊可爱啊。”
“您哥哥多大?”我岔开话题。
她却似乎没有听见,一对明亮的眸子静静地盯在我脸上,叫人心慌意乱。她的眼睛大得就像整个天空。“瞧这眼睛周围的线条,瞧这嘴……”她梦也似的说。
我努力使自己冷静地望着她的脸,可是做起来非常困难。她细细地看了我很久,然后把椅子移得更靠近我,讲起她的哥哥来,语调是那样亲切感人。她声音很低,头几乎挨着我的头,使我闻到了她金发的幽香。对昔日的幸福与痛苦的生动回忆,使她的眼睛闪闪发光,表情更加活泼。在激情的火光辉映下,我觉得她的容颜是那么熟悉,她所怀念的亲人仿佛真的是我了。
她的那双眼睛,那张嘴……不就是我自己的脸吗?只不过是更加高贵,更加细腻一些罢了。
最后,她讲不下去了,开始抽泣起来,把小巧玲珑的脑袋埋在布鲁塞尔花旁边。而我呢,便几乎喊出来:“我就是他!就是他!”我真幸福哟,还在生前就有这样一位女子为我痛哭流涕。于是,我不知不觉间伸出手去轻轻抚摩她那被晚霞映红了的头。她对此毫不表示反对。
后来,她抬起泪光晶莹的眸子,若有所思地说:“他要是还活着,我一辈子也不会嫁人的,我俩会永远地生活在一起。”
我听得出了神。她这时候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
我望着西下的夕阳,心里嘀咕:“她是别人的妻子呀……”可是经她一哭,这想法就给冲跑了。
落日还没有完全隐没在紫色的山岗背后,她那娇小的脑袋已经贴在我胸前,蓬松的金发弄得我的下巴痒痒的。接着,我便吻去了露西夫人脸颊上露珠儿般莹洁的泪水。随着头几颗苍白的星星在黄昏的天空中显现,她的红唇也绽出了甜蜜的笑意……一小时以后,我在园门边碰上了她归来的丈夫。在他向我伸出手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领带上粘着一粒该死的香粉啊!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在急忙伸出一只手去与我朋友相握的同时,另一只手却努力想弹掉它。
空空的煤桶里连一点儿煤屑也没有了,我于是决定骑煤桶去煤店老板那儿要一铲煤。当煤店老板娘打开店门看到我时,却回头对店里的老板说她什么也没看见,只听到钟敲六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