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岛崎滕村
此时,在旁边听着的弟弟已不耐烦了,因为嫂嫂总是唠唠叨叨地说话。就像本来是讲雷门的事,可是她偏要先从新桥扯起。开始,他用“嗯、嗯”、“然后又怎么样了”之类的话搪塞一下,后来他实在应付不下去了,就很无礼地打断了嫂嫂的谈话:“山胁不能再照顾阿吉了,是这个意思吗?”
嫂嫂苦笑着说:“那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呀。山胁也是个赋闲的人,倒也很愿意照顾阿吉。但是无论怎么说,阿吉终究是个很拖累人的病人呀,物价又一个劲儿地上涨。”嫂嫂想了想又接着说:“听说阿吉也有点过分呢!山胁跑来说,以前对付着吸烟丝就行了,最近却提出要吸纸烟,没办法,只好买来给他了。现在是每天吸两盒朝日牌香烟。……”
嫂嫂说着说着又要扯到别的地方去了。弟弟急忙插话说:“如果有十元的话,阿吉的生活过得去了吧?”
“问题就在这儿呀!山胁说如果每个月不多给两元的话,他照顾不了阿吉的生活。”
弟弟摸着下巴说:“你看这样行吗?嫂嫂,你把阿吉接来照顾,我每个月拿十二元,这对你来说岂不是更合算了吗?”
听到这话,嫂嫂消瘦的身体明显地颤栗了一下,说:“算了吧!让我和阿吉住在一起,那我死也不干。”
这时候,弟弟恍然明白嫂嫂特意从下谷来此的用意了。
“就这么办吧,请你告诉山胁。”弟弟沉吟了一下说,“难为嫂嫂跑了一趟,今天可实在没办法。”
弟弟的妻子这时候进来了。弟弟转身对妻子说:“你先拿两元给嫂嫂,剩下的让阿吉来取吧!你把衣服拿来,我现在出去一趟。”
弟弟离开了长火盆,开始换衣服。妻子从壁橱的柳条包里拿出几双洗干净的布袜子,一边看一边笑着说:“出一两趟门,就不穿了,有多少双也不够啊!”
尽管妻子这么说,仍从里边挑出一双好一点的递给了丈夫。弟弟漫不经心地扯断了连缀的线,硬将皱巴巴的布袜子套到自己的脚上。
“嫂嫂,库页岛那边有信吗?”弟弟一面扣着袜扣一面问道。
“前些日子来信了,说工作挺好,——还向大家问好。”
“只要他好好干就行了。”
“是啊,我也这么想呀!”
“还没往家里寄生活费吗?”
“才刚刚到外边干活一年,怎么可能呢!”
弟弟戴上夹帽子,离开嫂嫂,随后走出家门。
弟弟来到哥哥在工地的公寓里。正巧哥哥刚打完电话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哥哥说要写封信,就伏在桌子上,急急忙忙地挥动着笔杆,然后又从头到尾把写完的信看了一遍,封上口,在拍拍手叫人的同时,把身子转向弟弟。并对进来的公寓的女仆吩咐道:“这是封急信,马上给我投送出去。”
待女仆走后,哥哥打量着弟弟。
弟弟说:“今天我来有点事。”
“哦,等等!”哥哥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站起来从橱柜里拿出一个新的装着点心的铁盒子说,“这是别人送的,来,尝一块。”
哥哥已经有些秃头了,而弟弟的黑发里也早已夹杂着白发了。这几年以来,兄弟两个一直承担着住在下谷的嫂嫂一家人和阿吉这个不幸的弟弟的生活费用。从一定程度上讲,哥哥的秃头和弟弟的花白头发就是这段历史的斑斑痕迹。
“哥哥,想请你先垫一下阿吉那份生活费……”弟弟说,“我这个月太拮据了。”
“哎,你也竟至如此!”哥哥苦笑着说,“我满以为你应付得了呢,这个月我也没给下谷那边送费用。哈哈哈哈哈!都困难到一块儿去啦!”
“忘了告诉你了,山胁又要求增加费用了。刚才嫂嫂来说了这个意思,我已经答应了。”
“阿吉真是个使人操心的家伙呀!可他终究是个活着的人嘛,如果是个野兽的话,那家伙早就让别的野兽吃了,这是一定的。”说着,哥哥捋起袖子,又接着说,“唉,话又说回来了,他的思想方法就是错误的。既然是个窝囊废,就应该像个窝囊废似的,老老实实地听从大家的安排。残废到那样,还动不动要责难别人。”
“刚才我和嫂嫂商量:把阿吉接到她那儿,这样在经济上岂不是对她更合适吗?可是嫂嫂说:算了吧,若和阿吉住在一起,她宁愿死掉。”
“受照顾的人还说这种话!”
“唉,说起来阿吉也真够可怜的了!”弟弟说着,又改变了语气,“我的岳父指责说,我们这样帮助兄弟是不对头的,哪有借钱帮助人的道理。”
“这也有一定的道理。”哥哥爽快地笑着说,“确实,你岳父靠不屈不挠的创业劲头起家。这也是你岳父所以能获得成功的原因。当然啦,他说的也只是一种见解罢了。而我呢,也有我的看法。我在公寓住了十多年,尽管世人认为我是个无所事事的人,但是我不记得我麻烦过任何人,一个硬币我也从来没有从哥哥那儿要过。尽管这样,我还是帮助了下谷的嫂嫂一家人。总之,我是在尽力而为。”
“这种事一个月两个月算不了什么,但是如果长年累月的话,可就有困窘的时候了。”
“可不是嘛,真有困窘极了的时候呀!”
既然哥哥的情况不允许,弟弟站起来,准备再到别处去借钱。
“你看,特意来一趟,实在抱歉。”哥哥说,“喂,等等,我把这些点心分分,带回去给孩子吃吧!”
弟弟把哥哥给的点心包放进袖兜,离开了公寓。
阿吉已经四十岁了,整日对着冰冷的墙壁,寂寞地卧着病躯。给吃的就吃,不给吃的就不吃。不知什么时候,阿吉开始对世事不闻不问,像生活在黑暗里的墙壁似的,在打发着日子。只要是一想到阿吉,弟弟的眼前必定同时浮现出那堵冰冷的墙壁来。可以这样说,墙壁就是阿吉的一生。而且一想到世上还有阿吉那样的人,弟弟便不由得为自己的奔波忙碌而感到可笑起来。但是,又觉得只要是阿吉活着一天,就不得不养活一天。
那天,弟弟也因为还有别的事,风尘仆仆地跑了整整一天,才好容易凑够了钱回到家里。
次日,按照约定,嫂嫂的女儿来拿照顾阿吉的生活费。当弟弟从钱包里拿出十元交给她的时候,却反而觉得受到了阿吉的嘲笑:
“虽然兄弟很多,却都不够意思啊!”
一只在艳阳下咬死蜜蜂、几乎是“恶”的化身的雌蜘蛛为了自己的儿女献出了生命,尽到了作母亲的天职。